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瞧。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砰。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第32章
32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
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难怪!”
贾明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大聪明神情。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肯定道:“那个奴隶商贩手里的鞭子那么长,怎么可能鞭鞭都抽不到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说罢,他又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阿柿答:“上一世,您同现在一样,也是金川县的县丞。我对您的性情为人有所了解,也知道您的许多过往,所以我才想到您面前试一次。”
她睁着杏圆的大眼睛,满面崇敬地恭维道:“您果然面善心更善,见到我被欺负,就算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出钱买下了我。”
“哦呵呵呵……”
贾明听了阿柿的溢美之词,满脸喜上眉梢,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得使劲捂着嘴巴,才能不在李国老面前太过失态。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
“等等,我上一世是怎么当上金川县县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