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元骥来铺中办事,无意间问起李秾,才知道她已经前?往岐州大半个月。张掌柜有家有室,对他来说,外面这风餐露宿之?苦实在比不过家里的温柔乡。但李秾似乎不觉得辛苦,她从岐州带回当?地的土棉布,和店里的高昌棉布一起裁成棉袍,仔细作?比对。
闲暇时候李秾偶尔去鹤鸣楼中听曲,或在后?堂廊下读书?。李秾私心?觉得她的生活正向着安稳转变,不能再舒心?了。大晛民间经商风气浓厚,她不能生为世家男子读书?入仕,做个商人经商立身,也?可以是她的一条路。
她想,就像赵执,他从高处跌入泥淖,“慕右之?”也?可以是他的路。
她不知道的是,在遥不可及的南海,赵执的路却?并不那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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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氏商船在世子七百精兵的护送下,平安穿过扶南峡口,一路向西航行,赶在最晚期限前?到?达天竺。误了和部?分天竺商人的约期,损失虽然不大,但慕氏下半年的获利折减过半。
扶南国内战乱,为减少风险,赵执和孙孚商议将回程的船只减少一半,只载香料、油料和象牙。赵执还在天竺雇佣了一支百人护卫队随行。
船入扶南峡口时,已经开始的南海雨季使?得峡口迷雾漫天。此类天气雨季常见,因此航行并未减速。赵执起居的船行在最后?,和前?面七艘货船间隔几里的航程。
百人护卫队、孙孚及七艘商船相继消失在前?方?的视线中时,赵执的船正因突来的暴雨不得不暂时受阻在某个废弃的渡口。
赵执站在舱中,看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海水暗涌犹如黑龙降临。他随口问旁边随行的船工家属是不是在甲字号上。
那船工全家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听到?赵执的问询似乎有隐隐的担忧,便躬身回复赵执,这样的暴雨黑夜在扶南雨季并不少见。前?面的船只须尽快靠岸停泊,便不会有什么风险。今夜只有暴雨,风并不大,因此不会起巨浪。明日一早,前?面的船亮起灯笼慢行,只须半日便可追上。
赵执点点头,让他先去后?舱休息,不用等?候。赵执自己在舱中点灯读书?,心?里的隐忧却?始终没有减少。
不出所料,待雨势减小之?后?,赵执所在庚字号鼓足全力向前?追去,但并未见到?前?面船的影子。扶南海峡的海面上漂浮着打?斗之?后?散落的舱体碎片,被大雨冲刷一夜,已完全看不出属于流寇还是前?面的船只。
直到?庚字号五天后?独自停靠黎多港湾,赵执终于证实心?中的猜想。前?面的七艘船连同那一百天竺护卫都出事了……
那晚和他说话的船工脸色已然苍白?,和船上其他六位船工一起神情忐忑地看着赵执,等?待他拿主意……前?面的船被谁劫走了?是不是凶多吉少?
黎多的岸边仍然飘着细雨,云气低沉,渡口船只稀少,并无人影。赵执当?机立断,令两位船工随自己留在黎多城中,其余四位立即启程将庚字号开往交州。
蒙蒙细雨中,庚字号几无停留,又一次驶入黑沉沉的海上,很快就隐没在薄雾之?中。赵执带着两位船工潜入黎多城,并没有出现在之?前?住的院子里,而是找了一家来往供货商落脚的小客栈。
雨夜漫长,两位乔装的船工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却?再也?没有回来。赵执心?惊,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行踪已经被发现了。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再隐藏。赵执回到?黎多缓丘前?自己的院子,取下屋子上挂的铁剑,他想直奔北面而去,却?不能不迟疑,对方?如今直接让他陷入孤身一人的境地。
能在近海明目张胆地劫走七艘慕氏大船,除了那对已从幼主手中夺权的王叔朅麽父子,扶南国内几乎没有别人有这个实力。
望着外间墨一般浓重的夜色,赵执狠狠一拳打?在漆案上,漆案被击得摇摇欲坠,赵执却?似未感知到?痛觉。是他低估了那对父子的野心?和贪婪!
赵执在房中静坐到?天亮,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忿,抄剑骑马,直奔城北世子府。
他在府前?扣门,久久没有人应。府中似在通宵宴饮,直至天明还有舞乐喧哗之?声。赵执一下子大怒,翻过高墙,来到?宴饮的小厅,看到?世子正准备离开。
待世子过花园,赵执直接现身,站在了他面前?。
世子似早已料到?赵执要来,也?不问他怎么进来的,状似潇洒地举起手中的金杯示意:“右之?先生,别来无恙?”
赵执盯着他:“世子,我来要回我的人。”
世子似笑非笑,看赵执没有让开的意思?,他向身后?一挥手,府中的舌人被叫到?了花园。
“右之?先生,这是什么话,你的人如何会在我这里?倒是你,未经同意擅自进我府中,本?世子可按照黎多律法将你擒拿。”
赵执心?中有怒气,嘴上毫不相让:“黎多已脱开扶南自立律法了吗?你父子的狼子野心?还真是昭然若揭!”
“哈哈哈哈,慕右之?,你说话还真是直接!主少国疑,我父王不过是看到?我那继位的堂弟太过幼小,不忍眼看朝政断送在一黄口小儿手中而已。”
“哼……”赵执没想到?还有人能把夺权篡政讲得这么堂而皇之?。“你扶南国政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我问你,你为何在海上劫走我慕氏商船?做这样的强盗行径!”
“慕右之?,你说本?世子劫了你的船,有什么证据?血口喷人,小心?我让你有来无回。”
“这就是证据。”
赵执从腰间抽出两截斩断的刀剑,掷在世子脚下,“世子要不要仔细看看,何必装傻充楞?”
世子正迟疑,这时,有个护卫从外间进来,附在世子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世子听完他的话,神色更加轻松起来。这个姓慕还真是一个人来的,既然他是一个人,那么驱赶他杀他都易如反掌。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胆敢孤身一人在黎多城上门挑衅他,身上着实也?有些胆量。
“两截断剑而已,如何能证明我劫了你的船?真是笑话。”
“这两截断剑乃是慕氏船工从海面打?捞而来,正是我送给世子的那一批,上有大晛军中的记号,世子这是想赖账?无赖也?能在扶南国中主政么?”
“你!”世子险些被他激怒,但终究不是常人,转眼便掩住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执。“慕右之?,你一早闯我府门,意欲何为,你最好现在就走!别等?我叫刀斧手,将你剁成肉泥。”
他话音刚落,数十个从军营里调来的刀斧手已将花园团团围住。
赵执暗暗伸手按住腰间的铁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使?然。他自小习武,不论遇到?什么险境,只要手中有剑,心?里便不会慌乱。
“赵执,你那把沉渊已经归我所有了,你用什么来打?斗?瞧你腰间的这把剑黑不溜秋,莫非数月之?间,你又得了另一把好剑?接二连三地丢东西,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呢?哈哈哈哈……”
赵执:“这铁剑不过是在集市上随意买的,黎多城中随处可见。”
赵执用余光观察现在的形势,他要逼世子交出劫走的货船并成功脱身,只有一个办法。
世子玩味地看着赵执,却?看到?某一瞬间,赵执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突然被那看猎物般的眼神一摄,双脚已不自觉后?退了半步,脱口而出道:“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慢着。”
一个声音从园外传来,音量不大但暗含威势,满园的侍卫本?已经拔刀要砍向赵执,听到?这声音都整齐地停下来。
没想到?这府中竟还有别人!赵执心?里一惊,暗暗戒备。
那人一出现在视线里,赵执便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世子的生父,夺了幼主国政的朅麽。
朅麽膀阔腰圆,长相粗豪,神似世子,头发花白?看起来却?不见老态。他向世子呵斥:“你是怎么办的事?一大早连个客人都接待不好,退下。”
“是。”
世子神色恭敬地退到?朅麽身后?,这一下却?是退出了赵执可以出手制住的范围。
“想不到?海商慕氏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男人,真是令人意外。”
舌人将羯麽的话译给赵执,又生怕赵执不认得突然出现的这位大人物,自作?主张向赵执介绍道:“慕先生,这位是我国扶南王主的王叔朅麽大人,还不快快拜见大人!”
赵执听见舌人的话,却?只是站着不为所动,那舌人急得狠狠剜了他一眼。
第047章 府中交锋
羯麽看起来倒是并未在意, 走到?赵执面前:“慕先生,你凭着两截断剑就断定?我们劫了你的?船,未免太过武断。你孤身?一人到?这世子府, 一旦动起武来, 你必然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赵执发怒:“我既然敢孤身?而来, 自然有我的?本事,把?我的?人还我, 要打就打, 废什么话。”
“慕先生是习武之人?这倒是看不出来,近世以来大晛贵族多重文轻武, 以柔美?慵懒为尚。如此看来, 慕先生并非出身?大晛世家了?”羯麽虽然在扶南掌了大权, 却从未到?过大晛, 并不知道赵执的?真实身?份。
“在下乃大晛平民?, 并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在羯麽的?面前, 赵执隐隐感到?一丝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看羯麽本人, 却表现得不疾不徐, 神色安然。他不想再被羯麽的?话顺着走,以免被他套去更多事情。
“羯麽, 你父子有没有劫走慕氏的?船, 我自有判断。”
那舌人听他直呼王爷的?名号,额头冒汗, 不敢直译。赵执说出口的?一瞬间, 心里却也不受控地紧张了一下。若是这羯麽王爷是个受不得任何侵犯的?暴躁人物, 那么他今天麻烦大了。几万兵力及驻扎在黎多,他丧生在此地也未可知……
赵执人生第一次产生了身?处未知境地的?紧张感, 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应对之策。
羯麽笑着说:“之前你不是找世子谈了一笔交易?现在我也想和慕先生谈一笔交易,保证互利共赢,如何?”不等?赵执回答,他向?后吩咐道:“来人,在花园中摆上酒宴,请慕先生入席。”
“酒席就不必了,我只问王爷一声,需要什么条件,王爷父子才肯把?我的?人放还?”
羯麽看着赵执哈哈大笑,笑罢看着赵执:“看来慕先生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啊。这就是年轻人的?想法,可惜,慕先生就吃亏在太年轻了点啊……”
赵执自恃独自一人可以从世子府的?重重包围中脱身?,可脱身?之后如何在黎多城中藏匿,最重要的?是,孙孚以及一百余船工的?性命还捏在对方手里。那被劫的?七艘船如今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他此刻纵然脱身?,之后却束手无策。
“既然王爷不肯提条件,”赵执拔出腰间的?铁剑,瞬间向?围墙之侧的?一名侍卫刺去,“那便后会?有期了!”
那人躲闪不及,被赵执一剑刺倒在地。赵执意欲逃走,众侍卫不等?羯麽下令,一拥而上,将?赵执团团围在中间。
赵执在打斗中右臂被削下半块皮肉,鲜血淋漓,突出重围翻墙离开了世子府。
众侍卫向?外追去,血迹在世子府不远处消失,赵执已不见?了踪迹。
羯麽坐在房中吩咐道:“不必追了。”
“父亲,为什么不追他?”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在故意暴露弱点,让我们掉以轻心。不过,他那些?人和船全在我手里,我猜他还会?再找上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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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在打斗中露出破绽挨了一刀,虽然并没有伤到?骨头,但刀锋刮下了手臂大块血肉,血流不止,赵执用手掌覆着,差点掩盖不了血迹。
他自己往手臂上洒上止血药粉。等?不及臂上的?血完全止住,赵执起身?,换上一身?他不情愿穿的?扶南服饰,叫屋里的?送信人往真腊去了一封信。那百余船工是一定?要救的?,如今只能另想办法,最坏的?境地只能是人财两空了。
这里是赵执督船西行?时经营的?一个隐秘的?所在,就是为了防止世子这边出现的?意外,没想到?如今真的?用上了。他已经可以才想到?,城中的?慕氏商铺和他那间小院已经完全处在了包围之中。
当夜又下起了暴雨,黎多城的?暴风骤雨猛烈远胜于交广,屋外茂密的?芭蕉和棕榈几乎被风雨扑倒在地。赵执躺在榻上冥思,在如注的?雨势中睡了一阵。梦中睡得极不安稳,窗外风雨大作,一时间恍惚回到?那年冬日血海横流的?朱雀巷一般……
赵执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完全肿了起来,应该是那药粉不管事。
他懒得去管,披上衣衫,在灯下看一幅四?境图。这幅图跟当年赵釴房中的?那幅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赵釴房中的?那幅以陆地为主,这一幅却清晰地标注着南海广大海域的?岛屿、国度、城镇以及峡口关隘。
赵执看着眼前的?羊皮卷,不自觉陷入沉思。
他在南海苦心经营三年,以一只秦淮商船起家,亲力亲为攒起慕氏产业,难不成到?了如今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羯麽那对流氓父子动用武力强抢,叫他如何甘心!
想到?此,赵执不得不气愤难平,他必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第七日,赵执的?手臂有所好?传。这天黄昏,屋外传来消息:“东家,真腊那边回信了。元主事在半月前已在真腊,他知道您说的?情况,要赶过来助你。只是现在海上往来船只控制较严,可能要费些?周折。”
元骥如果在,那他行?事便多一份助力。
赵执心里想好?了从羯麽父子手中讨回孙孚等人的唯一的?办法。南海的?雨季还要持续两个月,如今只好?利用天气伺机行?事。人能要回,大批货物能不能要回,赵执心里完全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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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难得有晴天,偶尔雨势减小,变成濛濛细雨,便是黎多难得的?好?天气了。赵执特意挑了个这样的?天气,带上名帖重新到世子府拜访。
门?口的?下人还没接过赵执那张画着大晛山水的?名帖便已经认出了他,转身?就进去通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执还在门?外,便听到?羯麽那志得意满的?大笑,在他听来却尤其刺耳。
羯麽走到?门?边迎道:“慕先生,本王就知道你会?去而复返!虽然上次你用剑砍伤了世子的?侍卫,但你还是府中的?客人,请进。”
那世子跟在父亲身?后,一脸不悦地盯着赵执。
赵执对心中筹划的?事情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进到?府中无异于又一次孤身?犯险。但他此行?就是要弄清楚羯麽父子想要做什么,这世子府不进也得进了。
赵执没有显现出犹豫,跟着羯麽走进了门?内。“王爷,上次你说想和在下谈交易。在下还是想要回慕氏百余船工,因此便来听一听王爷的?交易。”
大门?在身?后合上,赵执大概猜到?,宅院四?周马上就会?被侍卫包围,这羯麽王爷还真看得起他!
羯麽将?赵执引到?客厅内,赵执并未坐下,而是开门?见?山:“王爷,听您谈与慕氏的?交易之前,在下还是要问一个问题,要什么条件王爷才肯归还慕氏的?船工及货物?但请开口。”
“慕先生,看来果然隐瞒不了你。那本王便实在告诉你,慕氏的?船工及货物都在我和世子手上。只不过,你想将?它们要走,却要答应和本王羯麽氏族做交易。”
强抢慕氏明明是无耻的?强盗行?径,羯麽脸上却并未有任何愧色,而是露出掌权者的?骄矜,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执。
赵执想呵斥他的?无耻,却也知道在这父子俩的?强权面前,呵斥起不到?任何一点作用,反而会?弄巧成拙。
“那在下就听王爷说说,是什么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