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桃叶渡口,雨雾蒙蒙的清晨,一艘体积硕大的商船装货启程。船工将一批生丝和瓷器扛进货舱中码放,显得有?条不紊。
那船吃水很深,在清晨的薄雾中却无?人注意。由于时间太早,渡口负责过往船只查验登记的舟楫尉并未到岗,两个帮忙的小吏打着呵欠草草登记,便打开长锁放行?了。
夏季水涨,船入长江后一路张帆疾行?,只在较大的两个渡口短暂停泊,三天后已至长江入海口,很快向广阔茫茫大海驶去。
在船舱的夹层,李秾和一百多?少?年男女被锁在这里。舱中门户关闭,只有?微光,舱中人从屋内轻微的颠簸判断出,他们?正身处船舱之中,船早已驶离了建康城。有?人哭喊叫闹,可舱中除了每日送来的饭食,再无?逃出的可能。
船舱内壁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涂饰,敲击哭喊之声都不传于外,夹层中喧闹嚎哭,外间依旧行?驶平稳如常。
李秾上次落水,身体本就没有?好全?。夹层始终水汽潮湿,摔断后愈合的骨头隐隐作痛。她出生二十年来从没有?坐过船,颠簸带来极大不适,在舱中吐得不省人事,直到喉咙泛出苦水。
吐过之后再没力气,只能倒地昏睡。
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李秾实在可怜,时常扶着李秾起来给她喂饭喂水。
船舱中闹过开头那几?日,现在所有?人都已绝望,各人都躺在铺位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船入大海,也许是为了让舱中的“货”透口气,舱壁上的两个小窗被打开,透过棱条,只能看到外间一望无?际的浑黄的海水。
少?年看李秾双眼失神,几?乎没有?了一点生气。他好心地推推她,问道:“你,你还行?吗?”
李秾睁着眼睛,眼神之中没有?一点波澜,只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自她知道船只入海的那天,她就已经心如死灰。命运如此捉弄她,她无?论如何都反抗不了。
少?年又轻轻问:“我们?,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李秾一动不动地躺着,说?:“东海、南海,总之早已不在大晛境内。”
少?年:“你,你不着急?”
“我太累了……”
少?年看眼前的人瘦得骨骼嶙峋,脸颊苍白得几?乎不再有?人气。他被李秾的样子吓到,转身静静又去倒了一杯水。
“你喝水吗?”
等了许久,看李秾摇头,又耐心地说?,“你喝些水会好过一些,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再吐就连胆汁都没了……”
李秾被他的耐心所动,接过那杯水抿了一口。“谢谢你。”
少?年听到她道谢,轻轻扯出一个笑。那笑意在削瘦的脸上如淡淡春阳,令人感到和煦。虽是贫家子弟,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风姿。
李秾越看他那张幼稚而动人的脸,越不想开口告诉他。船舱中被绑架来的这些容貌可人的少?男少?女,他们?连同李秾一起,都会被卖到某个再也回不到大晛的地方,做娈童,做侍婢,直到老死异乡……
那少?年放下茶碗,看到一滴泪从李秾的眼角缓缓流出,她无?知无?觉。少?年用衣角轻轻帮她擦去,李秾没有?哭声,眼角的泪却越流越凶。
“你猜到了我们?会被卖到哪里去?对吗?”
李秾只是无?声地哽咽。
“我说?一句话给你,你可能会不高兴……其实对我来说?,无?论被卖到哪里去,日子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管李秾是不是在听。
“绍元二年,我家中仅有?的一亩薄田被世家大户强占而去,父亲病死,我和母亲弟弟无?处可去,一路乞讨到建康城外,因?衣不蔽体,被军士喝走无?法进入城中。我在城外村庄乞讨,养不活母亲和弟弟。被这些人抓来的前一日,我在母亲的坟头葬下弟弟的尸身……所以我说?,无?论我被卖到哪里,日子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李秾怔怔地坐起身来,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先后葬下爹娘的日子。
第039章 南海霜雪
李秾被绑失踪, 橐驼领着阿棉到?建康令衙署,报案时书吏向?二人核实李秾的户籍。两?人顿时傻了眼?,对李秾有没有京城户籍一无?所知。最?后书吏不肯帮忙立案, 赶走了两?人。
两?人没有办法可想,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唯一肯帮他们?的朱裒身上。朱裒联合破庙绑架案的线索, 追踪到?城中一伙隐秘的绑架贩卖人口的强盗团伙。
巡防营主管京城治安,查案并非职责范围。朱裒亲自去了一趟建康令衙署, 将所搜集到?的人证物证并线索全部移交。他以巡防营的身份和时任建康令虞道济打了交道, 此案件涉及城内外平民无?故被绑,希望立即立案。
哪知道过了半个月, 朱裒公?干归来, 看见那一老一小正瑟缩在巡防营大门口等他, 满脸凄楚。朱裒一看就知道绑架案的事没有结果。或许是那虞道济认为此事不重要, 将之积压了。
朱裒一肚子火, 又去了一次建康令衙署, 等了半日, 没有见到?虞道济本?人。虞道济的职级比他高两?级, 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朱裒无?奈, 想起谢赓在大理寺有一位交好的同僚,任大理寺少?卿。他想了一下大理寺接下这个案子的可能?, 便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将案件线索交给那位大理寺少?卿,让橐驼和阿棉回去等消息。
朱裒及手下最?近被调遣随晁国舅去先帝皇陵修陵, 隔几日才回一次营中。他不明白本?应是工部的事情怎么会落到?巡防营头上, 以他的职级也?没有资格去问原因?。听说东海战事胶着, 谢赓在东海跟贼寇作战,每日都有战报送到?宫中。
看到?那驼子和小女孩失望离开的背影,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以前?跟在谢赓手底下办事,觉得一切都很顺利,他什么都不用想,只听谢大人的命令行事即可。现在他发?现,没了谢赓,自己尽管是参将,想要做点事却如此艰难。
点将时谢赓带了巡防营的几位弟兄,并没有点他同去。谢赓认为他办事稳妥,留在营中更?好。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一同随军东海,战场拼杀也?好过留在都中处处碰壁。
这么久了,歹人毫无?踪影,驼子和小女孩口中的那位女子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城中人口百万,又会有多少?被歹徒所害的底层女子。也?许只有官家小姐失踪才会引起朝廷的重视吧。朱裒想到?此,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船行海上的日子,夹层的船舱中越来越闷热,李秾知道这是大船在往南方走了,不知道会把他们?带到?哪里。舱中每天都有人病倒,昏睡过去后就被拖走,这一拖走,几乎就不会再送回来。
想到?他们?都是跟自己一样流离失所的小民,却只能?像牲畜一样任歹徒买卖宰割,李秾心如刀绞。
她一路上几乎吐尽了所有的胆汁,几次坚持不住昏睡过去。旁边的少?年在有人来查验人头时将她摇醒。那些被带出舱外的人,救不回来,也?就是被抛到?大海里去了。
李秾昏昏沉沉地跟他说谢谢,知道少?年的名字叫刘六。
大船在一个极度闷热的午后停靠港口,舱内的很多人来自北地,正值炎夏,许多人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闷热。
李秾从唯一透气的小窗往外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渡口,如此多的番商和番船。她看到?岸边竖立的州界石碑,原来这里已经是大晛的最?南端,交州港了。
船工用麻绳将仓里的少?男少?女像穿蚂蚱一样捆起,从舱中牵到?岸上。来往船只和人群并没有一人上来喝止这群队伍,甚至岸边官吏模样的公?服吏员也?是淡然地看着。李秾心里一阵绝望,大晛交州虽然天高皇帝远,但什么时候买卖人口合法了?
他们?被送进县城一处宽敞的院落。李秾从船上下地,感觉肺腑重新回了位,休养了两?三日,终于捡回一条命。
第二日,他们?被带到?院中集合。院中茶棚下,站着一位体态肥胖面容白净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慢悠悠地看向?院中瑟缩着的少?男少?女。
“我要你们?记住,从今以后,你们?再不是过去的那个你。从今天开始,你们?会有新的名字,学习说新的话?。忘掉过去,大人将你们?卖到?哪里,都比你们?原来的日子要好过。都给我乖乖学习,不要不识好歹!”
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被关押麻木,只间或听到?轻微的啜泣声。
训话?的男人见怪不怪,又提高了声音说:“你们这群人,在建康城中活着还不如大户人家一条狗。人既然连狗都不如,还不如冻死?饿死?,不要到?这世上来。但是呢,上天又给了你们?这副姣好的容貌,这就是老天重新给你指条路走!你们?以后到?了扶南、天竺,都是卖给王公?贵族,一旦凭自己容貌手段邀得宠爱,此后一生都可吃穿不愁了!这不是老天爷给路走是什么!何苦哭啼?”
“如今在扶南天竺等国中,丝绸瓷器都不算稀奇,最?稀奇的就是来自大晛的婢女娈童了!你们好好学习,学完了就是奇货可居!”
刘六在旁边低声问李秾:“什么是娈童?”
“不知……”李秾隐约知道一点,却不知怎么回答他。
李秾和四个少?年被分到?一间房。她早已习惯着男装,她其实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因?体态纤瘦,被当成十几岁的少?年男孩绑来。可此时,李秾绝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过来,领你们?的名字!此后你们?就只有这一个名字,知道了吗?”
“从男孩儿开始吧?你姓什么?”
刘六突然被他一指,吓得双肩发?抖,小声回答:“小的……姓刘。”
男人尖着嗓子:“这姓不好,如今扶南国中贵族最?喜模仿大晛文采风流,就给你改做柳姓吧,柳姓风雅,梅兰竹菊,你就叫柳兰卿。”
刘六怔怔地看着他,男人呵斥一声:“记住了没有?柳兰卿这名字。”
刘六发?抖:“记……记住了。”
“你姓什么?”
李秾止住心中的紧张,答道:“小人姓李。”她决计只说自己的姓,若是问到?名字,打死?都不说出来。
“李……就叫李竹姿。”
交州沿海县城中的院落,定然是人贩用心经营的一处据点。从北面绑架而来的少?男少?女,在这院中重新取名,学习简单的扶南天竺等国用语,训练礼仪体态……将“货物”打磨成南海诸国贵族们?竞相追捧的玩物,送上大船运走,再然后,李秾就不知道他们?将会去向?何方了……
李秾看着四周的高墙和时时看管他们?的打手,知道自己决计从这院中逃脱不了。
她从小不贪食,却试着吃得比船上多了许多,努力将肚子填饱。
柳兰卿看她多吃了许多汤饭,关怀地问她:“你的病应该是彻底好了罢?这便好,你在船上吐得瘦了好多,如今多吃点才好……”
李秾大口啃食着手里的馒头,只说:“刘六,你也?多吃点,才会有力气。”
她还不能?直接告诉刘六,她吃饱饭是因?为她不想死?,她想养好精神,让身体多些力气。一旦有机会,再逃走,回到?建康城。
刘六着急:“小点声,再叫旧名,让他们?听到?咱们?要挨打的……”
李秾喉头哽咽,狼狈地吞下一口馒头。李秾这个名字,也?许是她最?后的自尊了。
夜晚。
南海的月亮硕大清冷,月光从窗口照进屋内,如同满地霜雪。
屋中的其他少?年已经躺下,发?出轻轻的鼾声。他们?这些人明日就要被送上前?往扶南的大船,彻底离开故土,走向?未知的命运。
柳兰卿也?没有睡着,他听到?李秾在月光下轻轻地背诵着什么。“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①……”
“李……你……睡不着么?”他不敢叫她新的名,因?为她每次一听到?李竹姿这个名字都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原来你能?读书识字……”
李秾轻轻地回答:“对,我能?读书识字,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用,读书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也?救不了我们?脱困,我真没用……”
柳兰卿没识过字,只是小声地否认:“不是的……”
“兰卿,我本?是没有资格读圣人著述的,我是下人,身份卑贱,在建康城中只能?入贱籍。以前?在府中,谢大人准许我到?书房,我那时还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向?那些世家子弟一样,读书入仕呢……我那时真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柳兰卿听出李秾心里很难过,只能?轻轻地拍拍李秾的手背。
“我没有资格背诵先贤著述,”李秾哽咽着说,大滴的眼?泪无?声淌下来,“可是,如果不让自己背书,我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柳兰卿看到?李秾的样子,不知不觉也?流下泪来。他默默向?窗外望去,中天的月亮射出万道冷光,如同寒冬的坚冰。
①引自《报任安书》
第040章 海商慕氏
南海之滨。海天?处潮水呈线状拍向岸边。
浑黄的海涛由远及近时, 硕大的水花变得柔和,涌向宽阔海湾内的洁白砂石,如同?轻抚。这是一处天?然的巨大避风港, 港湾之内万国船只停泊, 其繁忙比起大晛境内著名的广州港也不遑多让。
在港湾避风处, 停泊着一艘体型巨大的大晛商船。
这首商船体型虽巨,但?式样却?平整简约, 除船头昂然挺立着用大桐木雕刻的鹢首外, 船身并无繁复装饰,显示出此船主人的低调。
一位穿着扶南服饰的中年男子从甲板走上岸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位随从。大船右侧还停着十几?只货船, 数百本地船工正在卸货, 将?那货船上的丝绸、瓷器等运到岸上。如此巨量的大晛物产, 就是在这常年有各国商船来往的海港也并不多见。
中年男子带随从将?货物清点收讫后, 乘着一辆马车来到城中。
他在城中一处缓丘前的小?院外下车, 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元骥?这么快就清点好了??”
“郎主, 十三船货物已悉数收讫。”元骥从怀中掏出契据递给屋内的人。
“好。”
赵执正在擦拭一把剑, 是他一直随身的那把沉渊。他把剑放下, 接过契据看了?一会。
“嗯,辛苦你了?。”
“衡阳卢家的六艘货船来得比约定之期晚了?月余, 属下还以为此次就收不上卢家的货了?, 没想到今天?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