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往日里用来摘莼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里面还放着两三个用来装盛莼菜的空瓮子。
路过的人随时都可以登上泛舟,采上一瓮。
男童李逢羊听了她的话,想了想,慢慢问道:“你做这道菜,是想要劝慰阿耶,‘人生贵得适意尔(注8)’吗?
“那是什么?”
绿帔黄裙的阿柿小娘子晃着发上的水精鹦鹉,一脸疑惑。
朝廷政局,退隐时机,这些疑难的东西,此时的“阿柿”可是一窍不通,一点也听不懂呢。
“我只听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还没有调味的莼羹,就已经比羊酪还好吃了!”
说完,她拍了一下手,看着男童、女童:“好了,得找个人同我一起去采……”
她还未说完,女童就张开双臂、挡在了弟弟面前:“我们不会凫……”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经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难对付的姐姐。
“我们走吧!”
她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连拉带拖地将女童抱上了小舟,还在解开小舟的绳子时拍着胸脯跟陆云门保证:“肯定没事,有我在呢,未未一滴水都不会溅到!”
然后,一眨眼,她就呼啦呼啦地撑着竹篙,把女童带到了远离岸边的绿秧秧池塘中央。
突遭了一串的变故,女童的面上却只有被强行掳上来的气愤,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阿柿看了看她紧紧皱着的生气小脸,随后不再理她,而是自顾自高高撸起袖子,趴在小舟的边缘,朝着成片的莼菜就伸出了手。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不断有清凉水花被激起扬洒。
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见她专注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莼菜斗争,便悄悄将手伸到了小舟外,用指尖抓起了水花。
藉着水的倒影,阿柿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装作毫不知情,费劲地趴着,卖力接连摘了好几把莼菜,鬓边的几根头发都滑到嘴角了。
因为手黏乎乎的,她便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
“未未!帮我!”
她坐了起来,鼓了鼓粘着头发的左边腮帮,示意她帮她把头发弄掉。
“你可真……”
意识到失礼,女童改口,“您可真是能折腾……”
虽然如此说着,李迎未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帮阿柿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了。
“你说什么?”
阿柿歪了歪脑袋。
“我说您可……唔!”
李迎未没想到,阿柿居然骗着她张嘴说话,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莼茎在水中涮了涮,塞进了她的口中!
阿柿居然还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冰凉滑腻、像鱼冻似的?”
女童嚼了一下。
她时常会吃莼菜,但还从没有吃过刚采下来的、如此新鲜清爽的生莼菜。
见她没反驳,阿柿的样子立马就更高兴了:“你都吃了我摘的莼菜了,得帮我干活才行,快将袖子挽高,我们一起把舟再往里面划划,多摘些嫩的!”
她振振有词,“《诗经》都说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我们也要效仿古人,好好地乐一乐!”
李迎未听了阿柿“卖弄”的学问,却是东风吹马耳,毫无兴趣。
在阿柿的催促中,她把双手浸进水中,半推半就,帮着她一起采摘莼菜。
她的表情努力端着,好像并不情愿,但眼底那股孩子的兴奋劲儿却全被阿柿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满载而归。
洗净手的阿柿调转了舟头,正好面对上岸边的陆小郎君和李逢羊。
站在绿莹莹的池塘旁,貌美的少年更如无瑕白玉。阿柿连忙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将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才一脸烂漫地冲着他挥起手。
她表现得这样的明显,女童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爱慕小陆兄长?”
阿柿看向严肃的小小娘子,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出来啦?”
“因为您半点也不懂掩饰,太喜形于色了。”
女童手中利落地将掉在舟上的莼菜捡进瓮子,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事只怕有些难。”
“什么?”
“您爱慕小陆兄长的事,”女童语重心长同她讲,“只怕得不到结果。”
“才不是呢。”
阿柿笑道,“他喜欢我。”
见女童满脸的不相信,阿柿想了想,问她:“如果一会儿上了岸,我说我的脚崴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会找府中仆役将你抬回屋子,再去为您请医者。”
阿柿自信地扬起脸:“他会自己背着我。”
李迎未根本不信!
阿柿:“我们打个赌。”
她说:“如果一会儿陆小郎君背了我,你就要负责摘满一整背篓的橙子,怎么样?”
李迎未:“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任你处置,怎么都行。”
如此,赌局就成了。
小舟刚靠上岸,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等少年刚把小舟拴好,她就扑通扑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蹀躞带子。
“陆小郎君……我的脚崴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演得十分拙劣,浑身都写满了“我是装的!是装的!”。
所以,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但他看着她抓着自己蹀躞带子的手,犹豫了一下,担心她会难堪,便没有当着小羊与未未的面把她推开。
可这下,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了。
她在他胸前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北蛮语,扬着她乌黑水润的圆眼睛便说了起来:“我跟未未说好了,我装成崴脚,要是你背了我,她就去摘橙子。她可想去摘橙子了,但她嘴上不肯承认。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她顺坡下。”
少女身上带着池塘的新鲜气味,发梢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水珠,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绿绿的,简直像是水里的莼菜成了精。
陆云门顺着她,也用了北蛮语:“你怎么知道她想摘橙子?”
“我是前世知道的。”
小娘子告诉他。
“你让我赢了,你就能看到了。未未活泼好动,却总拘着自己。我实在想带她多玩玩,让她随着性子,松快一些。”
少年与两个孩子的相交,循礼却并不熟络,几次见面也都只谈学问,彼此不甚了解,只从师母口中听过,她们姐弟二人都十分内向喜静,“性子大概都随了李群青,半点不似我,一点也不爱跑、不爱玩”。
可阿柿此时却信誓旦旦,说双胞中的姐姐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
“你就背我一会儿吧……”
一个七岁女童的性情,即便前因后果一时还不清楚,阿柿也绝不会弄错。
“我要是赌输了,也太丢人了……”
她拽着少年的衣裳,开始娇气兮兮,“那我以后在未未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乎也没有拒绝过她的少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将身上的背篓摘下,随后转身蹲跪,将挺如松竹的后背亮向了阿柿。
小娘子看着在她面前矮身的尊贵少年,垂了垂眼睛,还想要掠夺更多、扼着他的脖颈将他完全压在身下的的欲望在心中疯狂涌起。
陆小郎君真是太棒了。
总能让她在快要感到无趣时陡然愉悦起来。
阿柿伏上了少年硬挺有力的后背,被他稳稳背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少年提着背篓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好,尽量不碰触到小娘子的身体。
李逢羊看到这位一贯清清冷冷、规矩从未出错过的世族少年如此行事,正略微意外地慢慢惊讶,他的姐姐李迎未已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她看到陆小郎君背上的小娘子悄悄地扭头,用嘴型对她说:“愿、赌、服、输、哦。”
女童立即不服气地走过去,小声道:“你跟他说了我们听不懂的话。”
“是啊。”
阿柿一点也不否认。
“我脚疼,所以冲他撒娇了。可有些撒娇的私话……嗯……不好说给你们听呢……”
头上还绑着小道士头的七岁小小娘子,顿时就对阿柿的厚脸皮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洋洋得意地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紧接着,阿柿居然往前面望了望,指向一丛狗尾草,就对着李迎未吩咐起来:“未未,去摘两根那个来!”
女童背起手,板着小脸无动于衷。
阿柿:“那我叫小羊给我……”
李迎未一听,马上气呼呼地跑过去薅了把狗尾草回来。
阿柿笑着好好同她道了谢,接过狗尾草后,手指灵巧地翻了一会儿花样,竟就将狗尾草折成了一只茸茸的小兔子。
未未毕竟还是小孩,一下就被阿柿手里的草兔子吸引了。
阿柿发现了女童的目光,晃了晃手里的草兔子:“你想要这个?”
不等女童回答,她就接着道,“不行。这是给陆小郎君的。”
阿柿抱住少年的脖颈,认真地扬着声音,“所有好玩的、漂亮的、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陆小郎君!”
李迎未简直要被气坏了。
此前努力维持的沉稳已经被搅得不剩多少,小孩子的心性慢慢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