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他在繁华帝京生活那么久,日日住在鹤鸣楼中,不?知为什么却对乱世有极深沉的体会。
李秾无奈地想,相比建康城中百官权贵,梁州边民过?的,的确是乱世。对京城来说,梁州的乱世太远,影响不?了秦淮河畔的莺歌燕舞……
骕化城南下的土路上,不?时就会遇到?扶老携幼匆匆赶路的百姓,受伤的人?躺在路旁呻吟,夜色深得如同野兽之口?。
马车驮着?重物和秦氏二老,其余的人?打起一只火把,跟在马车前后沉默地往前走,双脚走到?酸痛也不?敢停下来。
午夜时,马车陷进一片泥淖,众人?上前合力将之推出来,转过?一个弯道?。却忽然看到?在土路接上官道?的路口?处,远远出现了十几?只火把。
“不?好!是胡兵!”
还未等伙计将马车掉头,方才推车的动静早已引起了前方的注意。胡马异常敏捷,很快,十几?个胡人?骑兵就将他们围在了路间,用胡语大声吼着?。
李秾将令容护在自己身后,小姑娘抖得厉害,她不?得不?一把捂住令容的嘴,以?防她被认出是幼女。好在这群胡兵注意力全都被马车上的东西吸引,目光都在那上面。
秦家二老被粗暴地扯下马车,有个胡兵弯刀一挥,砍开?兽皮袋一角,露出的东西却不?像财物。
那胡兵用手一抽,袋里装的东西“哗啦”一声散在地上。
这是杜徵带着?伙计从起火的塔楼上冒险抢出的物品,她原本以?为会是庄里的贵重财物,现在却发现这是一袋袋捆扎整齐的竹简。
胡兵看到?竹简后一愣,作势要继续豁开?马车上的袋子。杜徵从车后转过?来,朝马上的胡兵恭谨地鞠了个躬,说了几?句胡语。
李秾没想到?杜徵会说胡语,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她稳住心神,借着?火光仔细看散在地上那些青丝编结的竹简,看到?上面有字,是一些不知作何用途的典籍。
因翟九渊的安排,锦狐庄中的贵重物品早已运送到?南面的房州,这一车都只是这样的竹简。李秾猜杜徵跟这些胡兵说的也是这个。
胡兵显然不?信,用弯刀豁开?其余的兽皮袋,发现果然都是竹简。胡人?不?识汉字,这些竹简只能用来烧火。这里只有十几?位胡兵,却都十分彪悍,拿着?利器。伙计人?数比他们多,却都是常年埋头干活的马夫,手无寸铁,只能低着?头缩在原地以?求自保。
李秾的手心被令容的汗水浸湿。暴力只能用武力来威慑,毫无他法。
她低着?头定在原地,突然悲戚地想,若她是男儿身,大概也会学秦臻一般,抛弃家业投到?军中为国效力。将所有觊觎他人?河山的贼寇都挡在国门?之外。
几?个胡兵要将马车上的东西全部卸下来查看,他们并不?信一群从骕化城中来还驾着车的人?会没有财物,杜徵的上前说话?,被一把推开。
忽然,有胡兵看到扶起杜徵身后的仆人背上背着?个长形的东西,便走上去,用刀勒令他解下来。
仆人?解下,打开?包裹的绸布,那是一把焦尾琴。琴身古旧,尾部漆黑,火光照着?并不?显眼。
琴既已被打开?,杜徵走上去用胡语说,马车内都是不?值钱的木简,这把琴给你?们,但请高抬贵手,放这一行人?南去。
领头的胡兵用刀背敲了一下琴板,“梆”地一声,发现那只是块古旧的木头。他们没见?过?这东西,一块木头拿回部族毫无价值。
耗费许久没找到?财物,领头的胡兵突然被激怒,在原地抬起一脚,踹在杜徵胸口?。
“杜掌柜!”
杜徵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
李秾和两个伙计扑上去,这一脚力道?太大,杜徵年迈,几?乎动弹不?得。她的弩机为什么不?在?李秾随身的那把弩机被留在了马场!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一连串唿哨,那是胡人?集合的哨子。围着?马车的骑兵来不?及朝众人?发难,快刀将马车车身砍破,随即纵马向北扬长而去。
伙计扶起杜徵,掐他的人?中,片刻,杜徵才从昏死中转醒过?来。他头发散乱,竟多半都白了。原来杜徵没有他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年轻,他的年纪早过?了半百。
“杜掌柜,让年壮的伙计背你?,我们慢慢赶路。”
杜徵顾不?上自己,指着?地上散乱的竹编,慢慢捯过?气:“先,先修马车,好不?容易留下来,这些都要带走。带到?,带到?房州去……”
侥幸逃过?一劫,伙计们四散开?来,到?路边寻找木板树藤修补马车,余下的修补兽皮袋,将散乱的竹简重新装进去,捆好。
李秾捡起那把被砸在地上的焦尾琴,不?由?一阵庆幸,琴板被刀背砸中,竟没有留下痕迹。她拭掉上面的尘土,用柔软的绸布重新裹好。
鹤鸣楼琴曲天下第一,多少豪富为之一掷千金。胡人?有眼无珠,差点毁了这珍品。
杜徵将琴交给身旁的仆人?小心背起,才费力从原地站起来整理?凌乱的须发,他朝李秾说道?:“李掌柜,让你?见?笑了。”
李秾扯出个惨淡的笑容,“我早已不?是什么掌柜了。”
杜徵为了让伙计们不?再那么害怕,便站起来和李秾聊起来,稳住众人?的心神。
“你?虽不?在,嘉穗楼却依旧闻名京中。鲛绡白羽,黄铜大斗,至今都是帝京坊间的佳话?。”
那是永不?复返的帝京时光,在这山野泥沟之中,遇到?兵匪险些丧命,再提起建康城,跟前尘旧梦一般,李秾哪有心思再去多想。
可是听?杜徵提起嘉穗楼前的铜斗,李秾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动,问道?:“杜掌柜,那铜斗,如今还在那里吗?”
“在,楼虽关闭,每日仍有商贩如流,拿着?重物到?铜斗前排队称量。皆因铸斗用的黄铜难得,精度极高,可分毫不?差。”
李秾:“京师市井买卖如云,可人?性素会短斤少两,商家在斗称上做手脚已成惯常。竖那铜斗在楼前,是讨巧为楼中引客,也是无奈之举。”
“此?法巧妙,老夫可是想不?出来。”
这是杜徵的真心话?。杜徵管理?数万产业,对时势和人?性的知悉却不?如李秾。
“杜掌柜琴技之高妙,也是我永远学不?会的。”
这也是李秾的心里话?,鹤鸣楼的琴声陪伴过?她太多美好的回忆。
两人?闲聊一般说起建康城中的种种,沉重的气氛轻松起来。
修好马车,火把早已熄尽,天还远远没有亮。好在西边天不?知何时现出半月,淡淡的月光也可照人?赶路。
众人?推起马车,向南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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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手中有一幅大晛舆图,便会看到?,梁州是大晛河山版图上向西北凸出去的一块,有三面都与北滦西域相连,怪不?得它会百年来都是受外祖所觊觎的土地。
向南翻过?几?重山岭,便是房州。
到?了房州地界,入眼已是跟梁州迥异的风物人?情。此?处不?再有梁州那样一望无际的大片草野,大路两旁有密集的村落,日出而作的百姓世代在此?耕种。比起梁州,房州百姓已有几?十年不?知兵燹。
数月以?来,大批百姓南逃到?此?,有富户自愿出资在大路两旁搭棚施粥,无偿接济过?路的百姓。有肚子饿的伙计去领了一碗粥,那粥熬得十分稠,不?是大户人?家拿不?出如此?多存粮。看来房州确实多富民。
房州州府并未关闭城门?,天色已晚,守城的军士只是查验身份,并不?拦阻到?城中落脚的百姓。李秾和伙计们赶了两日夜的路,十分狼狈,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下欣慰。
翟九渊已将锦狐庄搬到?房州城中,现在的店铺和院落虽不?及骕化城中宽敞,但已足够所有伙计和马夫落脚。李秾将秦氏二老和令容安排在锦狐庄隔壁的小院,安慰他们自己会帮忙给廖彧和秦甄去信。安慰归安慰,李秾暂时也不?知道?如何寄信。骕化城中赵执派人?建起用来传信的鸽房被烧毁,房州城中人?生地不?熟,李秾想起,自己也已有许久没有给赵执去信了,早已过?了两人?约定的日期。
而她在这里,也接不?到?赵执的信。
下次再见?,赵执该又?要生她的气了。
李秾陷入深深的自责,她曾私自离开?过?一次,让赵执伤心绝望。这一次因梁州兵祸,她忙乱之中离开?马场,又?要惹他伤心了。
歇息一夜,第二日早起,李秾到?房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城中寻找有没有鸽房。
她将城中街道?都走遍,没有找到?鸽房。阴沉的天下了一阵小雨,李秾沮丧地坐在街边茶摊上。
心里默默给赵执道?歉,对不?起赵君刃,一旦找到?鸽房可以?往京城寄信,我就给你?写许多许多信。
她从怀里掏出赵执上次寄来的信,信纸在赶路已被揉得发皱了。李秾小心地将信纸展开?,小心地压平。
赵执的字是幼时由?府中大儒教导的,临的是前朝柳氏的行书。就像他的人?,严整端正,细节处藏锋。
李秾将信细细地读一遍,再妥帖地揣进怀里,心里忽然灌满了想念,想念赵执。那人?嘴上说着?永远不?原谅她,却绝不?干涉她做的决定,只是她走到?哪里,便到?哪里寻她便了。
即使许久不?得见?一面,也忍着?思念,将政事堂的朝务放在第一位。赵氏门?楣覆灭,剩下他一个人?,却也不?屈不?颓,在其位谋其职,做好手中该做的事。
他们相爱多年,却总是聚少离多……
李秾抬头看着?雨后放晴的天空,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丝,要不?回到?京城去吧的想法。帝京虽然令人?失望透顶,可那里还有赵君刃啊。
她被命运和时势推到?这一步,流居了数年的马场不?复存在,西北陷入战乱,翻过?天山买马的同伴不?知道?何时能顺利归来……此?时晒着?房州城中的太阳,李秾竟有不?知此?后何去何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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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回到?锦狐庄,远远看到?杜徵在东边向阳的阁楼上忙活。雨后放晴,他正在将那些从塔楼大火中抢出的书简摊开?晾晒。
李秾找来编结竹片的皮绳、膘胶,防虫蛀的芸香,登上阁楼,帮杜徵一起整理?那些散乱的简牍。
杜徵嫌弃伙计们笨,只让人?把兽皮袋搬到?阁楼,却不?让他们帮忙晾晒。他知道?李秾是爱书之人?,心灵手巧,看李秾来帮忙倒是乐意。
杜徵肩膀受着?伤,又?被残暴的胡人?当胸踢了一脚,这些天越发消瘦下去,却还拖着?病体在这里整理?书简。
李秾随他将散乱的竹简重新编起,摊在向阳处,好奇地问道?:“杜掌柜,为什么要费如此?大的心力留住这些竹简?”甚至愿意为了这一堆东西两次遇险。
越是了解,李秾越是觉得,杜徵和翟九渊都不?像是典型的生意人?。
“这是些什么文字?”
不?待杜徵回答,李秾一捆捆展开?那些简牍,发现里面什么都有。有百年前先贤的著述,有不?知什么朝代的史书,有南北大姓士族的家训,还有医学农技,儒道?典籍,杂而不?乱地收在一起,乍看倒像是个藏书之家的收藏。
“是鹤鸣楼从各处保存下来的典籍,这些竹木,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不?值钱……”杜徵一边收拾一边淡淡地说,“就是那些抢掠成性的胡人?,也不?会要。”
李秾翻阅那些从各处搜集而来在塔楼中放了存放了许久的竹简。它们从大火和兵乱中被抢出,晾晒修复还能好好地保存,像是重生。她忽然看向杜徵:“但是这些典籍很重要。杜掌柜,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护着?它们了。”
“人?间久不?得太平,但山河破碎之时,兵燹祸乱之后,跟万民生计一样重要的,是仍有文献典籍用于讲学传习,训导子弟。”
李秾将手伸进和煦的阳光里,像是替那些竹简感受熨烫的温度。“秦火时有烧不?尽的诗书,如今大晛遭逢兵乱,故家士人?奔逃流离,日后重建故土,人?心不?离,正要依赖于这些简牍。杜掌柜,它们怎能不?比金银锦缎更值得珍惜相护?”
杜徵笑了,“留下它们的意义也正是如此?吧。李娘子,你?如此?蕙质,跟你?言谈从来无须多费口?舌,真是快事一件。这些竹木能免于祝融之祸,皆仰赖于你?那日智计相助。”
李秾摇头,相比杜徵保存故土文物的高义,她做的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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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城共有一万余守军,为刺史府所领。
随着?每日接纳梁州南来的百姓,城中人?满为患。翟九渊只出现了一面,将所有生意暂时交给李秾。
李秾过?了些时日才知道?,翟九渊住到?刺史府,加入了驻军中,日日和刺史大人?的谋士们商议如何部置房州城防。如今梁州已失大半,若是北滦和西域联军翻过?山岭南下,首当其冲便是房州城。
但是,房州城防不?能坍溃了,因为房州之后,便是前村万户和无数百姓,不?能再退了。
预感到?未来艰难的日子,趁房州还有太平,李秾命庄中伙计组起商队,将存在仓库内的野兽皮毛运出,先至京中,再东向新罗,尽快买掉。然后就在当地购买药材,李秾特意交代,多买止血治伤的药材。日后战火蔓延到?房州,城中军民药材用量势必陡增。
房州地势宽阔平坦,明明最适合跑马,界内却没有草场,李秾私心想在房州重建柑栅木场,可开?春时到?天山买马种的马夫,因西域到?梁州战乱,至今都下落不?明。
见?不?到?翟九渊的面,李秾就去问杜徵,庄中有无会武力的伙计,想派人?穿过?梁州到?西域去寻找马夫们。
杜徵摇头,遗憾地告诉李秾,鹤鸣楼四境的伙计几?乎都不?是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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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天意般,李秾正希望有会武力的伙计,有两个南下寻她的人?来到?了房州城中。
张功和张武受赵执所命,赶到?柑栅马场护卫李秾。到?了马场,却发现那里早已夷为平地。两人?便随流民南下,翻过?山岭,来到?房州城中寻找,没想到?在城门?口?就遇到?和伙计正搭棚施粥的李秾。
兄弟俩乍然看到?许久不?见?的旧主,激动地迎上去:“娘子,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李秾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惊喜问道?:“可是赵大人?派你?们替他送信来了?”
“这,娘子,赵大人?是派我俩到?梁州,让我们留在你?身边,时刻护卫,却没有信件给我们送来。”
赵执派两人?出京时,还不?知道?骕化城的鸽房会那么快被毁。
李秾喜悦之中又?有忍不?住的失落,“真的没有他的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