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夜色之中,李秾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迷失在?了这?所宅院的回廊曲径里。
她高估了自己白天?时对进府路线的记忆,扶南的房屋格局跟大晛远远不一样。李秾脚步发虚,满头大汗,努力辨认方向,绕了许久就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无头苍蝇一般绕进一个栽满花木的园子,努力辨认白天?进来时是否经过,这?里离外?间有多远。
她注意到院墙外?有一处宝塔,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询问,是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李秾听不懂他的话,却能听出他是在?问她话。
李秾不敢回头,在?夜色的掩护下飞快地闪入一丛茂密的花丛中。那人脚步声渐进,嘴里说着什么?,向芭蕉丛走过来。
花丛中的尖刺刺破衣衫,李秾屏住呼吸,仿佛听到地狱无常的脚步在?靠近……就在?她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之际,远处一个声音传来。
“在?下慕右之,深夜打扰,请见世子。”
①舌人,指翻译
第042章 黎多晚夜
这声音是?……
逼近自己?的脚步停住了, 转而向声音那边走去。接着是?一阵大晛官话和扶南土语的对?话,中间还夹着舌人。说大晛官话的就是?有些熟悉的声音。
“在下方才有些紧急事务料理,是?以匆忙离开, 有负世子盛情。现在登门?冒昧拜访, 还请帮我引见?世子。”
“慕先生, 这边请。”
那人和管家?说着话走远了。李秾来不及想突然到访的人是?谁,确认人已走远后, 飞快地从花丛中钻出来, 朝那人来的方向跑去,那里必是?府门?。
李秾跑出重重宅院, 看到门?外街景的瞬间, 有种逃出生天的庆幸之感?。她提起婢女的裙衫, 朝那大门?跑去。大门?处的下人看到有人匆匆跑过来, 有些奇怪, 一时?竟忘了当即阻止。
李秾的脚垮出门?的瞬间, 有人在身后紧急地叫喊了几声。她回头一看, 三?四个家?丁拿着刀棍在身后向她追来。
她拼命地往前跑, 听?到管家?在大门?处发怒指挥的声音, 刀棍的声音划过夜晚的海风,擦着李秾的耳边响起。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追上, 她从十字路口?飞快拐入弯曲的街巷之中, 朝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去。
黎多?的街巷之中少有居民?灯火,只有一片蒙蒙的漆黑。李秾闯入的那条巷子极其狭长, 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跑, 也不管脚上踢到什么。
巷子尽头有个模糊的身影。那人骑着马, 好像正在等着她跑过去。
李秾在黑暗中惊出一身冷汗,飞快地站住转身欲往回跑, 那人有些熟悉的声音喊道:“快上马!”
她跑过去,再也顾不得其他,用最后的力?气攀住对?方的手,翻身上马坐在马鞍后方。
“坐稳了。”
赵执一捏缰绳,那马甩开四蹄,在街巷之中奔跑起来。
感?觉到后面的人摇摇欲坠,赵执出声喊住她:“抓紧我的衣衫。”李秾依言伸手紧紧地抓住前面人腰间的衣襟,身体却?不受控地坠下马去。
“李秾,你坐稳!”赵执不得已控马停下,重新和李秾换位置,让李秾坐在自己?前面,再一次打?马疾驰。
小院外,元骥焦急地站在门?口?。“郎主,你这是?去了哪里?这,这是?谁?”
赵执一边将李秾扶下马,交代他:“快去找郎中来。”
李秾并未完全昏迷,她好像是?在做梦一般,迷糊中看到阔别已久的赵执,还穿着三?年前在幽馆中的那身青衫……
她费力?地说着话,紧紧抓住赵执的衣襟,像抓住水中一块浮木。“赵君刃,是?你吗?求你……救救我……”
赵执将几近昏迷的李秾扶到榻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李秾松开双手。
他在灯光之下才得看清楚李秾。李秾穿着世子府婢女的裙衫,衫裙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好几片。头发散乱,牙齿打?颤,浑身被汗水湿透,脚上只剩下一只豁口?的鞋子……她是?逃得太急了……
赵执直到现在方才确信,那水榭之中的少年真的是?李秾。
郎中就是?城中慕氏店铺的掌柜,被元骥急匆匆地叫来,看到榻上狼狈的人大吃一惊。“这……这是??”
赵执:“不必多?言,先来看诊。”
郎中诊过脉,又翻看李秾的舌苔和眼白。“禀郎主,这位客人身体无大恙,只是?方才疾跑加上惊悸过度,一时?晕厥,现下需要静卧休息。属下开一副铺中现有的定惊凉肝的药,煎煮服下即可。”
床上病人的精神已然十分虚弱,但就在郎中移到案前写方子的时?间,李秾居然撑着力?气醒过来,问屋子里的人:“这是?哪里?”
李秾外表削瘦柔弱,但本人聪慧顽强超出常人,赵执到现在更加清楚李秾的性子。即使?身体十分虚弱,也依然不失警觉。
赵执回答她:“我们?在扶南国黎多?城,慕氏别院,你现在安全了,安心养病吧。”
李秾从榻上躺起身来:“慕氏别院?赵君刃,你可知道慕右之是?谁?”
赵执:“这……”
旁边的元骥低身向她说道:“慕右之,是?赵郎君离开建康城时?所取的名,慕右之就是?赵郎君。”
“原来如此,元主事……可否请您帮我去找一身衣衫来,我想换掉这裙衫……”
元骥这才注意到她穿着女装,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觉得李秾穿着这裙衫也十分和谐,好像身为女子一般。
李秾从榻上虚弱地坐起来要换衣衫,她看向三?人问道:“我能不能……单独在房间之内?”
赵执并未觉得奇怪,说声“可以”就走到院中去了。元骥问:“你没多?少力?气,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多谢。”
元骥有些奇怪,带着郎中退到院中去了,他此刻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个他让觉得穿裙衫并不突兀的人其实是?女子。
三?个人重新进屋的时?候,李秾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上,头发重新束起,恢复了男子装扮。只有那郎中暗自奇怪,刚才他把脉之时?,隐约觉得榻上的人像是女子,但看此刻……
掌柜的跟着赵执三?年,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他既让自己?不要多?言,那就不必多?言了,掌柜的开了药方,带着元骥到店铺之中去拿药。
李秾在榻上呆坐,一时?间看着赵执说不出话来。从橐驼庙中被绑的那一刻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场噩梦一般,她直到此刻多?不敢相信自己?能逃生。
赵执看她呆呆地坐着,试探着问:“你怎么样?”
她知道赵执想问她发生了什么,现下却?没有力?气说起这个长长的噩梦。
“赵大人,你还记得那个橐驼庙吗?我在那庙中被人贩绑架,迢迢万里带到这里,几次差点死去……今天是?几月几日?我像是?噩梦终于醒了。”
赵执从她的只言片语已经可以想象她经历过什么。他实在奇怪,她孤身一人,从哪里积攒的这份拼命逃跑的胆量……
“今天是?绍元三?年十一月初九,李秾,有时?候我有些好奇,你哪里来的这么大胆量?”
李秾还是?怔怔地,“我没有什么天生的胆量,只是?想活着。”
这份心思跟赵执沦为阶下囚暗无天日之时?是?相似的。
“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醒过来后,你要什么就找元骥说。”
赵执交代完这几句就出去了,送给世子的礼物私自逃跑了,且不会再送回去,他现在得去想办法弥补这件事。
李秾躺在赵执房间的榻上,睡梦中依然有一种不真实感?。依稀仿佛身处闷热拥挤的船舱,又是?在交州真腊看管严密的院子,她在暗夜里逃跑,却?怎么都跑不出追她那些人的视线……
一场噩梦结束,李秾醒来时?,外间天色未明,只有些微光透入房间之内,她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起来打?开房门?,听?到后园传来些许刀兵之声。
李秾转到后园,却?看到是?赵执正在晨光之中练剑。那人身段修长,将手中的剑挥得严丝合缝。此情此景,很像是?当年他刚刚经历过大难,寄居谢府时?的清晨。李秾靠在廊柱上,一时?看得有些入迷。
许久,赵执才注意到廊下的李秾,停下来问她:“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元骥在灶房给你煮了汤药。”
“赵大人,你和元主事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我们?问你什么?”
“是?谁人竟敢在大晛非法贩卖人口?,是?哪家?商号能将数百人口?运到南海出售,我侥幸逃了出来,其他人怎么样了……”
“这些我不必知道,跟我的事没关?系。”
李秾心里一凉,这句话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像是?京中的商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赵执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经过那么多?生死风波,李秾开始对?人对?事产生本能的怀疑。
赵执看她脸色不太好,以为她想多?了,便说:“我既搭救你,念及你是?谢府的下人,我定会将你平安送回建康城中的。”
可我已经不是?谢府的下人了,李秾想说,却?一时?间说不出口?,她真怕赵执知道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后悔自己?搭救了她,她如果凭自己?一个人之力?,是?万难再回大晛去的。
赵执收起剑说道:“不过,是?有一些事要问问你,走,去找元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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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走到元骥的房中,院外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有人大力?地拍门?,一边拍一边说着粗暴的扶南土语。
元骥一边系外衫一边从屋内跑出来开门?。
赵执转身低声冲李秾说:“你先进屋去。”李秾一下明白这些人是?来搜查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闪身进了屋中。
她从纱窗的缝隙往外看,三?四个拿着武器的家?丁冲进院中来。元骥用生涩的土语询问对?方,被一个大汉凶狠地搡了一下,没设防差点跌倒。李秾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她隐隐猜到,这些人是?找到了些许线索,追到这院中来拿人的。
这时?候,慕氏雇用的舌人匆匆赶来,看一眼赵执,冲几位家?丁行礼解释了一番。
那舌人告诉赵执:“郎主,世子府几位家?丁要进入屋中搜查。说是?昨晚城中有人瞧见?郎主骑马外出,回来时?还马上还带着一个人。”
赵执站在廊下,对?舌人说:“你告诉他们?,我院中没有其他人。昨日我外出是?去世子府上拜访,此事府上管家?已经知晓,让他们?不必进屋搜查,我自有礼物答谢。”
元骥会意,赶紧从书房抽屉中找出十几吊铜钱,要分给几位。但几个男子不为所动?,他们?像是?在城中豪横惯了,也不理会那舌人,吵嚷着绕过元骥拿着短刀就要进屋……李秾眼睛一闭,急出了汗,这屋中并没有躲藏之处。
“站住!”
是?赵执的声音,眼看两个家?丁就要去推门?,赵执站在廊下喝住两人。
他把手放到腰间的剑鞘上,“就算世子府的下人,也不能强闯民?宅。我的屋子,你们?不能进去。”
舌人在后面把这几句话说了,推门?的两位转头看了赵执一眼,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显然并未把那话放在心上。
就在有人推门?的瞬间,一道血光从纱窗的缝隙闪过,李秾的眼睛也被溅了湿热的液体,她猛地往外看。赵执长剑一甩,已经削下了推门?那人的一条臂膀。
那人大叫一声,断臂上血流如注,再看赵执的剑刃,还往下滴着血。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两个家?丁一时?愣住退到院中,接着四个人一起挥刀向赵执砍去。
李秾鼻尖闻到了血的味道,那味道极其冲鼻,差点让她站立不稳。
再看向院中时?,赵执已经将四个家?丁踢倒在地,四人痛哼几声,飞快爬起来跑出了院中。
“郎主,这,砍了家?丁手臂……这下麻烦了。”
李秾赶紧推门?出去,着急地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要不要……”
赵执收起剑,“我只砍了他手臂,没有杀他,就是?留了后路。世子父子俩想要夺权,事情还未做成,下人就敢在城中如此蛮横,给他点警醒也好。”
元骥并不赞同赵执的冲动?。“可是?郎主,我们?还要借助他才能平安西行,这……”
赵执并不慌乱,从怀中掏出手绢擦干剑刃上的血迹。
“准备礼物,我现下就到世子府说明来意。”
第043章 零落沟渠
赵执带着厚礼去世子府, 李秾在屋中坐立难安。元骥的话?说明这位世子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可派来搜查她的人被砍掉了一只手臂。
赵执的动?作太快了,鲜血溅在纱窗上?, 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