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她清楚窦大娘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是因为她在几年前看上了窦大娘门派代代相传的那把虎吼宝刀。
据传闻,那柄刀的刀面上刻着纷乱细密且繁杂的图腾,于光下看,时而现出鱼鳞波光,时而晃出虎跃动影,十分有趣。
她想要这柄刀,所以,就将整个门派都留意了。
不过,还未等她做什么,就有人将那柄刀呈到了她的手上,如今正堆在她贮藏着漂亮东西的金屋子里。
还有,就是她曾在长安与东都的宫宴上隔着人群珠帘见过几回窦大娘、听她说过几句话。
那时,她便几乎揣度透了她的性情。
如今看窦大娘的神情反应,阿柿知道,自己揣度得果然没错。
“先进来再说。”
窦大娘回握住阿柿的手,只觉得这孩子手指冰凉、寒得厉害,于是便直接将她拉到了内室正冒着热气的大汤桶前。
“你先进水里暖和着,我再去拎两桶热水来!”
说罢,窦大娘转身便出了屋。
她出身江湖,不喜被人服侍,所以身边并无侍女,凡事皆是亲力亲为。
不一会儿,她就两手轻松地各提着桶热水回来了。
虽然皓腕上的那对金钏还是互相撞得叮当响,但那两桶水满近溢的热水却是水面纹丝不晃,足见工夫高深。
知道怎样才能讨得窦大娘欢心,此时的阿柿毫不扭捏,褪去衣衫就钻进了水里,一点都不怕水似的把脑袋整个人沉进了白汤里,简直就像是在河里扎猛子。
窦大娘回来时,便正好看到阿柿像条小鲛人般从水里抬起头,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一副同水极为亲近的样子。
窦大娘家乡临海,可以说就在是海里长大的。可自她嫁了李群青后,遇到的人却多是些养尊处优的旱鸭子,连个同她一起进河里戏水的同伴都找不到。
这会儿看到阿柿俨然一副好水性,她心里油然地就多了分好感。
“你会水?”
她将手中重重的水桶放下,震得阿柿汤桶里的水都起了波伏。
阿柿睁开她刚被水浸过的、亮晶晶的杏眼睛,欢快地朗声地应了窦大娘:“会呀!我小时候,夏天的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上一世,我还同您一块儿扎到湖里比赛抓鱼呢。”
这一下,窦大娘对她更喜欢了,对她重生的事也变得信大于疑。
“快同我讲讲,这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柿便将她在马车上对陆云门所编的出身又对着窦大娘说了一遍。
并且,她又往后说了不少。
“……那日,阿娘在送我出门前,便将舅舅的信缝进了我的内衫。被陆小郎君解救后,我将那封信交给了他,却不想因此害了他。”
说着,阿柿放轻了声音,轻得只有贴面附耳才能听清:“那封信里,写了吴家的罪证……”
窦大娘在听到“吴家”二字时,当即明白了阿柿的顾虑。
“这宅子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便是。若是有外人偷听,”窦大娘飒爽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这双顺风子必能知道!”
阿柿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把她曾在瘴林地洞中向陆云门喊出的吴家罪状又一次据实相告。
“见舅舅在信里写得凿凿,陆小郎君便带着我昼夜不停赶往金川找他,可等我们到了以后,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阿柿垂下了眼睛。
“阿娘与家人失散多年,直到圣佑六年的年初才与终于寻来的舅舅相认,因此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舅舅可能也这样认为,便托人将这封信送到了阿娘这里,以防自己遇到不测、真相便会被彻底掩埋。没想到……”
她咬着嘴唇,坚强地将涌上来的泪意咽了回去!
“虽然大家都说舅舅是急病而亡,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被吴家害死的!”
窦大娘此前一直全神贯注地在听阿柿说话,直到现在才发现汤桶中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赶紧拉着已经泡得热乎乎的小娘子起来,拿了干净的衣物给她。
“舅舅这个人证不在了,又没有能呈向圣人的实证,陆小郎君便和我留在了金川,悄悄寻找证据。可这期间,我们却不慎信错了人。就是李忠!”
阿柿谈起李忠,恨意嚼齿穿龈。
“他分明早就同吴家勾结,却装得忠正不阿,我和陆小郎君轻信了他不畏权贵的假面,便将调查一事告诉了他。他假意作为县令协助我们,私下里却为吴家通风报信,对陆小郎君设下恶毒伏击,害陆小郎君中了寒毒!”
忽然,她的声音带了哭意。
“我没能帮他找到解药……短短三年,他便寒毒遍体,衰竭而亡……”
听了她最后的这句话,窦大娘惊得舌桥不下!
“我陪了他三年,一直在他的身边照料。我们找到了证据,制裁了恶人,所有有罪的人都得到了惩罚,我的大仇也报了。可是,陆小郎君却一天天变得虚弱……”
藕色衫子柳花裙的少女垂着泪,像是一支沾染着雨露的桃花。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在走前为我安排了去路。”
她的泪珠挂在睫上。
“太原王氏庶四房独女亡故,他们愿收我为义女,照顾我的后半生。我知道这是天大的恩惠,陆小郎君定是为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他不在了,这世间便如青松落色。落月屋梁,惄焉如捣,我实在熬不下去……”
她的那滴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他走后的第三日,我用红蜡做梅,陪他看了我们约定好要赏的梅花,接着便饮下了鸩酒。”
阿柿背对着窗,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但她已经发现了,就在她说到“红蜡做梅”时,窦大娘微红的眼睛忽然向外瞟了一眼。
还有方才那声五毒辟邪珠发出的碰响。
窗外人是谁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偷听这种事儿,不像是尊礼重规的陆小郎君会做的。
八成是李国老在旁边拦住了他,拉着非要他一起偷听。
想到这,阿柿突然对着窦大娘破涕为笑。
“所以,您知道我在重新见到活着的、康健的陆小郎君时,我有多开心吗?哪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的不能露馅,可我还是激动得手脚发软,很快就抓不住攀着的树枝,噗通从树上掉下了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可疼了!”
这事儿窦大娘可不清楚。
但她还是接上了话:“小陆就没接住你?”
“没有。”
阿柿顿了顿。
“他不认识我了……”
小姑娘柔柔说出这句话时的酸涩令人听了都心疼。
窦大娘刚想安慰她,阿柿就懂事地摇了头,笑得两颗小虎牙全露了出来:“但是没关系,能看到他活得好好的,我就很知足了。”
陆云门是在听到自己中了寒毒的时候走进院子的。
屋子的直棂窗开着,小姑娘的声音畅通无阻地响在院子中。
君子非礼勿听。
陆云门意识到这一点,进院后就想出声通报,却被满面含笑的恩师李群青提前拦住了,最终只能被恩师拉着,两人一起站在了屋子窗边开得缤纷的合欢树下前。
这时,听到阿柿变得伤心的语气,原本垂首的少年蹙了蹙眉,抬头看向窗内,隔着成片如细潮薄雾的合欢花绒,望着少女云鬟雾鬓的发顶后脑。
“我……爱慕陆小郎君。”
明眸善睐的小姑娘仰着脸,认真地看着窦大娘眼睛中映出的那个少年的身影。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生,我都只喜欢他。”
第29章
29
大梁民风自由奔放,男女互诉情愫的事倒也寻常。
因陆云门的出身,寻常百姓不敢对他放肆,但仍有不少显赫世家或权贵门阀的小娘子曾向他抛花示爱。
但每一次,他都礼貌却不留回旋余地地拒绝了。
他能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姓氏和长相,也知道她们的话中饱含情感。
可那些情感,却如一道道离他极远的、隔着天堑的流水。
他能看到水在滔滔地奔流,可他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水声,也感受不到哪怕一滴四溅出来的水花。
明明就是他的事情,可好像一切又与他无关。
但就在方才,那声“都只喜欢”扬起时,秋风扑过,浩荡的合欢花绒漫天而起,几乎刮得迷乱了少年的眼睛。
那一刻,他看不清花绒浓雾对面的人与事物,却清晰地听到一声河面冰凌被上流汩汩江水冲得泠泠崩裂的声响。
他似是被寒凉的碎冰激到,陌生感令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但除了缀着花绒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少年的面上并没有明显的波澜。
而窗棂内,阿柿的话还在继续。
“……可是,我也清楚,我没有家世,不通斐然诗文,长得也不好看。前世,若不是陆小郎君中毒,身渐枯萎,我根本就不配待在他的身边。”
说着这话的小娘子,眼睛里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但却还是很努力地在笑。
“这一世,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重生在了刚刚逃跑、还没有被追兵发现的路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暗自发誓,即便此生我同他再也没有缘分,我也一定要保护陆小郎君,绝不让他再重蹈前世的苦难!”
她认真地说:“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小郎君。他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平安顺遂,长命百年。”
但说到这儿,小姑娘却像是用光了力气,再也没办法那样懂事明达地笑了。
“可是,窦大娘,我还是好难过啊。我明明曾经同他那般好……”
她垂下眼睛,手也渐渐攥了起来。
“今天,当他冷着脸用刀柄对着我时,我竟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在想,我重生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救了他,却再也没办法得到他了……”
她抬起垂泪的眼睛,掏心掏肺地,丝毫不在窦大娘的面前隐藏她小女孩“阴暗”的任性和自私。
“我知道我这样又恶毒又难看,可我遏制不住……”
她说着居然还自己生起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