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无事可做的阿柿便细细打量起了这个屋子。
突然,她发现,屋内架子里一座鎏金宝塔尖檐上悬着的四颗金铃缺了一颗。
而缺的那颗,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阿柿将它捡起,拨了拨,发现米粒大的金铃里面五脏俱全,但就是不响。
小娘子故作苦恼地晃了它一会儿,见手抱书册的陆小郎君在看她,她便马上捧着那颗金玲跑到他面前,殷殷切切地望着他:“这个,能修好吗?”
美貌明赫的小郎君垂下眼眸,伸出细长洁白的手指接过金玲,对着烛光拨弄了须臾,清脆的铃铛声便传了出来。
阿柿见了,马上将金玲拿去,想挂回宝塔。
可她却怎么都挂不上。
细细看后,金玲环扣完好,是宝塔尖檐上蹲着的吻兽顶角有缺,已经挂不住东西了。
“好可惜啊。”
小娘子垂着蛾眉,握着金玲,看向陆小郎君。
“我能把它留下来吗?”
只是一颗金玲。
陆小郎君点了头。
可接下来,阿柿却立刻兴致勃勃地把一根不知从哪儿弄到的细红绳穿进了金玲顶端的孔洞里,然后,她把红绳递向少年。
见他没有动,她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不帮我戴上吗?”
面对着她理固当然的目光,少年顿了顿,还是伸出了手,在丝毫没有碰触到她皮肤的情况下,帮她在腕上系好了红绳。
红绳一系紧,阿柿的小虎牙就遏制不住地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甩着手腕,叮铃叮铃,如同咒音。
少年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看着阿柿,开口打断了铃声:“你说前世都是你照顾我,可我为什么像是在被你使唤?”
阿柿听后,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前世的好多事,我太过习以为常,都没有细想。明明是我在照顾你,可是,你也总顺着我……”
“你果然是很喜欢我,才会对我这么好。”
小娘子目若悬珠,笑靥上的两朵小桃花团灵动甜美。
“这一世,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让我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她仰脸望着他,漫天的星辰辉光仿佛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发誓,我一定会特别特别好地对你,比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对你好!”
说完,她像是有点害羞,抱着陆云门收拾好的书就叮铃铃地跑出了门。
少年只能提着灯笼跟在她的身后,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且,前面昏暗,砖石路也不甚平,她之前走路时就总会东跌西撞,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摔……
他刚这样一想,阿柿的身影就忽地向前倒去。
少年一惊,下意识跑向前,在她跌倒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当然不会总是跌倒。
走路而已,哪有那么容易摔跤。
无论是从缅桂花树上掉下,还是在甜瓜堆前跌倒,她都是故意的。
此刻,她当然也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看陆小郎君的反应。
明明,一开始见她从树下掉落都只会侧身避开,可此时,最是守礼的小郎君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只是碰了一下、见她站稳就立刻放开,但发生在清冷疏淡惯了的陆小郎君身上,已经是件足够有趣的事情了。
这意味着,她可以试着更进一步,将他继续拖往泥泞的红尘了。
——
因为阿柿险些摔倒,就算她百般解释刚才只是不小心、她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绝对不会容易跌跤,陆云门还是不准她再搬东西了。
阿柿只好甩着手,眼睁睁看着少年同仆役一起,把各种东西送到了她的侧屋里。
而铺床熨榻这些琐事,陆小郎君也完全不用阿柿插手,自己极好极快地做完了。
随后,将此前自行狩猎去了的白鹞安置在院中,少年经过了一番安静梳洗,便身着寝服,拥被上了榻,正抬手欲将头顶发冠摘下。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一个圆乎乎、宽大大的身影靠到了门上。
“陆小郎君,我能进来吗?”
小娘子用脑袋咚咚敲了两下门。
“我太开心了,睡不着。我们睡前说一会儿话吧。”
说完,她都没等少年应声,便费劲地抱着沉甸甸的一簸箕枸杞粒,撞进了屋。
那竹篾的圆簸箕足有她三个宽,上面盛着冒了尖儿的枸杞,正随着她的晃动哗啦啦地响。
“我之前请窦大娘叫人送了一些枸杞到我屋子里,想挑一些合适的给你榨油点灯,没想到送来了这么多。”
小娘子素面朝天,穿着身柔软单薄的袍子,一头长发毫无绾簪地披散在身后,就这么直愣愣闯了进来,看得少年一瞬间握紧了身前的锦被。
他的声音里有他意识不到的紧绷。
“我已经准备要睡了。”
“哦。”
小娘子点了点头。
然后,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抱着又大又沉的竹篾簸箕,边摇边晃地把陆小郎君看书坐的蒲团踢到了榻边,随后,自己就坐了上去。
“你睡就好。你以前总是说,你自小就很难入睡,一定要我在旁边陪着你,你才能睡得着。”
怎么可能。
小郎君又想说荒唐了。
“你不把头发散下来吗?”
小娘子滴溜圆的大眼睛望向少年束于发顶的乌发,语气雀跃地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梳发。你喜欢我给你梳头发。”
少年:“不必了。”
“哦。”
阿柿也不泄气。
“那要我帮你帮你按腿吗?你总是说我按得很舒服。”
她说着,眼睛就望向了少年盖在被褥下的腿。
少年连嘴角都绷紧了。
“不用。”
“那……”
“如今朝上,有一呼声极高。”
在小娘子或许又要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前,陆小郎君自己先开了口。
既然她要跟他说话,那便说一些好了。
他叹了声气。
“数名大臣进言,圣上乃吴姓,理应废掉当今的刘姓太子,改立良王吴京元。圣上似有意动。”
阿柿埋在枸杞堆里的指尖一颤。
但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若是在这个关头,真的查出吴家曾为了私吞墓宝、瞒上屠民,对良王会是一次致命打击。无论是谁揭发了这件事,都会立即被吴家恨上。”
少年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颤动,被烛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粉,令阿柿忽然想到了她曾活捉蜻蜓描金涂翅、制成的那片小折枝花子。
“良王本就将力保刘姓江山的老师视为眼中钉,若此次老师再有参与,只怕良王会在私下与老师不死不休。我很担心老师。”
“你放心。”
等他说完,小娘子认真地对着他安慰道,“再有几日,圣旨便会来了。圣人要为李国老官复原职,让他重新拜相、再入鸾台,没人能轻易动得了他!之后的三年里,李国老也一直很平安,圣佑十一年的秋天,他和窦大娘还来看过我们呢。”
说罢,她自责地蹙起了眉。
“可惜,上一世,我一直在长安的小院里陪着你养病,连门都很少出。外面朝堂的风雨,我知道得很少,你也几乎不提。只有你长姐……”
她猝地停住,然后才极不自然地改口道,“……只有太孙妃来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听到几句朝堂的事……”
陆云门的长姐,如今的太孙妃陆品月,是个有名的柔弱病美人。
她胎中带病,常年捂着胸口,青眉颦颦,面白如霜,极为惹人疼惜。
她的一个轻咳,能令席间众人心疼担忧得呼吸一滞,放轻他们高谈阔论和推杯换盏的声响。
就算是最顽劣的孩童,见到她不适的蹙眉,都会停下跑动的脚步,乖顺应答,生怕冲撞。
可就是这样一位弱柳扶风的久病美人,她的父亲是煊赫至极的燕郡王陆晴山,弟弟是陆云门,已逝的母亲是范阳卢氏长房嫡女。
而她自己,同皇太孙成婚一年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嫡子,夫妻和美恩爱,只待如今的太子顺利登位,她便能入主东宫。
在说到陆品月时,阿柿的神情明显低落了许多,声音都变得没了力气。
但她的眼睛却一丝不错地望着少年,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是啊,陆云门猜的一点不错,她就是在借刀杀人。
从今年春天起,她就带人暗中查起了吴家在春陵县的恶行,如今已查得水落石出,只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妥善地捅出来,就能毁了吴京元的太子梦。
可她又不想亲自揭穿、让自己家与吴家撕破脸,所以她就盯上了清正无瑕的陆小郎君,而陆小郎君又把他的恩师李群青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在利用他们。
那又怎么样?
难道因此事而得利的,就没有你陆云门的亲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