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云姿跪在地上,“奴婢在慕容夫人身边数年,奴婢见过赵釴将军和夫人约在延贤寺议事,议的就是关于荆州兵起事的事。奴婢还看过慕容夫人给赵将军写的信,记得大致内容,写的是如何悖逆朝廷,奴婢可以将信的内容默给陛下看。”
赵釴和慕容氏都看着云姿,仿佛在看那背后操纵她的主人。
“还有,慕容夫人说是畏惧建康冬天的严寒才前往交州暂居,据奴婢所知,慕容夫人在撒谎,她就是知道赵将军要谋反,所以先往交州躲避风头,之后还准备从交州前往南海。等谋反事成之后,再回来做贵人。”
慕容氏不可思议地看着云姿,仿佛在看一位陌生人,她不敢相信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女竟会说出这些话。
皇甫及抓到云姿话里的关键,“等谋反事成回来做贵人?此话怎讲?”
云姿依然跪在地上,继续说道:“据奴婢所知,赵将军和慕容夫人虽为叔嫂,但同住在将军府多年,又共同抚育后辈赵执长大,二人的关系实则是,实则是……”
慕容氏看着那魔鬼一般一张一合的嘴巴,几乎晕厥过去。“你,你住嘴!你怎么能如此诬陷……”
赵釴眼睛里就像要喷火,“云姿,早知你如此歹毒,我前往梁州前就应该杀了你。”
皇甫及终于看到了赵釴多年来最大的弱点,看向云姿:“你继续说,他二人的关系实则是什么?”
云姿:“他二人的关系,实则是情头。”
慕容氏被从未想过的话语所激,膝盖一软,倒在殿中,赵釴膝行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慕容氏却几乎不敢让他碰她,只小心地站起来,并不停地道歉:“将军,对不起,是我,是我看走了眼,不该引狼入室……是我,本该在阿执很小的时候就搬离将军府,可是我又想一直看着他长大,就一直没有搬离,对不起……”
赵釴看着她:“你不必致歉,你丝毫没有做错什么。”
皇甫及想剥开赵釴伪装的外表,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敬畏之心。便问:“云姿,你来说,赵执是赵釴的侄子,还是他的亲骨肉?”
云姿磕头:“陛下,这个,这个奴婢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
慕容氏再也听不下去,跪在地上求恳:“陛下,阿执是我夫君,已故长熇军将士赵铿的骨血。云姿所说的事,于臣妾,于赵釴将军,均是天大的诬陷。若陛下不相信,请让臣妾以死明志,不要让云姿来混淆黑白,扰乱圣听。”
赵釴不知道重帘背后有多少刀斧手和朝廷臣工会听到云姿这段荒诞不实的诬陷。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眼前这位曾经一起在军中冲锋过的皇帝陛下,对他的猜忌和憎恨比他预想中还要多得多。
赵釴突然间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向慕容氏投去一个安慰的温柔眼神。
他对长嫂的感情多年来埋藏心里,从未有所表露。就是如今在堂中被皇甫及逼问,他仍然不能将之公开。
赵釴朗声奏道:“陛下,云姿为了帮助陛下分忧,早日使臣开口承认罪行,不惜将矛头对准我兄长赵铿的遗属。如今我顾念兄长,不愿再为自己分辨,请陛下知悉,云姿口中关于长嫂与我,皆是捏造!臣有谋逆之罪,云姿也有欺君之罪。”
慕容氏看向高高的御座,近乎绝望地说:“陛下,阿执出生的时候,您不是还来将军府抱过他吗?那时我夫君新逝,长熇军中皆知他有一个遗腹子,如今您怎可怀疑阿执?”说罢泣不成声。
皇甫及突然对堂中的事情感到一阵无由来的厌倦,身体也传来阵阵疲惫。赵釴既已在他面前承认谋反,事情便可以到这里,接下来都交给太子去处理了。
“来人,传太子、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
太子皇甫承畴,三司的长官,已经站在东堂的重帘后听了许久,现在纷纷走到前面来请安。
“即刻将赵釴、慕容氏及侍女云姿押入刑部大牢,成立三司会审,太子监审,限十日内审清赵釴谋逆一案,按律处置。”
一行人齐跪在堂中,“是,谨遵陛下旨意。”
第022章 司马别馆
赵釴和慕容氏从宫中被带出,因都是押解往刑部大牢,一路上一前一后相隔不远。到了刑部,刑部一位侍郎和押解的军士站在那里交接。
慕容氏得以走近赵釴,她的声音极度悲切,极其细小,但是赵釴听到了。“将军,阿执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赵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赵执的事情,他只得用眼神示意她:那孩子已获得自由,凭他的本事,目前无人拘得住他,你放心。
慕容氏读懂了他的眼神,又一次泪流满面。
赵釴抬头看黝黑的刑部大牢,再看见都城上空那晴朗的天色和眼前的女人,终于忍不住,还是开了口,他怕这一进牢门,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跟她说话了。
“我在梁州,和祯王殿下赶走了北滦大军,复我梁州山河,又迫使北滦朝廷放出使团。即使就此丢掉性命,我的心中已无遗憾。只是世事难料,我受兄长所托,本应护你们周全,但如今却令你和阿执都陷入困境,我对不起……这些债只有下辈子偿还给你和兄长了。”
慕容氏哭着:“将军,你,你不要这么说,若不是你,阿执也许会在上都城中幽囚到疯死,我……”
“对不起,连累了你。”
“只盼阿执能够平安,我心愿也已了……”
接收犯人的刑部侍郎听过赵釴的名字,但并不熟悉。他办好交接,回头看到两位嫌犯竟站在一起泪水涟涟地说着话,押送的军士一时竟也忘了阻止。
他一时间想起在酒席间听来的一个将军府的传言,传言这赵釴年过四十仍单身未娶,皆是因为他同住在府中的那位长嫂。如今看来,竟像是真的。
他走过去,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嫌犯肃静”,便指示狱卒,将两位分别关到相应的牢房。
陛下在东堂提审赵釴的消息并未保密,禁军,太子及三司长官皆在场,因此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一时间京城无不震动。
赵执和元骥召集靳氏兄弟及十七轻骑在橐驼庙中集会。他两人方入朝堂不久,交结不多,现如今在京中,甚至连打探消息的门路都异常难寻。
赵执像一个被尚不谙世事却被逼到绝路的少年人,一波接一波的事逼着他必须做选择,做决断。他沉默许久,问众人:“要救母亲及叔父,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橐驼庙里跟随他的二十余人,除了元骥外都是江湖人士和底层将士,他们面对如何对抗朝廷这件大事,只能一筹莫展,因此庙中沉默下来。
“我想到一个人,”赵执说,“或许你们可以等我先去见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元骥看向赵执,他突然想到了赵执说的人是谁。朝廷大司马,赵釴和当今陛下儿时的授业师父,当今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檀基的父亲,已经年逾古稀的檀麟。
靳二虽是江湖人士,但也听说过大司马檀麟,备受尊荣的三朝元老。
“郎主,大司马府就在北岸青溪桥旁,那里车马骈阗,你若是出现被人知晓?那时怎么办?郎主万不可轻易露面!”
“我知道,为了母亲,我一定万分谨慎,但是,大司马府我却是一定要去的,只有他能帮我。”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连忙拔刀警惕起来,原来是那橐驼回来了。
靳二等人一直不放心这个半聋哑的橐驼,还专门找人盯过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们的行踪,有他进出这间破庙,反而能给大家做掩护。
元骥深思熟虑很久,还是跟赵执建议由他先去大司马府探探路。
元骥带上两颗南海明珠,来到青溪桥畔。因为不敢透露身份,连大司马府的门都没能进去。门口的家将看守极严,没有帖子,大司马府的门庭不是谁都能进的。元骥被当做前来投赠的寒门士子,这样的士子大司马府每天都有。
元骥从青溪桥回来,只打探到一个消息,大司马檀麟不在府中,而是隐居在檀家的钟山别馆,不见外人。
檀麟年事已高,虽已隐退不问朝堂事。但檀家累世公卿,檀麟的门生遍布半个朝堂,子侄都是朝中显要。尤其是檀基,正是这次审理赵釴案的三司长官。更重要的是,檀麟教过当今陛下和赵釴武艺,跟二人有师徒之谊。
“元骥,我去檀家钟山别馆。”
元骥把那两颗南海明珠放进赵执手里。这两颗明珠是拓跋虎文给赵执的谢礼,在富丽的大司马别馆也许称不上稀奇,但这已经是他们手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钟山是京师西北一片景物幽美的胜地,京中贵人王公喜好在山中圈地建宅,因此山中不仅处处胜景,而且馆宇园池崇丽竞美,令人目不暇接。
赵执上一次来钟山是跟几个世家子弟打猎游玩。如今再来一趟,心态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大司马在前朝乃是握有实权的三公之一,在本朝虽只是尊衔,但本朝近百年也只有寥寥几人得了这尊衔,由此可见檀麟的地位。要论清雅富丽,大概没有贵人的宅院能跟当今的檀司马别馆比。
赵执来到绿树成帷的别馆门前,整理衣冠,然后上前扣门。
他不知道馆中的仆从是否听说了城里的事,看他的面孔会作何反应。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位美貌侍女,向赵执见礼,问他有何贵干,并未让赵执进门。
“将军府后辈赵执,求见大司马。”
侍女一派天真无邪,站在门后问:“哪个将军府?”
赵执正待回答,前院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进来说,”声音听起来竟不像古稀老人。
赵执走进馆中,看到檀麟正在池塘中小洲上喂一只白鹤,旁边还站着一位捧着托盘的少女。
身后的别馆大门合上。
赵执跪地行礼:“晚辈赵执,有事求见大司马。”
檀麟并没有回头,只道:“刚才侍女问你,来自哪个将军府,你如何回答?”
如今将军府这三个字是建康城的禁忌。
“是晚辈说错了,赵执有事求见大司马。”
“赵执,二十年前赵铿的遗腹子,这名字老夫还有点印象。你来我这别馆,要找老夫有什么事?”
赵执环视院中,两位美貌侍女还站在那里侍候。“还请大司马遣开侍女,容晚辈陈情。”
“不必,她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要说什么,照常说来就是。”
赵执深深叩首在地。“晚辈赵执,想求大司马,念在与我叔父赵釴有师徒之谊,营救我母亲与叔父。”
檀麟拍拍喂好的白鹤,看着白鹤向池中飞去,眯着眼欣赏美景。
“我这檀氏别馆,也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怜怜。”
站在池边的美貌少女娇俏地笑着:“奴奴在。”
“你放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小辈进别馆,该如何惩罚你?”
赵执从地上直起身,不解地看向池边。
叫怜怜的侍女跑过去,依偎在檀麟怀中,“这人满面风尘,一脸求恳,奴奴是看他可怜。”
檀麟刚才兴致不错,不经意说了一句“进来说”,现下心里却厌恶后悔,他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能直接开口拿这件事来坏檀府的清誉。
檀麟伸出粗糙的老手刮怜怜的鼻尖,“今天就罚你晚上陪老夫下一夜的棋,困了也不得去睡,下到老夫尽兴为止,下次可不许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檀麟的言外之意,听不懂就是傻子了。赵执还跪在原地,感觉气血上涌,头脑发热。他此行来钟山,是不是来错了。
怜怜抓着檀麟的衣襟撒娇:“奴奴不善棋艺,奴奴不要。”看在赵执眼里一阵恶寒,馆中这两位侍女年龄大概比檀麟的孙女还小。
他感觉自己难受得几欲呕吐,但沉念一想,放眼整个建康城,只有眼前的檀麟出面才能让局势发生改变,只能逼迫自己跪在原地。
“大司马,我母亲慕容氏只是深闺妇人,何来谋逆之心?叔父赵釴,虽大不敬于朝廷,但……”
“不必再说。”檀麟一挥大袖,吓了旁边的侍女一跳。“老夫今日让你进别馆,乃是一时老糊涂,还让你继续跪在院中为谋逆的嫌犯求恳,那真是该去见先帝了。”
赵执膝行一步向前,“难道就连大司马也不关心梁州是如何收复的吗?”
“老夫就当今日没有见过你,这是老夫对你赵家最后的仁慈!你若识得好歹,就该速速离去。柔柔,送客!”
檀麟把自己的手放进侍女怜怜的胸口处,怜怜握住,向那老手呵着暖气,扶着他嬉闹着走入中院,赵执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中院的门已经关了。
叫柔柔的侍女走过来,“你快些请出去吧!主人不喜欢你。”
赵执拎着袍子站起,袍子带起的山风让柔柔浑身一凉。
柔柔服侍檀麟两年,知道一切跟自己无关的事情都不该问。对于大司马来说,有什么比领着朝廷尊号,整日在别馆之中和十几名美貌少女逍遥度日更重要呢,眼前这个人也是真傻。
她天真地歪着头打量赵执,只见这个人容色萧索,不再说什么,落寞地转出别馆的大门,迅速不见了身影。
第023章 摔玉作赌
冬日斜阳的余晖从树枝间漏下来,照在人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赵执在山中疾行,想在城门落锁前下山骑马回城。
路一转,前方凉亭处有一个背影堵住了去路。
此人穿着大晛士子的冬袍,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他转身看着赵执:“赵君刃,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