作者:许姑娘
外面的几张有些闻不到了,但从裹在最里面的一两层布帛上却还能闻到。
是她喜欢的气味。
很淡。
像是浸在了布里面。
那时,她想了很久都没能弄明白这气味到底是什么。不过,就在不久之后,她就又闻到了。
那是烘在炭炉架子上的辛夷花散出来的香气。
是常年沾在需要镇痛的阿细夫人身上、浸渍般地染透了她整间屋子所有物什的、独特的药香。
但当时,除了他的眼睛刚被一手极精湛的金篦针拨治过外,小郡主没能再在那男子身上看出什么。
所以她便叫人毫无差错地将一切还原,要还原到、等他明日醒来时绝不会知道自己曾离开过床榻。
如此,只用派人继续跟着他就行了。
她的人盯了他许久,久到看着他一无所获地走出范阳、跟着他一路跋涉、随着他进了河东,然后,在一片荒林中,他们将他跟丢了。
收到“将人跟丢了”的请罪书时,小郡主已经在永济州的道观里等候汝阳夫人一行了。
她将信随手伸进了一座长信宫灯的烛火里,火光燎得她眼睛胀痛,所以,她只在它被火舌卷入时就转了身、合了眼。
那时的她想,尾随那男子的,可都是最擅此事的能人,连他们都失手了,看来河东的确是值得她亲自一去的地方。
如今看来,的确是、很值得。
“这就是当年众人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誓时画押留名的那张盟约。”
小郡主细心地将纸一层层展开,最后,举给陆云门看。
瞿玄青会输,实在是她自己的运不好。
陆扶光发现洞窟暗道,跟所有的阴谋诡计全不相关,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巧合。
就在她第一次同阿细夫人单独说话的那日,阿细夫人提着鱼篓离开后,坐在院子里的陆扶光从藤摇椅上摔了下去,她摸索着向前,却爬到了花盆之间。
然后,就在她要继续向前伸手时,双头人出现,叫住了她。
多奇怪呀。
从给他们开了门后就无声无息藏起来的双头人突然出现,那样急地不让她碰前面的花盆。
他们说有蜂子,会蜇人。
可她仔细听了,没有蜂子的声音。
那么,就是那花盆不能碰了。
不能碰。
便一定要碰。
她并不急。
她建山灵庙,请章铎前去看为百姓看诊,章铎便常常不归家。她又与双头人筹备血月击镜,双头人便也离开了那间院子。
如此,只用等阿细夫人外出,她就可以在那院子里惟所欲为了。
果然,花盆下面,藏着条密道。
密道下是座四通八达的地下洞穴,其中一条路走到底,竟是一处可见天光的山壁崖窟,它的正对面就是崖边寺的经堂和高塔。
那些所谓的“在经堂念经时遥望到对面悬崖洞窟中神僧的佛身发出金光”,就是在这里使的把戏。
这里根本就不是修行的绝壁。
而更让小她留意的,是山洞中的其他出路。
通向外面的密道不止一条。
章铎院子花盆下面是一处,一间空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赁出去的私宅庖厨里盛野菇的竹筐下面是一处,还有一处隐在荒林,若不是进到了这洞穴里面,从外面是绝发现不了的。
查清了这些,小郡主原本一直拖着不见好的眼睛就恶化得更重了。
她从小将古今医籍精读贯通,但真正在人身上动手治过的只有眼疾,因此山佬亲自教她如何加重和治愈的也只有眼疾。
而章铎最拿手的,也是眼疾。
章铎对阿细夫人从来不会隐瞒任何事。他在外面见了谁、做了什么,病人的病情怎样、要如何用药、如何下针,他总是要事无钜细地全说给她听、然后才能安稳地睡下。这是他们夫妻的日常。
所以,不管同崖边寺有勾结的是章铎还是阿细,他们都只会把她当成只有在吃了清目丸后才能看见一时半会的盲女。
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娘子,就算手里握着滔天的权势,也不过是只瞎眼的、无法看路只能横冲直撞的虎,便是再有利爪锐齿,扑不到人身上,也就不足为惧。
不过,因为章铎的医术太精湛,一般的花招根本瞒不住他,所以她的眼疾是真的加重了,她所说的痛也都是真的痛。
但这几句,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同陆云门说。
“我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瞿玄青。”她说,“可这也不能怪我。”
小娘子振振有词,“谁能想得到她还活着?”
在刚住进河东陆氏的园子不久后,小郡主因记着淡曙就是河东人且淡曙最惦念的曾祖母正要过八十寿,便让她离府去同家人团圆几日。
回来后的“淡曙”,声音容貌、言行举止都与以往无异,淡曙又一向是金人缄口的性子、时常是坐在那儿半日了才被人发现她在,所以过了好几天,都没人意识她是假的。
直到小郡主再次踏进棋屋,亲眼看到了“淡曙”。
瞿玄青敢这么做,是因为她小觑了陆扶光。
可陆扶光也因此看轻了她。
她觉得那个人虽然机敏胆大,却也鲁莽至极,竟就这样不知轻重死活地接近到她的身边。
“我想,她小瞧了我,倒也很好。我正可以利用这点,引她上钩。”
所以她在同陆品月对弈时,故意一招又一招地对她戏谑嘲弄,时时嚣张狂妄、显摆着自己的深谋聪慧,自高自大得像是快要将全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如果不是为了演给“淡曙”看,她才不会同陆品月说那么多话。
一个陆品月而已,无趣、无趣、无趣,哪里值得她如此费神。
第182章 小结局
182
而“淡曙”,则的确上当了。
她就算对扶光郡主的许多经历了如指掌,可比起从别人那儿听说的,她更信的,一定是她亲眼见到的。
她面前的小郡主,是奸诈狡猾、是满腹心计,与她所想的极为相似。可这位小贵人的心却并不如她此前以为的沉稳,骄横恣肆、所以破绽百出。
骄兵必败。
傲慢到失了谨慎心的人,是最好对付的。
于是她说着曾祖母急病的谎话告假离开了园子,冷静地看着陆扶光的人在大势已去的崖边寺放了火。
她不知道,从她离开园子的那一刻,她在外面的行踪,就几乎算是都发生小郡主的眼皮底下。
自从得知她专门雇了船、船蒙黑布成日拴在渡口却一直没有离开,小郡主就已经开始随身戴着能将白鹞引去的香珠了。
那香珠有时镶于臂钏,有时嵌在簪首。而她被掳走的那一日,香珠就混在她颈上贯串而成的赤色香璎里。
每日把它们戴上时,她都真心期盼着那个“淡曙”别叫她失望。她可是“因为灭了崖边寺而得意忘形地松懈了许多”了。但这分寸并不好拿捏,一旦松懈得过了头,就会被人看出蹊跷。
所以,她盼着“淡曙”最好快些动手将她劫到身边,最好能马上就把她带到她的巢穴,让她好好地看清、让她找了这么久的幕后势力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只是,她没想到,她等来的,会是瞿玄青。
因为是瞿玄青,所以许多事的发展,就完全不一样了。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一场……连仗都算不上的、本该由她随意屠杀的局,却让她这么狼狈。
她因此恨极了瞿玄青。
她让她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她当然要报复。
而对瞿玄青那种人最好的报复,不就是让她的欣喜戛然而止、不明不白、疑团满腹不得解地死去吗?
她一个字都不要同瞿玄青说,一个眼神都不要给瞿玄青看。
她就是要那个自以为看穿了她一切的的瞿氏明珠直到气绝都不可置信地睁大她的眼睛 、不甘又惑然地想要求得一个真相!
瞿玄青根本就不明白她。
真相是什么才不重要。
她是谁、她姓不姓陆、她叫不叫陆扶光从来都无所谓。
只要她赢了,她想要什么是真相,什么就是真相。
于她有利的,才是真相。
不过,在那座已经被乱石封死、再也不会有人踏足的地下洞穴里,她的确说过几句没有掺杂任何谎言与算计的话。
那些,都同陆云门有关。
她说,她想他了。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重伤到连保命的药丸都在逼她假死时,虽然她仍然对“死”生不出惧意,可是,她却真的不高兴了。
如果马上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在这些人身边,她想回去找陆云门,跟他说一些她早就想好要同他说、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
“陆云门。”
小郡主将那张盟约重新叠好、放回到银香囊里。
“这张能左右数名重臣命运的纸,现在在我的手里。”
她看着他。
“我拿到了它,却不将它交给皇祖母,而是私自留下,让它为我所用,只这一桩,就足以令我成为窥觎非望的乱臣贼子。即使是我,做出这种事,一旦被皇祖母所知,多半也是要被千刀万剐、抽筋剥皮。”
“一般人拿此事去同皇祖母告密,皇祖母自然不会信。但你说的话,世人会信,群臣会信,皇祖母也能听得进去。”
小娘子松开香囊,跽坐到了他的面前,郑重而专注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觉得相信我说的‘喜欢你、只要你’的承诺是在赌,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赌输。那现在,我将身家性命做注,也入局同你一起豪赌。”
“陆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