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谢赓待人退出,仓中?只有他和杜徵、李秾三人,说道:“杜掌柜,看?杜掌柜如此?文雅亲和,我也就和你明说,我今日来,既是奉了工部手谕来查验可有引火之物,也是想?探一探鹤鸣楼存了多少蜀锦。”
杜徵淡然地站着,等着谢赓的下文。
李秾适时接过谢赓的话,“杜掌柜,此?事跟巡防营无关,只是我家主子派人来过,找不到?鹤鸣楼的门路,因有些朝中?的关系,便请巡防营谢大人帮了个忙。”
李秾一身锦衣华服,拿着折扇翩翩而立,看?起来跟富家子弟几无差别,她冲杜徵一拱手:“我就直说了,杜掌柜,我家主子想?买鹤鸣楼的蜀锦,你开个价吧?”
谢赓不能掺杂过多公务之外的事情,以免惹是生非。谢赓很清楚,因此?立马接话道:“既如此?,巡防营帮的忙已经完成了。今日打搅,因是受人所托,还请杜掌柜见谅。以后鹤鸣楼周边及楼中?的治安,巡防营必定加倍上心。我先?告辞了,二位慢谈。”
谢赓还?转身,只听杜徵道:“我楼中?的蜀锦,今岁已?留作己用,是不打算外售的。抱歉了,两?位大?人。”
谢赓闻言脚步一顿,却不能把说出去的话又?收回来。巡防营无故搅扰民居,被朝中?的御史?们知道了可没什么?好下场。他相信李秾的谈判之能不会输给谢富,因此?还?是继续退出仓外。
李秾:“杜掌柜先莫要拒绝,这批蜀锦对我家主上非常重要,杜掌柜尽管开个价。”
杜徵:“抱歉,我已?说过这批蜀锦不外售,大?人之言,恕难从命了。”
杜徵叫李秾大?人,当是把她当成有朝廷背景的官商了。可是除了皇家,哪家自用需要这么?多蜀锦的,就是鹤鸣楼那么?多歌姬舞女也用不了。这杜徵分明是奇货可居,不想?卖。
“杜掌柜可是怕我家主上出不起这笔价格?实?话实?说,我家主人不是要买这蜀锦去贩售,而是另做它用,还?望杜掌柜行?江湖义气,割爱将这蜀锦卖给在下,我替主人拜谢杜掌柜。”
杜徵仍然是风雨不动的样子:“杜某要让贵主人失望了,恕难从命。”
李秾面上安然,内心开始着急起来,这杜徵真是个难以看?透的人。
“杜掌柜当真不肯割爱?”
“恕杜某难以从命。”
李秾环视了一圈那十数排琳琅满目的漆架,一甩手中?折扇,“如此?,那便不打扰杜掌柜,我这就回去禀告我主人另想?它法。打搅了。”
李秾从福禄二仓出来,匆匆走到?附近的窄巷中?来见谢赓。谢赓一看?她摇头,便知道并未谈妥。
回到?谢府,谢富正?在厅上等候。他已?从建康令衙署和东市市令那里抄来鹤鸣楼的登记底贴。底帖上所示,鹤鸣楼的实?际经营人确实?是这位杜徵。
杜徵祖籍乃是北方士族,前朝时南迁大?晛雍州,在杜徵祖父这一代开始经商。杜徵在元庆十四年来京,元庆十七年建起鹤鸣楼,后楼体规模逐步扩大?,成了京中?第一名楼。
如此?看?来杜徵的身份就是没有朝廷背景的民商。以民商的身份,能三代经营而有现在的规模,绝非常人能够做到?。
现在的问?题在于杜徵奇货可居,不愿意让出禄仓中?的那一批蜀锦。
要利用谢赓建康都尉的身份和宫中?娘娘的后台对杜徵进行?威逼,也不是不能令杜徵改口。但李秾知道谢赓不愿意这么?做,带着巡防营一百将士寻个由头进入仓库查验,已?经扰民了。杜徵不卖蜀锦,但他仍是遵纪守法的大?晛民商。对他进行?威逼,如今是天寿节庆,又?有天竺来使在京,万一动静闹到?皇帝陛下耳朵里去,皇后娘娘这一番好意就要变成坏事。
三人对这些利害都心知肚明,因此?一时无话可说,俱在厅上沉默着想?法子。
李秾突然问?:“将军,听说皇后娘娘的母家衡阳卢氏,也是纵横洞庭的巨商之家?”
“是啊,皇后娘娘的胞弟和两?个侄子都未在朝中?领职,听闻衡阳卢氏经商有道,洞庭湖面大?半的船均为卢家所有。但此?事皇后娘娘已?知会过我,卢氏的经营主业不在布匹绫罗,娘娘已?让家里想?过办法,一时也筹不到?那么?多蜀锦,只约定在天竺使团离开前,送五十匹进京。”
“五十匹?”谢富像是听到?了什么?诡异之事,“衡阳卢氏怎么?会只有五十匹蜀锦?皇后娘娘如何会信?”
李秾想?起自己听来的一件事,便说:“听闻,皇后娘娘因在宫中?没有子嗣,又?强硬拒绝家里送庶妹进宫,已?和母家关系交恶……”
“李秾,住口。”谢赓出言打断她,“宫中?贵人的事,不是外间可以议论的,慎言。”
李秾连忙低头:“对不起。”
谢赓对她并无苛责之意,问?道:“方才你问?及衡阳卢氏,可是有什么?办法可想??”
“将军,可有把握让皇后娘娘预备三艘有朝廷旗号的大?船?”
“这,以皇后的手段,我想?倒是不难。要这三艘朝廷商船何用?你可有什么?主意?”
李秾抬头展开折扇,圆眼睛带上了一点?笑意。
“将军,我想?到?一个办法。”
“快说。”
“既然那杜徵不能威逼,那就只有利诱了。如果将军能让皇后娘娘备好这三艘船,最好停泊在秦淮桃叶渡,明日即可启航西入长江。那么?我或许可以劝动这位杜掌柜割爱,平价出售他库中?的蜀锦。”
谢赓大?喜:“当真?”
李秾:“大?船备好,我尽力一试。”
谢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对李秾的信心。他平日只觉得她勤奋好学又?聪慧心细,如今这件棘手的事拿在手里,看?她灵动飞扬的眼神,无端对她生出一股信任。
“好!你若有办法,我现在就进宫面呈皇后娘娘。你们俩在府中?做准备,重新去见杜徵。”
谢赓到?现在几无办法可想?,知道鹤鸣楼有他要的东西,加上信任李秾,目前只能按李秾说的办。
第034章 鲛绡蜀锦
四月初九圣寿节, 建康城长街短巷都挂满了彩带花灯,大晛皇帝皇甫承畴携率使团来访的天竺国王乘白象游建康城中,接受万民拜贺。
御街从巳时起便戒严, 道路两旁被禁军侍卫放上禁障, 把围观拜贺的百姓隔离在路两边的特定区域。李秾很?早便从府中出门, 赶在戒严之前到?达鹤鸣楼中。
这大概是鹤鸣楼这一年之中客人?最少的时候,因为秦淮河岸万人?空巷, 都拥堵在路边拜贺陛下的仪仗队了。楼中只有寥寥几位客人?, 李秾点了一壶花茶在雅间坐了,听楼中乐师演奏数曲, 终于看到?大厅歌台纱帷之后有杜徵的身影。
楼中真正?听曲的人?没有几个, 杜徵几乎不受影响, 一支曲子弹得?十分沉浸而惬意。李秾听出来, 这是弹的时下最流行的一首《相?思?曲》。
因楼内客人?少, 几乎看不到?侍从。李秾一时找不到?人?引荐, 待杜徵一曲弹毕, 她直接站到?饰有金玉的歌台前, 向?帘幕之后的杜徵拱手说道:“外间万民狂欢, 先生却?能在楼中静坐抚琴,这份定力?令人?佩服。在下有一桩生意来打搅, 不知杜先生可有兴趣?”
杜徵在纱帷之后往外看, 看到?昨天闯入京郊仓库的一张脸,并不感?多大兴趣, 便不想回应。但李秾站在那里, 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不一会儿?, 有侍从走到?李秾身边:“这位客人?,我家掌柜的有请。”
杜徵并没有在楼中专门待客的小花厅中见李秾, 而是在一个僻静的雅间,在雅间中还能隐隐听到?外间街道传来的圣寿节鼓乐,可见他并不重视李秾口中所说的生意。
杜徵神?色淡然地行个礼,问道:“客人?有何贵干?”
李秾开门见山地说道:“杜掌柜,鹤鸣楼京郊禄仓中的数千匹南海鲛绡,杜掌柜是不是不欲在京中出售?眼看炎夏将至,我家主人?可以借给掌柜的三艘大船,配朝廷所颁水陆过所。大晛水网船只所到?之处皆可通行,可将库中数千南海鲛绡按掌柜的计划送到?任何地方。只要?杜掌柜答应以京中正?常市价卖给我主上一千匹蜀锦。杜掌柜看这桩生意怎么样?”
杜徵斟上一杯茶,面?上不动声色:“多谢贵客美意,我楼中虽不可与朝廷相?媲,但拥有商船数十艘,单次即可运送福禄二仓大半货物。就算南海鲛绡要?运往京外,也不需要?外借大船。”
李秾:“杜掌柜在楼中沉浸抚琴,大概还未听闻。三月桃花汛之后,宫中陛下召见尚书台,下诏在秦淮、长江及沿海各主要?津口增收一倍商税,商船载货过渡者,以物价十分之一输入官府。为保此项诏令顺利实行,陛下令吏部铨选一百一十八名津税令,专管各大津口货船商税。鹤鸣楼如今再向?外走船……如此大批南海鲛绡,怕是商税交下来,利润将要?受损小半。”
杜徵当然知道朝廷的这一诏令,于是面?色有所松动:“你是说你主上借出的船是朝廷的免税船?听说这样的免税船在大晛不过百艘,冒昧相?问,贵主上的身份是……”
李秾窥到?杜徵的神?色变化,心中一喜。
“大晛广有四海,建康乃四方资财汇聚之地,城中王公巨贾不知凡几。杜掌故不必询问我主上是谁,只须知道此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杜掌柜可在圣寿游城典礼结束后随我往桃叶渡一看,三艘大船已在渡口停泊,只等杜掌柜开口。”
“你怎知道我楼中要?将南海鲛绡运走?客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李秾慢慢抿了一口花茶。“南海鲛绡是所有布料中最为轻薄透气者,适宜用以裁制夏衣或中单。往年在京中需求量极大,今年却?有所不同?,京中南北两岸十几家布庄皆有滞销的鲛绡。如今春将尽,很?快入夏。若不是鲛绡价贱,京中售卖难以回本,鹤鸣楼禄仓中怎还会有如此多的库存?”
杜徵第一次正?面?打量李秾。
只见她穿一身华服,却?没有佩戴金玉等饰品,看起来一身素净。清瘦白皙,眉间有经事的风霜之色,却?看不出具体年纪。她开口说中了鹤鸣楼南海鲛绡滞销,然后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品茶。
他猜测她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他哪知道李秾心理实在没底,正?低着头平复心头的忐忑。
杜徵问:“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在下李秾,杜掌柜但呼我名即可。”
杜徵在建康为商十几年,从未听过李秾这个名字,更不知她背后的主上是谁。不过如今看来他也不用知道,对方只愿意派这个李秾出面?,那也够了。
“小李先生如此敞亮,杜某也不隐瞒,鹤鸣楼禄仓中二千余匹鲛绡确实需要在入夏前运往北地。京中鲛绡价贱,各大津口关税沉重,杜某也正?在想办法。苦于杜某只是一介民商,没有朝廷背景……”
李秾等待着他的下文。
“贵主上既然诚心来做这一笔交易,那么鹤鸣楼答应你的条件,就此成交。”
“真的?”李秾按捺住内心的雀跃,“杜掌柜可立时派一名主事,和我前往桃叶渡口,查验是否有朝廷商船停在那里。我先将过所送上,杜掌柜再令人?开仓让我买蜀锦。”
“不急,待外间取消戒严,我随小李先生亲自走一趟。我楼中也没什么人?,大半伙计都去看陛下的白象和那天竺王后去了。”
李秾颔首一笑,这下可终于掏出杜徵的真话了。此前他说话云遮雾罩,不过是因为无?利可讲。
酉时正?,桃叶渡口。
谢赓带着谢富等在船中,注视着岸上来往的身影。游城盛典的戒严已经解开,桃叶渡游人?和船只都开始忙碌起来。
“李秾,真的能说服那杜徵?今晚已是第三天了。”
谢赓是跟谢富说话,也是自语,他已在盘算如何到?皇后跟前请罪。武事和京城治安上的事情从来难不倒他,这件事却?是在他的能力?之外了。
谢富不知该怎么跟谢赓说,整个谢府只有他一人?知道李秾的女子身份。李秾在谢府几年,每每行事做人?都出人?意表,让他觉得?她虽是女流,但才干过于男子。如今既然无?法可想,唯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
一刻钟后,李秾从岸上的人?群中走入了视野,身侧还跟着一个人?,正?是那天见到?的鹤鸣楼掌柜杜徵。
谢赓喜形于色,吩咐谢富:“现在去将过所备好。”
李秾向?杜徵一指渡口西首停靠的船,然后示意他在岸上稍等。
不一会儿?,李秾从外面?进到?船舱之中,一脸雀跃,“将军,拿来吧!鹤鸣楼杜掌柜答应了。”
谢赓迎上去,拍李秾的肩。“李秾,你当真不简单!”
谢富取出从皇后那里取来的过所交到?李秾手里。他知道这件事情终究让李秾给解决了。在李秾看不到?地方,谢富叹一口气默想,如果她不是女子就好了,或可成为谢府的臂膀。
一个时辰后,谢赓派心腹从京郊禄仓买下了千匹蜀锦。
谢富问是否要?立刻送进宫去,谢赓和李秾都没有答话,只招呼人?把蜀锦盖起,运到?巡防营一处旧营中暂存。
谢赓说道:“五天期限内的最后一个时辰送到?,娘娘下次大概就不会把这样的事交给我了。”
谢富明白过来。
晚上,谢赓叫人?在花厅中摆了酒宴。谢老?夫人?、谢富、谢泰和李秾都在,谢赓执意要?敬李秾一杯。
李秾一回府就将那件借来的锦袍脱下,换上了自己的粗布春衫。她勉强喝下谢赓敬的酒,双颊很?快就烧得?通红。
她不敢居功,她能平安活到?现在,全赖当初谢府收留了她。
谢赓看她喝不了酒,也就不让她喝。为表感?谢,谢赓当即赏了李秾五十两黄金,连一旁的谢老?夫人?都觉得?惊讶。
她也感?激李秾帮谢赓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但看着这原本是府上养马的小厮,越看那面?相?越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隔了几日,谢赓将那批蜀锦交到?宫中,总算交了皇后娘娘这个令人?为难的差事。
圣寿节最后一日,谢老?夫人?和忠平侯母女约好共同?去城外寺庙上香,想叫谢赓送她们出城,这样也可以和忠平侯小姐有些时间相?处。
婢女去通知谢赓,回来禀:“将军说派人?驾车护送,他本人?不去。”
老?夫人?一听就怒了,亲自到?马厩来寻儿?子。走到?马厩的院中,却?看到?谢赓正?挽着袖子,和那叫李秾的小厮有说有笑地喂马。
晚上,谢老?夫人?辗转反侧。让人?去把谢富叫来。
他问谢富:“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叫李秾的是什么身份?”
谢富犹豫半晌,知道瞒不过,只得?如实禀道:“回老?夫人?的话,这李秾,是个女子,在府中几年,一直着男装,从未出过差错。”
谢老?夫人?吃惊:“怎会如此?既是女子,又?是下人?,她怎可跟赓儿?走得?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