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觉得谢赓说的不无道理。她确实感觉到好累,就是谢赓不阻止,她很可能也去不成交州。
正在这时,军士请了医士来到屋外。谢赓让那?医士给李秾看诊,李秾却以身体不便为由拒绝了,弄得谢赓一头雾水,他只能想到也许女子家确实有身子不便的时候,便只得随她。可不知为什?么,谢赓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谢赓放心不下?,没有叫军士,而是自己将李秾送回云影坊的小院。小姑娘阿棉要给他泡茶,谢赓喝都没喝就走了。他不讨厌李秾,可今天李秾说的话,在他心里?实在梗得难受。他从未宣之于口,不为人所?知的情意尚且十?分小心珍重,李秾怎能随意就说出赵执与他人成亲的话。挂念李秾病情是一回事,他可以派人去问李正去。
也许世间?真的有心灵感应这回事。相知日久,情人之间?总有一些玄妙的感觉。李秾的梦好似毫无由来,但实际是,就在李秾做梦的数日前,赵执在动乱中中了一箭。
交广二州海贸发达,自元庆年间?以来未有向朝廷纳过多少商税,海商船商交得最多的是给地方长?官的各种名目的孝敬钱,多年来已然成了默认的规矩。给长?官的孝敬钱固然也不少,但总归利润占大头。
让交广海商没想到的是,一向远在天边的朝廷突然天降神?兵,派出政事堂新提拔的一位大人物来到南海之滨,要彻查数十?个?大小港口每日进出海的船只、货物和人员。赵执一来,就罢免了州郡官员对港口的监管之职,以雷霆之速设立滨海监,任命三位监卿,负责征收吨税、收市、阅货和籍核名物。
此举如同两州平静的湖面?扔进一块巨石。
千百海商早已习惯世代以海为生,许多人对朝廷的政令漠不关心,更不在乎新进政事堂的大人物姓甚名谁。许多任只知道,如今他们?不论出海还是归来,不仅要给州郡长?官孝敬钱,还要给这位大人物孝敬钱,这不是来地方巡查,这是不要人活了。
不知是谁开始煽动的,怒火很快在海商间?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了群情激愤。有人打听到朝中来的大人物姓赵名执。被皇帝新擢入政事堂,位同副相。据说此人年少轻狂目中无人,二品大员出门,身后竟只带二三随从。这不正好给了除掉此人的机会?
一个?海滨热得出奇的秋日,数百舵工缭手受东家所?命,手持利刃和画像,冲进郡太守在海滨为赵执搭设的凉棚,准备将那?位倒霉催的政事堂大人砍杀在原地。
拼斗中途,有舵工竟用上了弓箭和连弩。海滨处一片血肉模糊,而赵执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逃出去的。
赵执回到驿馆,靳三和元骥都守在门前。
随行的医士递给赵执一只筷子让他咬着,赵执拒绝了,咬着牙让医士将两寸深带着倒刺的箭尖从肩臂处拔了出来,箭镞倒刺带出一大片血肉,他疼得冷汗直流。
第125章 琉璃灯影
医士清理?包扎好箭伤, 赵执脖颈间的汗已?将衣领浸湿。
直至今日,被乱民一箭射中,赵执才理?解了?钱漱徽在某个深夜对他说过的话, 历来变革没有不流血的, 这注定是?一条充满艰辛的孤绝之路。
元骥和靳三站在门口, 看赵执脸色极差,都以为他定是?在愤怒。主上受伤, 他俩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视片刻, 元骥靳三一起进?屋来请罪。赵执却没抬眼?看他们,只说:“海商动乱, 作乱的工具除了?镰刀长棍, 竟然还有人使用弩箭, 你们俩看这箭尖是?何制式?”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赵执现?在根本没空去怪罪他们俩护卫不力。两?人捡起从?肉里拔出来的半截箭尖仔细观察, 发现?像是?军中的制式。
“没错, 是?军中的弩箭, 这弩箭是?朝廷规定禁止出海的违禁品, 普通海商不会有这东西, 此次动乱,有交广地方州府的手脚。”
元骥和靳三听?得心惊, 一时间感?觉政事堂如今在做的事实?在有数不清的阻力。
赵执把那半截箭尖拿在手里, 细细地看。“南海交战延误军机,差点致使我军落败, 御史台参不倒他, 还是?被人保住了?官帽。我正想有什么理?由可以拿掉此人, 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是?广州刺史,以为在交州地界上发生, 就能万无一失了?。”
“郎主指的是?谁?”
“檀峻茂。”
赵执已?经断定此次民乱背后有檀峻茂的参与,他们在交广又多了?一件事,搜集檀峻茂唆使民乱的证据。
元骥和靳三各自回房准备,发现?赵执也就歇息了?一个多时辰,等手臂箭伤不再流血,便起身换了?件衣服去了?交州刺史府。
为防止变乱,听?说陛下从?安远郡调了?一万安远军来交州,并将指挥权交给了?赵执。如今安远军还没到,属下都劝赵执等安远军到了?再出驿馆,但?赵执说时间紧迫,并未听?从?。
连日奔波本已?疲累,可随行的众人一看赵执如此。带着箭伤,外面还有许多不知真相的愚民等着要他性?命,他连随从?都没带,一人一骑就往刺史府去了?。赵执都如此,其?余人都是?属下,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半日,受到动乱冲击的驿馆便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赵执铁了?心要秋日重阳前将事情办完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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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卧床歇息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对阿棉也能说一句是?因为秋乏。可阿棉不再是?那个八九岁的稚童,总忽闪着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李秾,李秾便知道,也许她瞒不了?阿棉多久。
也许是?少时的经历使然,李秾愿意在所有人眼?中活成?无坚不摧的样子,她从?不习惯将自己伤痛展现?给别人,即使是?最亲的人。野川镇的山村里有一句话,叫麻绳专挑细处断。你一旦老天爷敞开弱点,厄运和倒霉就会接踵而至。李秾想。所以,在想出对付顽疾的办法之前,李秾宁愿连阿棉都瞒着。
问题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连李正都快要束手无策了?。
李秾努力摈除杂念,从?案头拿过一册简牍,随意地读着,秋光明媚地从?窗棂照进?来,竟也能慢慢读进?去一些。
阿棉得李秾教?导,已?学会了?读书?习字,只是?她不爱看李秾给她挑的书?,依旧每日去相熟的医馆,借些浅显的医书?来读。医书?再浅显,对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女来说也极繁杂。阿棉坐在李秾床榻前,读得眉头紧紧地锁起,却也没放下。
阿棉突然兴奋地走上前,问李秾:“姐姐,你让我给你把把脉怎么样?这本医书?是?讲号脉的,我快读完了?。我老是?抓着街邻女伴们要改她们号脉,最近她们都烦死我啦。”
她从?未行过医,不过一时好奇心起。李秾看她实?在有兴趣,便伸出手让她号。阿棉抓着李秾的手号半天,又皱着眉研究手里的医书?去了?。
李秾问她:“阿棉,你母亲带着你和弟弟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你不想家吗?”
“咦,姐姐为何突然问我这个?
阿棉认真想了?想,“我偶尔会想母亲和弟弟,但?是?不想家了?,家乡早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母亲和弟弟,也许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姐姐,我不想家,我想京城,因为这里有你和橐驼爷爷。不过,若是?我有一天能和母亲弟弟重逢就好了?。”
京城流民饿死冻死者众多,阿棉的母亲和弟弟存活下来的几率很小。
“姐姐在野川镇也没有亲人了?,但?是?姐姐还是想家。”李秾合上书?靠在榻上。
“姐姐,没有亲人的地方还能叫家么?”
李秾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自在鹿台岭被神医宣判寿命不久的那个夜晚起,想家的情绪就一直萦绕着李秾,其?实?她也已?经没有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
有人敲门,阿棉去开门,李秾赶紧起身迎客,不是?别人,却是?谢赓来了?。
“我听李正说你旧疾复发身体虚弱,这东西送给你用吧。”
谢赓提着个檀木盒,是?从?谢府仓库里拿来的百年人参。
李秾一看谢赓打开檀木盒吃了?一惊:“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根百年老参是?谢赓封侯时宫中赐的,在市面上价值不止千金。
“放在谢府没人用得着,给你正好,李正说你的身体需要补,你就别推拒了?,我送给你,该怎么处置随你的意。”谢赓没说几句,放下盒子往巡防营去了?。
李秾对着那根品相很好的人参发了?会呆,若是?这东西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有神奇之效,她一定不会跟谢赓客气。
阿棉调皮地冲李秾眨眼?:“谢将军对姐姐,也像赵大?人对姐姐一样好,姐姐只将谢将军视作友人吗?”
“不许胡说。”
阿棉知道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歪到一边继续啃她的医书?。
当晚,李秾将这根送他的人参带到了?李正的府邸。李正此前把自己家中珍藏的两?株人参都给李秾作了?药引,可惜服下之后没有起多少效用,算是?白白浪费了?。李秾把这一株转赠给李正并力劝他收下。
李正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苦笑着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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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檀府的主院中没有人,钟山的一处别馆却灯火煌煌。
偏院的书?房内,一位古稀老者坐在上首,大?司马檀麟过世后,此人是?檀氏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在绍元年间致仕。仔细看,书?房内坐着的有好几张大?晛朝臣们熟悉的面孔,左都御史檀自城,兵部?尚书?檀自明,禁军副统领檀霸,现?任津税司司监的檀巽,甚至还有两?个宫中内侍坐在下首,似是?宫中贵妃檀姒身边的人。
这群人白日都在城中忙碌,此刻却都秘密聚集在这处别馆偏院,皆是?因为一个人,赵执。
就在前几日,檀峻茂从?广州府传来急信,信中说,赵执在交广二州不过月余,便强势解除了?州郡对港口的管理?之权,设立滨海监,将各大?港吨税阅货之权全部?收归自己一手。这样一来,檀峻茂在信中哭诉,这不仅切断了?他和海商之间的往来,他今年也不能往京城运送往年那些财货了?。
信件在所有人手中传阅了?一遍,坐在西首的檀巽面色沉重地发话:“以目前的形势,赵执一回京,政事堂就要请旨裁撤我津税司,津税司一旦裁撤,我在朝中还有何用武之地。赵执这个匹夫,这是?要将我檀氏逼到山穷水尽吗?欺人太甚!”
风声飒飒,烛火闪烁。一屋子手握实?权的檀家人商议到夜半,最后一致拿定了?主意,既然阻止不了?赵执,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让这个人消失。
永嘉的海外,十月的海面风平浪静。一艘尖底福船从?海面驶过来,短暂停泊在西面的港口。今夜的港口十分安静,连船只和人员都不见踪影。尖底福船停靠不久,在海滩芦苇荡中藏身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福船上。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身上配刀和弩箭。然而当所有人冲进?船舱之中时,却发现?这是?艘空船,空无一人。拿着利器的人愣了?片刻,从?福船上飞速撤了?出去。他们完完全全地被耍了?。
与此同时,本该到达永嘉港的赵执正身在一艘小船上,赶在桃叶渡关闭闸门前,小船轻松地靠了?渡。赵执和身后的靳三身着寻常士子装扮,泰然走上渡口,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两?人在渡口不远处分头,靳三赶到城南牙行处理?一些事务,而赵执并不着急去政事堂。他在奏表中说的到达时间是?后日,提前两?日回来是?他私自的安排,不必跟任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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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建康城最宜人的季节。
重阳前夕,满城的酒家在门口悬挂起大?葫芦,街上处处飘着菊花酒的味道。
夜色初降,嘉穗楼二楼的书?房,李秾推开后窗,将窗边的一盏风灯点着。一抬头,发现?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坐着个人,待她开窗,便冲她一挑眉,正是?赵执。
李秾眼?睛一亮,“想不到赵大?人竟也成?了?梁上君子。”
赵执将脸上那抹得意收起,“李秾,我又没攀爬到人家屋梁上,这是?屋顶。”
栀子琉璃灯将一圈明黄的光影打在李秾脸上,她疏淡的眉眼?在清浅的夜色中美得不可方物。
赵执第一次翻上人家的屋檐,就是?少年时,他也没和谢赓干过这件事,简直非常不习惯。
李秾朝他伸出手,赵执拽着李秾的手,从?人家的屋顶翻进?了?嘉穗楼的书?房,并顺手解开了?李秾束发的头巾。
赵执甫一落地,李秾的长发在琉璃灯影中散开来,如飞雪拂过轻纱。
第126章 风轻蝶恣
窗外人声喧嚣, 书房内只有李秾一人,桌案上摊着墨色未干的账簿。
翻进窗户时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让赵执“嘶”地?一声。
“你的伤口在哪里?严重么?”李秾抓住赵执的手, 要扒开他的衣领看。
“李秾, 你别看了, 我不想管,已经结痂了。”赵执握住李秾的双肩, 把她作?乱的双手拿下?来, “你怎么好像又瘦了些?”
“哪有?”
“你老实告诉我,最近没?发生什么吧?”
李秾摇头。
“听靳三说?你独自出了一趟京城, 去了好几天, 他的人没?跟上你, 这是怎么回事?”
李秾恍然大?悟, 随即崩起脸:“赵君刃, 你派人跟踪我?”
怪不得她有时候外出时总感觉身后?有些奇怪,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赵执看李秾怒目圆睁, 顿时感到有些委屈。“我离开京城, 若是再让你发生险情, 我照顾不及,就让靳三派了人远远跟着你, 只是为了防止歹人加害。你这么生气, 那几个人,没?打扰你吧?”
李秾想说?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 可想到鹿台岭神医抛给她的那句话, 顿时就说?不出来了。眼神一黯:“其实我有时候感觉到了身后?有人, 我想若不是你派的,便是谢继业的人了。都是为了我的安全, 谈什么打扰,该谢他们辛苦才是。”
赵执正犹豫抓一把李秾的长发到手中把玩会不会显得粗鲁,他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可一听李秾的话顿时有些别扭起来。
谢赓?
李秾猜对了,靳三早就禀报过?他,跟在李秾身后?的人,除了牙行里靳三派出的几位好手,还有乔装的巡防营军士,都是谢侯爷的心腹。
谢赓照顾李秾,他十分感激,反正他欠那人的已经太多了,不介意多欠一笔。可靳三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靳三说?,在他们离京的时日,谢侯爷对李娘子照顾入微,李娘子外出时常去巡防营在城中的望楼找谢侯爷,有谢侯爷在,李娘子该是很安全。
理智告诉赵执不该多想,可看着李秾笑意盈盈地?谈起谢赓,赵执万分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心里悄悄酸了一下?。
李秾和谢继业,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赵执心一横,跟在李秾身后?,将她柔软的长发拈了一束,任发丝穿过?手指,粗鲁也不管了,反正他早想这么做。
李秾不觉有它,转身端起来桌案上放着的琉璃碗问他:“刚买的紫苏饮?喝吗?”
“不要,太甜了。”
“那我自己喝。”李秾用琉璃勺舀起一勺放进嘴里,顿时感到甘甜冰凉,“这可是今年夏日帝京最风靡的饮品,清凉解暑,还有驱寒除湿之?……”
正在说?的话被堵住了,赵执不讲道理地?堵住她的嘴,启开她的双唇,用舌尖卷走了嘴里小半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