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天色尚未大明,穿着夜行衣的三个人很快隐没在淡淡的晨曦中。
赵执派出去的人即几日后回来禀报。
“郎主,将军这几日去了钟山延贤寺。”
“延贤寺?那是何所?”
“延贤寺乃前朝僧人法意所建,在钟山之北,寺小僻静,不是都人常去的寺庙,但香火从前朝延续至今,可见此寺信徒多年不绝。”
“他去那里干什么?”
时下大晛佛教正兴,参禅礼佛在建康城中非常流行,上至高门贵族,下至平民商贩,均是佛寺的常客,母亲也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赵执并不奇怪。
“大将军只在禅寺静坐,并未外出,晚间即回城。”
赵执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釴也喜好上了参禅礼佛,正沉思,发现低头禀报的靳三欲言又止,不禁生气,“有什么话直说!”
“每月初七及二十,夫人都会去拜佛,也在延贤寺。”靳三口中的夫人,正是赵执住在别院的母亲慕容氏。
今日正是初七!赵执“豁”地从软榻上站起来。
“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夫人,继续跟踪。”
“是。”靳家三兄弟领命而去。
怎么会是母亲和叔父都去了延贤寺?真有这样的巧合?赵执在房中踱步许久,想到心头烦乱,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觉得合理的答案。
慕容氏独居的别院很晚才掌上灯。回城的牛车很慢,车夫将牛车停在门口,婢女刚要掀开帘子请出夫人,转头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连忙先给少郎主行礼。
轿帘从里面掀开,那是一双不像少女般白净却仍然纤长柔弱的手,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张赵执熟悉的面孔。
“母亲。”
赵执走过去,扶住那从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
“阿执。”她看到赵执,嘴角浮起一个恬淡的笑,在他小时,她总是这样称呼他,直到如今,这称呼仍然未改。
赵执扶着他进别院,“母亲,怎么今日回城那么晚?”
慕容氏拍拍他的手背,“许是今日乘的牛脚程慢了。”她的脸上依旧恬淡,未见任何其他表情。
“你找我有事?”
赵执不知怎么的,竟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只是担心母亲回城太晚,过来问问。母亲,延贤寺,人多吗?”
“延贤寺寺小僻静,又在钟山之北,离城较远,都人不甚爱去。”她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巾帕拭手,一边不疾不徐地回答。
赵执给她斟来一碗热茶,横下心问了一句:“母亲今日在延贤寺,是否还遇到其他人?”
“其他人?”她诧异地看了赵执一眼,“今日还有谁也去了延贤寺吗?”
赵执注视着母亲那已经沾上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姣好娴静的面容,难道她没有遇到叔父?遇到了她会讲吗?可是记忆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没有,就是近来参禅礼佛在世家夫人小姐中颇为流行,就随口问问。”
“那今日我倒是没有遇到熟识的人。”
赵执看着房内跳动的灯花,一时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近日读书,可有荒废?”
这是母亲在例行在问他的功课了。赵执回过神来,“回母亲,孩儿在看《孙膑兵法》,未曾荒废。”
“晨晚练可曾停止?”
赵执五岁时被叔父赵釴要求习武。建康城内世家子弟受清谈的时风影响,多喜好文学而不尚武,在大晛朝廷,武学于仕途经济作用也不大。赵执年幼时曾多次哭闹抗议,拒绝习武,求到母亲身前,试图躲过那枯燥乏味的晨晚练,没想到母亲在这件事上跟叔父赵釴一般铁石心肠。威逼着赵执十年间风雨无阻习拳练剑。到如今赵执已过弱冠之年,却将这个儿时憎恶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慕容氏房中有一个活泼的婢女云姿,闻言插嘴道:“郎君每日晨昏都在后院习武,风雨无阻,我都听丫头们说了,夫人放心。”
很快,慕容氏别院的小厨房端来晚食,因为赵执在,食物的分量也多了不少,慕容氏拉赵执一起坐在席间。
赵执夹了一筷鱼羹,那精心烹制的鱼羹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许是他今晚心里太过烦乱。
“母亲,你每月常去佛寺,可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做?说给孩儿,孩儿或许可以代劳。”
慕容氏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上香祈福,佛寺的晨钟暮鼓,让人心里宁静,这件事你如何代劳?对了……”慕容氏看向儿子的衣袍,“你的腿疾,是否已经痊愈了?”那是在刑部大牢关押三个月关出的风湿。
“孩儿已经无恙,叫母亲但心了。”
“想来是佛祖听到了我的心声,帮我完成了祈愿,让你身体康健。”
赵执突然不想再问些下去了,他匆匆下了几筷,借口还有府里的事务要处理,便离开了母亲的别院。
婢女云姿向慕容氏道:“郎君今日好像对夫人去佛寺的事情格外感兴趣似的。”
慕容氏面容沉静,对她的话并未在意。晚食毕,便净手焚香,用那笔端正娟秀的小楷,开始抄写佛经。
婢女云姿自小受慕容氏教导,也能识文断字。她侍立一旁,看夫人写字不禁看得入了神。
元庆三十一年冬至后,负责建康城护卫巡防的建康都尉谢赓向陛下上书请缨,自愿领兵北上梁州与占据梁州城池的北滦敌寇一战,元庆帝以建康不可一日无护卫,驳回其请求。大将军赵釴久病,谢赓脱不开身,朝廷还需要再商议新的领兵人选。
赵执仍然负责太庙监工,这是陛下钦点交付给他的事,没个一年半载完成不了。下值后,赵执赶到宣阳门谢赓的巡防营值所,却被手下将士告知谢大人今日休沐,赵执改换骑马往谢府赶去。
谢府家人很熟悉赵执,赵执与谢赓是军中同袍,二人虽然在朝中事务上联系不多,私下里却是彼此走得最近的好友。因此家人将赵执带到马厩外,就行了个礼离开了,让赵执自行去找谢赓。
赵执走进马厩别院,一时没有看到谢赓的人,马厩只有一位正在刷马的小厮,那小厮个子不高,不得不站在马凳上,再伸手去把住龙驹的脖子,只用右手持刷,以保持平衡。
那人身体微微弯曲,那袍子下的腰背,怎么会如此细瘦?简直像是女人的腰了,赵执站在原地看得眉头皱了起来。大将军府养马的都是赵釴手下的军士,这些军士无不五大三粗,才能拉得住烈马,这弱不禁风的小厮上回被龙驹绊倒在演武场,竟还让他留在马厩继续干活。
刷马是总管谢府交代的,这匹龙驹通体棕红,因此要及时去除身上的杂质。
李秾刷完马,将马刷收起。只见她走到院子东面的墙角,将一块废弃裂开的拴马石使劲抱了起来,抱到西边墙角放下,稍歇之后,又将石块抱了回去。
如此一来一回,李秾已气喘不止。
赵执站在廊柱后,一时间看不懂她在干什么。
正在这时,谢赓拿着一副鞍鞯从身后走来,他问:“你搬那石头做什么?”问的正是院中的李秾,原来他也看见她搬石头了。
李秾听到问话,连忙转身给谢赓行礼。见到来人是两个,突然想起自己做噩梦时那人说自己无用的话。
“回将军,小人在练力气。府医告诉小人,可以用搬重物的方法练臂力和,和心肺。”李秾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犹自喘息不已,那石块对她来说算是重物了。
她低着头,准备着被人嘲笑,但说完后并未听到预料中的嗤笑声,不由得好奇地抬起头来。发现赵执和谢赓两个人都没有嘲笑她的神色,便心里一松。
谢赓哈哈一笑,问到:“这是府医告诉你的?”
李秾低着头:“是。”
入冬之后李秾的喘疾发作过一次,府医给她诊断之后,告诉她治病以健体为先,体健则邪气不侵,李秾便向府医讨教了这个健体的法子,自行在院子里搬了几天石头。
赵执看那石头,目光并未看李秾,向身边的赵赓说道:“你我在长熇军中时,大家也常常比试谁最能搬石头,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谢赓又看着犹自轻喘的李秾,“你想强身健体,何不拜个师傅练武?上次的事……唔,上次的事不怪你,这龙驹发起性子来,我都未必拉得住,你被它拖倒在地,不怪你。”
李秾呆呆地想,谢赓连对待下人都如此宽厚,怪不得谢府人人敬重他。可是他当着挚友的面宽慰一个下人,相当于驳回了挚友的话,赵执不会怨怼他吗?
可看向赵执,好像也并未在意,他帮谢赓从马厩中牵出龙驹,两个人合作,给龙驹佩戴谢赓新拿来的鞍鞯。
“我来是想问问你,北滦占我梁州的事,你如何看?”
李秾在旁边听着,他们竟是在讨论她家乡被北寇占领的事情。朝堂之事到马厩来议论,竟也不避讳李秾。
第005章 谢府帐册
“北滦军主帅覃骕率兵占据梁州城池已久,却迟迟未进一步南下,兵部尚书付鼎道是那覃骕新任主帅,本就谨慎,被我大晛国威所慑,不敢再南下。”
“可是占了梁州还不够吗?梁州已是我大晛卧榻之畔了,林尚书与陛下竟能容他人酣睡,此时竟还谈国威,简直是笑话。”
“君刃,有一事我本不想先跟人说,但实在又想找个人相商。”谢赓说罢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叫李秾的小厮已不在院中,马厩里只有他和赵执,便继续说道:“一月前我派了心腹乔装前往梁州打探敌情,据我得到的线报,北滦军表面虎视眈眈,实际确没有南侵的准备,彷佛真如兵部林大人所说,被我大晛国威所摄而不敢南下,但我总觉得,北滦军另有他意,可我却想不出来。”
身边的赵执许久没有说话,好久才突然说了一句:“我也往梁州派了人手。”看来这是跟谢赓派去的人打探到同样的消息了。
谢赓问:“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吗?大将军的亲兵心腹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想来他得到的消息会比我这里精确得多。”
“是我的人,跟我叔父没关系。”
谢赓心里微微一惊,赵执从长熇军中回来后,在将军府中闲散了几年,去年才被陛下想起,赐他到礼部任职,给他派了到太庙监工的活,一直干到如今。赵执什么时候开始培植自己的心腹了?再说大将军赵釴待赵执如亲子,赵执的人不就是大将军的人吗?
思及此,谢赓突然想起来,大将军赵釴还在病中。便问道:“我公务缠身,还未来得及到将军府去探望,大将军的腿疾可好些了?”
“他的腿疾,乃是旧时战场箭伤所致,旧疾复发,一时难得痊愈。你公务太忙,也不必亲自去了,我会帮你带话给叔父的。”赵执想起赵釴站在灯下看四境图的样子,出口却仍然为他遮掩,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大概是很多事情他想自己去拨开障壁寻找答案。
谢赓又问:“对于朝廷的领兵人选,你心里是何想法?”
赵执:“你和叔父都可领兵北上,可惜……至于其他人,我刚刚步入朝堂半载,不了解,一时无法和你讨论。”
给龙驹的鞍鞯佩戴好了,好马佩好鞍,那龙驹又神气了许多。
两人在马厩呆得久了,谢赓提议去后院比试一场,这是他们在军中的习惯,那时总找机会切磋武艺。
李秾来到后院时,谢赓和赵执一个执枪,一个使剑,正在场中比武,身影迅疾,周围站了一圈围观叫好的亲兵。
打斗许久,“铮”的一声,剑和枪沉沉碰在一起,瞬间擦出火花,两人一起收住了兵器。
“好!”围观的亲兵和王府护卫大声喝彩。
赵执收起剑,“这次是我输了。”
“不,咱俩打了平手。”谢赓欣慰地拍了一下赵执的肩膀。他统领巡防营,每日巡视街面,训练军士,武艺是立身之本,因此谢赓自信,论武艺,这建康城中没有几人能和他正面对敌。
而反观赵执,虽然他幼时有大将军赵釴亲自教导,但他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进阶之路从出生时就已经铺好,原不必练武的。加上又在府内闲散了几年,不碰俗务,没想到赵执的武艺不退反进,居然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五十招。
谢赓打得痛快,把长枪扔给亲兵,转头看到场边瑟缩着一个瘦弱的人,正是刚才在马厩搬石头练体力的李秾,不由得便开个玩笑,冲李秾说:“你想强身健体,搬那石块奏效太慢,不如今日就拜师练武,问问将军府的赵郎君,收不收徒?”
赵执还未说话,便看到李秾伏在地上一拜,“将军说笑了,以小人的体格和天资,断然不是练武的材料,怎敢……怎敢高攀拜赵郎君为师?”
“你要是拜赵执为师,那我也要收个徒弟,过个一年半载,让你们二位来这里比试一场,看看是谁的教导更厉害。”谢赓说罢豪爽地大笑。
赵执一甩长袖,手负在身后向走出场中,“我才不收弟子。”
李秾未得允许来到演武场已是不合规矩,但今日谢赓在马厩说她或许可以拜师学武的话仿佛一个火簇,点燃了李秾心中埋藏着的一点希望。
李秾跪在地上,向谢赓膝行几步,又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将军,小人也想拜师学艺,但不是武艺,小人想求将军,让我跟着谢富谢总管收管账册。”
她也顾不得僭越了主仆规矩,只盼谢赓宽厚,给她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一线生机。
谢赓还没说话,旁边的赵执问到:“你会识字?”
“小人幼时得家父教导,学得识文断字,于数算也有一技之长。”李秾想幸亏她现在以男子身份生活,要是身为女子,大概是没有人会相信她的。
谢赓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小厮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奇怪地问她:“你为何想学收管账册?”
“因为……小人虽然身份卑贱,但也想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