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可她一靠近便禽鸟飞绝,就连被训得在战场也能骁勇杀敌的白鹞都不愿待在她的身边,这种事情,如何看都有些奇怪。
在买到雄鸡、往回走的路上,大概是因为屁股被阿柿掐得太频繁,雄鸡突然就要掉出鸡粪,一行人只能用绳子暂将雄鸡拴到了路边的槐树下,让它垂着发蔫的鸡头,将肚子清空一些。
在于管家一刻不离的注视下,阿柿抓着少年腿边的襕袍慢慢蹲下,捡起根树枝,继续戳向鸡屁股,像是还在试图让它叫唤。
很快,她就将那只到连冠羽都不似方才鲜艳的雄鸡折腾得更加半死不活。
而于管家盯着世子被抓出褶皱的袍子,自己的眉心也快皱出褶子了!
他带着还不确定的重重心事,试探着走到阿柿身边,问她会将鸡群吓跑这种事、以前是否也发生过。
小郡主朝着他仰起脸,将面前帷帽的白纱略拂开了些。
总算,于管家终于对她的身份有猜测了。
临清。姓钱。斗鸡供奉。只要她只言片语再透露出些她以前经历的怪异处,应当就足够这位在陆家侍奉了数十年的老管家查得极清楚了。
所以,她便十分顺势地将原因告诉了他:“鸟禽不靠近我,可能是因为我自记事起便一直在吃的甜丸子。”
“每个戊日的前一日沐浴净身、断食绝粮,戊日当天用蜜水将甜丸子服下。”她如实地讲着发生在钱九娘子身上的事,“教习娘子说,这份甜丸子全家只我有得吃,是很好的东西,可以让郎君更宠爱我,等在榻上……”
说着这样的话,小娘子的语气却毫无污浊淫逸,便如在说天上落下了一朵花般,干净又寻常。
而且,说着说着,她就在目光落到不远处树前的一处食肆时慢慢停下了声音,好像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
因她方才的话而微微沉思的少年,此时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食肆门前正烤着的,是种名叫“古楼子”的羊肉胡饼。里面羊肉一层一层塞得十足,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面层松软又不失劲道,肉和饼的酥香味隔着巷子都能闻到。
“那个,好吃吗?我只见嫡姐吃过。”
小娘子说着,咽了一下口水。
“热着的时候,闻着很香。”
少年自她说话起,便屈膝也蹲了下去,正低头专心地听她说话。
见世子都屈了尊,于管家只好也按着他的老腿蹲伏过去。
接着,他摸了摸那只总算被阿柿放过的、可怜战战的雄鸡,同她介绍了几句古楼子,随后又向她问了起来:“阿柿不曾吃过肉胡饼?难道是家中困顿?可要帮扶?”
要真穷到这种地步,便不会是钱万宁家了。
那他也就能稍稍放心了!
“不是啊。”
小郡主一听就猜到了于管家的心思。
她马上就无情地摇了头。
“我在吃甜丸子,不能沾荤腥。”
小娘子对此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而且,教习娘子说了,牛是很重要的,不能吃,有个人总爱吃牛头,结果死前脚都烂掉了……”
可说着,她的眼睛却又忍不住似的看向了烤着古楼子的大锅。因被蹲伏在侧的于管家挡住了很多视线,她甚至都翘首站了起来,跟只看到眼前吊着条小鱼的小翠鸟差不了多少。
少年也跟着起身,看着她:“那你想吃吗?”
小娘子闻了闻胡饼的酥香,垂下眼睛,声音又小又软:“……想。”
可她说完,又一副担心地抬了抬眼睛,看向小郎君:“可是,脚不会烂掉吗?”
少年想了想,将掉落在她帷帽上的槐角串珠拿下来:“我们不吃牛头,脚应当就不会烂。”
背对着槐树的阿柿,看到他手中的槐角,顿时好奇般地转身向树回望,却差点撞到了慢了两人半拍、正撑着腿慢悠往起站的于管家。
小娘子急急转回去,砰地就栽进了伸手护着她的陆小郎君的怀里。
手心贴着少年精瘦有力的腰,小郡主伸手向后抬了抬帷帽,自然极了地踮起脚尖,靠在他雪白的颈间嗅了嗅,唇瓣几乎擦着他襕袍圆领内的锁骨,耳语般地用回了她在宝泉县那片桂花林中清脆的声音:“陆小郎君,你可真好闻!”
——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这样的似曾相识。
少年的心停了一下。
随后,它更加有力地泵动起来,将热烫的血冲进他的四肢百脉,冲尽了留在他骨骸中的最后一丝悲凉,让他被阿柿呼吸碰触到的皮肤都烫了起来。
“啊啊啊!”
于管家亮嗓子似的叫出了声,嘴边的鲶鱼须子抖得老快,“过得这样快,已经到该吃晡食的时辰了!”
他笑容可掬,急急将世子从这个游蜂浪蝶的小娘子手中救出来:“既说起了古楼子,我们便就到卖它的那间食肆用饭!”
于是,没多久,三人就吃了起来。
阿柿吃得格外秀气,很小口很小口,跟她在金川和宝泉时都不一样。
“原来是这个味道。”
吃完了一口羊肉后,小娘子慢慢饮了清水。
等口中的食物都咽了下去,她亟不可待地轻言细语告诉少年:“服侍我穿衣的一个侍婢,曾带着朝食到我的屋里,背着我偷吃,却掉了一块。我悄悄捡起来吃了,和这个很像。”
她说得十分自在,就像是在同平平常常地跟别人分享曾经发生过的有趣的小事,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并不正常。
旁边,于管家听得瞳仁都已经放大了,可陆小郎君却只是专注地听,然后安静地食而不语。
于是,阿柿便开始挑食。
她响响地嚼了一粒味道浓重的椒,接着便“呜”地露出了满脸的不喜欢,像是只吃了一颗有毒生豆子、抖着不停摇尾翅的小雀鸟,连着喝了好几小口的水:“这个味道好奇怪,我吃不惯。”
说完,小娘子看着胡饼,一副“虽然很想要继续吃、但又害怕吃到椒”的可怜样子,好一会儿没敢动它。
陆云门看了看她,取过了她的木箸,仔细地将古楼子里的并不算多的那几粒椒挑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小碟。
然后,他把没有椒了的胡饼还给阿柿,低头将挑出来的椒自己吃了。
于管家看着重新开心吃起胡饼的阿柿,心更悬起了,可此时又不好多说,只能使劲灌了口碗中的汤水,将鲠在嗓子眼里的胡饼送咽下去。
但没过多久,阿柿又看中了陆小郎君夹起的那段很清爽的醋芹。
她软着腰肢,俯身过去,一口就咬住了少年的箸尖,边将他的醋芹吃到嘴中,边眸子流转着旖旎的动人水光、直直地勾着小郎君的眼睛,令少年执箸的银雪指尖缓缓地彻底停在了那里。
而旁边,虽然没看到小娘子的眼睛,于管家却还是被唬得当即掷了手中木箸!
“不得体!不得体!”
老人连忙摆着两只手,匆匆地重新向店家要了副干净的新木箸。
“我不嫌弃陆小郎君。”
阿柿转过脸,眼神就变得又清白又无辜了。
她同于管家说:“我愿意跟他同箸而食。”
于管家一顿,紧接连喘气的呼哧声变大了。
三两口将碗中的食物吃完,他马上就找了个借口、牵着系在雄鸡脚上的细绳跑了出去,一看就是去确认她的身份去了。
许久后,小郡主看了眼旁边终于将木箸放下的小郎君,差点就愉快地将小尖牙晃了出来。
本来,她也有想过究竟要不要用钱九娘子的身份。
毕竟,那就意味她不可能让陆云门全身而退了。
可陆云门真的很过分。
他什么都不要,饭蔬饮水,廉静无欲,没有任何索取地纵容她。
不因她是谁、不因她有什么、不因她能给他什么、只唯独喜欢她,跟这个世间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简直都让她没了办法。
她想要他。
所以一定要弄到手。
至于手段是不是卑劣,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又惹得小郎君生气委屈,那就等到时候再说。先让她在这段日子藉着钱九娘的身份,把他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
是以,刚刚走出食肆,阿柿就睁大着她的圆眼睛,拉住了小郎君的手。
“我走不动了……”
就算满脸都是央求,她的样子却还是乖得不像话。
但少年却慢慢将手抽了出来:“前面可以赁骡子……”
小娘子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想再去抓:“可是我……”
但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少年阻止地握住了手腕。
陆小郎君正在反省。
在宝泉县时,阿柿说她重生、说前世的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这让他在面对她的亲近时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因而有许多孟浪行径。发现了她在说谎以后,他更是错上加错,做得很不好。
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迁善改过,对她更加珍重,不能再那样轻浮地对她了。
可小郡主怎么会罢休?
他可是一直对他百依百顺,这会竟不让她碰他的手!
“我真的好累。陆小郎君不能抱我吗?”
她说话轻缓软侬,却似是有着不自觉的天真媚意。
“您救下我的那日,亲手将我抱到马上,还一直将我抱到了宅子里。”
“那日,是我无礼。”
皎如日星的小郎君垂首向她道歉。
“急着想带你回王宅寻医,一时失了对你的尊重。”
谁要他道歉啊。
小郡主眨眨眼。
真是固执。
心可以在现在全给她,但身体却不行。
在宝泉县时,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在勾住他的手时、不立刻被这位三清四白的高洁小郎君轻轻推开。
本以为失去过她一次,一切的规矩应该都已经溃不成军,没想到,冰肌雪肠的小郎君还在固守着他的礼,甚至守得比以前还要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