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帝京被敌寇攻破,两位皇帝陛下不幸身死,我谢赓,已是千古罪人了……今日,若死在这河畔……”
李秾和赵执听到他这么说,悲痛如同潮水漫上?心头?,几乎不想再听下去。
“不,将军……”
那可是谢赓,谢赓怎么会死?
“为将者,战死此地,也算是死得其所。感情……我这辈子都落在你身后,其他的?,都不输给你吧?这就够了……”谢赓笑起来还是旧日那个熟悉的?友人,仿佛从未暌违。
“谢继业,你说这些,全是废话,我和李秾一点都不想听。”
谢赓又感到虎口一烫,是谁的?泪水滴落。赵执和李秾,这两个人是故意气他吗?两人一跪一坐,连哭都要让眼?泪滴在他同一只?手……
“少时咱俩一起去西北从军,你那时拼死救了我一命,我以后,还不了你了……”
“你早还了。”
李秾忽然喊谢赓,“将军,将军,请凝神。”
谢赓眼?神渐渐涣散,恍然将头?顶的?乌桕认成了北地的?枯枝,听到李秾喊他,他感到手腕一痛,是李太医将银针扎进了穴位,神思突然又清醒了些许。
“我率大军奔袭,日夜不歇,此时闭眼?就当我是,是歇息去了……建康城这烂摊子了,就留给你了。”谢赓那握枪的?手突然生出一股生猛的?力道?,他死死握住赵执。“赵君刃,史书每每言说天命,但无人说明,天命就是人心。此后……你若是作了任何决定,我知你是顺势而?为,不必,不必有愧……”
“不,将军!请你,请你……”李秾的?手帕全然浸湿,变成血色,她想说请谢赓挺住,但终于泣不成声。她这一哭,周围的?长熇军将士再也忍不住,全部围上?来,看着谢赓哭成一片。
“李秾……”
“将军,你要说什么?”李秾慌忙将手伸到他另一只?手中,让他知道?她在此处,那手却被谢赓轻轻推开。她如今是友人之妻……谢赓是忠心耿耿的?武将,谢赓也是一位君子,自始至终。
“这几年,你还好?吧?你的?顽疾,日后若是复发?……我江北的?大营中,有一株上?好?的?赤血草,若是……你就将它?服下,若此后都平安康健,你便……将它?收着。”
李正?手中最后一根针刺入谢赓胸口,血渐渐止住,谢赓再也说不出话,眼?睛闭了过去。
周遭顿时哭喊成一片,“侯爷!谢侯!大将军!”
李正?放下袖子,低声回禀赵执和李秾,“谢侯爷日夜奔袭,此后激战,体内精力早已耗尽,如同草木枯竭,不过凭超乎常人的?毅力能屹立至方才不倒。受伤落水,血流过多,虽用?针封住穴位,又有奇效药粉,但,能不能转醒过来,只?有看天意……”
医家一生治病无数,早已见惯生死。然而?李正?话未说完,还是默然哽咽。大晛文武,尽忠职守,至死不渝者,唯有谢赓。
夜幕降临。
“轰——”
一声巨响,闻名四海的?天下第一楼烧至顶端,在弥天大火中轰然倒塌,溅起火星无数。
片刻之后,谢赓停住了呼吸。乌桕树上?所剩无几的?枯叶被大火所撩,飘飘然离树,落向河面?,终于随水而?去……
赵执默然看着谢赓许久,感到他那满是茧子的?手变得僵硬,大喊了一声“谢继业”,他猛然一低头?,“嗷”地吐出大口鲜血,随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李秾怀里。
大桥两岸,所有目睹谢赓力竭而?亡的?大晛将士全部哭泣跪地,为谢赓送行。
李秾用?全身的?力气接住赵执,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也要离他而?去。她在李正?之前去摸他的?脉搏,双手颤抖。
李正?接过赵执手腕,“娘子勿急,赵大人这是悲愤交加,急怒攻心,一时难以转圜,身体无碍。”
赵执昏迷过去片刻,李秾身上?陈年简牍的?气味自鼻端钻入,令他疏忽一激,清醒过来。
赵执看到李正?,一把抓住他手腕,“李神医,劳烦你为我扎针,这针不管灸在何处,务必令我清醒如常人。”
“是。”
李正?就地取出银针,点灯烧着,连在赵执身上?扎了数处。
赵执借李秾的?手支撑着站起来,举起谢赓的?银枪。
“大晛将士听令。”
谢赓已逝,那杆银枪却依然能号令长熇军,无人迟疑。
赵执令谢赓麾下的?两位副将率军去相助岑敞,追击自城中溃散的?北滦残军。朱裒统率从前巡防营旧部,扑灭河畔大火。秦甄立刻带人回防壁县,防止宵小作乱。神武卫两位副将,自御街往北,接管太初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大局已定,除了紧跟赵执的?亲卫,所有人领命转身而?去。
赵执紧紧抓住李秾的?手,火光将他深潭般的?眼?神映照得仿若燃起。
“李秾,你可知道?此后,我要做什么?”
“我知道?。”
李秾用?衣袖拭去他眼?畔的?血污,看着那瞳孔中的?火光,“你是我选定的?天命之人,我如何不知?”
“铜雕扣合,非同寻常,天下第一楼,现在站在你的?身后。”
“李秾,你……”赵执心绪激荡,喉头?一腥又要吐血,他强行将那翻涌的?血意压了下去,将那一身竹木香气的?身躯紧紧揽入怀里。
“李秾,你是我此生不复再有的?奇遇。”
第181章 云海澄清
大晛昌祐十年冬日?, 大晛帝京建康城遭遇百年未有之浩劫。
皇甫氏父子两代三?位帝王在浩劫中?相继驾崩,宗室百官遭难,死伤无数。赵执下令以国葬之礼将三?位帝王葬入皇甫氏先代陵寝。迎回百官, 罢檀氏, 重组朝堂。
天下板荡, 人事巨变,白?云苍狗, 世事无常。
经?此一劫, 赵执威望再无人能敌。他原本领从二品尚书左丞职,主理政事堂, 如今收编长熇军后, 手握十五万重兵。烽火淬炼出来的铁血之兵, 无人能敌。
吐谷浑、新罗、扶南及西?域诸部大势已去, 结盟一朝散乱, 退军而去。赵执亲统大军平定?各地叛乱, 收复四境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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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晛将来之主, 只有赵执可以服众。
留守建康城的神武卫诸将突然想起, 皇甫氏还留下一个?祯王殿下。祯王皇甫兆玉在城破时庇护了不少?宗室大臣, 因此在朝中?很得人心。
若是有祯王在,日?后必定?两虎相争, 城中?又是一场浩劫。神武卫跟随赵执多年出生入死, 对未来谁登至尊之位已有私心,无法更改。
几位副将商议之下, 瞒过众人, 率兵闯入了祯王在京中?的多处府邸。朝廷所赐的祯王府早已空无一人, 众将只在钟山的别馆中?找到一件锦衣包裹的包袱,打开包袱先看到一封信, 是祯王本人的笔迹,写着赵大人亲启。
众将有些?慌乱起来,终究不敢做主。派重兵骑快马将包袱和信件送到蜀地,呈给赵执。
此时赵执正在蜀地平乱,李秾恰巧因鹤鸣楼中?事务随行。
包袱送到,李秾一眼认出那是朝廷赐给亲王的锦衣,这件是祯王殿下自己穿的。打开包袱,李秾拿起那信件,只觉得薄薄一封,十分莫名。
赵执练剑完毕,正在院中?擦拭沉渊,便?请她念信。李秾指了指那信纸上写着的赵大人亲启,赵执摇头不管,他没?有任何事是李秾不能过目的。
李秾启开信封,拿出里面祯王府特有的素馨纸,轻声念信。
祯王曾拜本朝名家?顾氏学字,得顾氏字体游云惊龙之精髓。李秾看在眼里,只觉得字字惊人。
那信中?写道。大军压境之际,祯王也曾想领军前线对敌,可惜囿于皇弟身份,他手中?不能有任何兵权。建康城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祯王府的三?百府兵竭力护住逃至附近的宗室大臣。两位皇侄先后暴毙,他时刻愧悔。
“收回建康,稳住大局,此后赵大人声望无人能及,日?后必承众将之望,登至尊之位。那时,大人所需的禅位诏书,我或还可助一臂之力。我皇甫氏国破家?亡,既罪外寇,又乃自取。我本无意于帝位,长日?悠游山水,谈玄论?道。奈何天不予宁日?。此乃天道,人不可抗。衣中?诏书,由大人自取。此后兆玉隐姓民间,完成初宜遗愿之后,释氏佛门将是我容身之地……”
“大晛无宁日?久矣,海晏河清之日?,乞望大人善待皇甫宗亲,善待天下百姓。”
李秾心绪复杂地念完书信,落笔是皇甫兆玉。那名字间字痕迹很淡,书写之人已无心再提笔蘸墨,以枯笔写就,锦衣裹之。
赵执在院中?沉思良久,将沉渊推回鞘中?,静默无言。
“他是皇甫氏血脉,祯王若还留在建康,日?后你们二人争雄,必起干戈。”
经?过这些?年,赵执已将人事看得清楚。他接着李秾的话说:“即使我和祯王没?有相争之意,恐怕形势也不允许……只要有人想反对赵执,祯王就是一面最佳的大旗。而拥戴我之人,必会?相争,如此相斗,除非一人身死,否则只怕永无宁日?。”
李秾感慨万千,赵执走了这条路,日?后种种身不由己之事,只会?更多。可他走到这一步,身后已是没?有退路了。
“祯王殿下乃是淡泊君子。”李秾察觉赵执心绪沉重,便?走到院中?将他拥住。她宽慰他:“他是以退为进,更是相信你的品性。元庆年间至今种种,便?足以证明,此信中?语出自真心。你该约束众将,做到他信中?期许,便?是互相成全了。”
赵执反手搂住她,“李秾,日?后决断众务,我必还有无数艰难的决定?要做,你都能向今日?这般陪在我身畔为我开解吗?你能答应我吗?”
李秾想说不,鹤鸣楼中?同样事务众多,她必然也同他一样忙碌。日?后决断朝堂之事,最要紧的选好最得力的尚书令,但看赵执倚在她耳畔心绪不佳,到了此时,换做任何人,心中?都会?有所彷徨……便?只点点头。
“我当然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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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之劫,罪在拓跋。罪魁拓跋虎文被枭首示众。
第二年,春夏之间,赵执以迅雷之势平定?四境混乱,抓回逃匿的檀氏族人下狱审理,以工代赈,自各地抽调五万民工发建康重建帝京。又一年草木蓊郁,浓阴匝地的建康夏日?,秦淮河畔渐次恢复了昔日?的喧闹繁华。只是在车水马龙间,朱雀桥畔,昔日?闻名四境的鹤鸣楼却再也看不到了。那场弥天大火,鹤鸣楼化为灰烬,再想重建,谈何容易?
鹤鸣楼不在了,在它不远处,尘封多年的云影坊和嘉穗楼却重新向市井开张,还是经?营棉布绸缎和粮米。京师的人们常常看到,有个?端庄的女掌柜在其中?忙碌。李秾不再着男装,帝京这些?年,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气魄风度超于男子的女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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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川流,昼夜不息。
赵执和李秾将慕容氏葬在幕府山赵釴坟茔旁。将谢赓棺椁运回谢氏祖地,在江北大营后山上建起寺庙,祭奠亡魂。
大晛十年的次年秋,赵执登帝位,改国号为汉。这一年,便?是汉太始元年。秋日是一个王朝倾塌终结的挽歌,秋日?又何尝不能万象更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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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河风温润。
秦淮河上,一艘精巧的画舫自朱雀桥下驶出。
那船在河上众多争奇斗艳的画舫中?并不起眼,走得轻缓平稳,一路向桃叶渡口行去。船上除艄公外只有两人,赵执微服出宫,一向无须禁卫跟随。赵执说,这趟画舫游河,是许多年前李秾欠他的,直到如今才还上。
船过鹤鸣楼,两人相携站在船头,看到一群异域面孔的行脚商人站在石阶之外,围着那旧址处焦炭灰迹指点谈论?。这一年,这里每日?都有京外客人来此,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楼,却只能对着眼前遗迹唏嘘感叹。
“我们重建一个?,好不好?”赵执问。
李秾说:“就算雇用两万工匠,建起鹤鸣楼,也要五年。”
重建鹤鸣楼,李秾并非没?有财力。只是,这一年来,李秾每每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那场大火,想起倒在此处的大晛将士和谢赓,心中?都难以释怀。飞檐画栋可以重建,舞姬琴师可以再请,只是,关于鹤鸣楼的信仰再也不会?有了。李秾幼时,父亲贩马至京城,进过一次楼中?,此后终身念念不忘。四海之内,有多少?像父亲这样的普通人,将帝京繁华作为遥不可及的信仰,终身都想去到那里一睹为快,方才不枉。可那信仰,原来也是会?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的……
“不过,若是此后数年风调雨顺,四境平安,”李秾话音一转,“重建也好,那时,你要日?日?来楼中?听曲吗?”
赵执想了想,看着她摇头。“掌柜娘子定?不准我日?日?来此,说我怠惰国事不务正业。”
一旁扮作艄公的神武卫将士听到这话,心中?暗自咋舌。这位掌柜是此后母仪天下的人,难道会?长期在楼中?当她的掌柜娘子?
赵执将花盆中?一株白?色的山茶摘下,别在李秾的发髻间。后宫琳琅珠翠,哪有如云发髻中?高洁一朵好看?这世间最动人的绝色,他在那年秋日?第一次看到她簪花时,已经?看过了。
赵执独揽大权手腕强硬,满朝大臣谁也不能对他是否有后宫这件事说三?道四,后位也大可高悬。那位置李秾若是不要也罢。他心底清楚,李秾仍旧是李秾,不会?变的。
李秾将绿蚁酒倒在琥珀酒碗中?,又随手将鬓边的茶花摘下,转头簪在赵执的冠子上,那锋利的脸庞顿时增添了三?分绮丽。建康城士子簪花乃是旧时风尚,太?初宫中?的赵执是天下人的君王,眼前这一位,却是可以任她装扮观赏的寻常郎君。
画舫行至桃叶渡,但见船只往来十分繁忙,一如往昔,渡口接连处便?是大江。两人在船头伫立良久,将碗中?的酒洒向江中?,祭奠那些?过往的繁华和不屈的英灵。
“回去吧。”
又到了建康城中?秋意最浓之时。薄暮时分,两岸灯影映照着枫丹桕赤,仿若旧时一个?轻灵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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