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有的店家为了吸引外地客户买米,便?将稻米蒸成熟饭,当街供给客商品尝。李秾和?阿棉尝试了诸种蜀地稻米蒸熟后的味道。这些稻米会被?远运到京城,在万耘、青禾和?鹤鸣楼控下的店铺出售。若是云影坊也开始介入京城粮市分一杯羹,如何能在这两家大户的竞争中生存,若没?有奇法,恐怕毫无胜算。
昌祐二?年冬日,蜀地的冬天并不冷。
李秾以前听人说蜀中盆地冬日阴湿,但今冬他住在这里,阳光却?出奇地好。此地人烟繁阜烟火万家,路边少有冻死饿殍。李秾在京中时经常和蜀锦鲛绡打交道,如今住在蜀地,才亲自到当地大户的工坊里看织工如何制作。因此只觉得日日新鲜,恨不得在此地长住不回京城去。
张武和?张功费了好一阵功夫才发现,在堰县东镇大门楼处装车的是万耘楼运粮的车队。不知?道为何,这车队却?没?有像别的商号那样在在车身上?上?刻着自家的商号,可谓应相当低调。张武两?人还是?跟人打听了好一阵才知道这是京城万耘楼的人。
李秾和?他们去牌楼处打听万耘楼买粮的价格,此地大户对?待全国粮商一样,并没?有对?谁家特别优惠,由此看来檀自明并没?有在此地打通什么关卡。
四个人最后能发现一些异常完全是?因为偶然?。李秾一日为再次熟悉路况,便?跟随一家粮商运粮的车队从东镇到阆水渡口,却?无意中发现,本该落后他们三天路程的万耘楼车队已经提前到达。
这令李秾大感意外,让张武和?张功去查查,除了官道,堰县至阆水渡口还有没?有可以走大车的近路。
这一查不要紧,几天后,张武和?张功带回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万耘楼的车队确实走了近路,准确来说,是?运的粮食走了近路。
李秾非常惊讶:“除了官道还有哪条路可以运这么多粮食?这条路为什么少有人知??”
张武:“距堰县七十里处有个地方叫做牛栏县,万耘的粮食从堰县装车出发,到了牛栏县卸下,然?后以人力驮运翻阅山岭。山路虽然?陡峭难行,却?能比走官道达到阆水要快三四天时间。想来是?万耘楼特意雇的牛栏县当地人力。”
雇用人力驮粮翻山跟雇马车走官道到底哪个成本更低,目前并不知?道。李秾疑惑的是?为什么只有万耘楼在走牛栏县这条道。想来想去不明所以,李秾决定?亲自去牛栏县看个究竟。
她立马就要动身,张功和?张武却?犹豫了。牙行派给他们俩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李秾安全,牛栏县境内多高山峻岭,居住的又是?野蛮未开化的山民,这些山民还相当仇视外人。若是?贸然?前去,但恐会有危险。
李秾却?不畏惧,她笑着劝张功二?人。“你们二?位有所不知?,我本身就出生山野,不是?金贵之躯。我的家乡梁州也是?偏僻乡野。乡野之人虽然?排外,但你若不主动生事,他们也不会害你。”
李秾最后只让阿棉留在堰县,自己?和?张武张功乔装成进山收蓖麻的小贩前往牛栏县。
从官道下了马车进山,发现牛栏境内山高林深,山民刀耕火种,日子异常艰苦。万耘楼冬日的第?二?批粮食在同一天卸在牛栏。
有人领着数百山民排着队,依次扛起卸在路边的粮袋,驮在背上?翻进山中。那些山民穿着破旧的草鞋,衣衫褴褛,在冬日的山路上?充当人力,满脸悲苦。这样陡峭的山路,骡马在上?面都走不了,运粮只有用人力。
李秾他们躲在暗处,看到那些脸上?沟壑纵横的山民疲倦麻木,完全不像是?受雇驮粮拿钱的样子。几十上?百斤的粮袋,驮在人的身上?,翻过几座高山,下山之后就离阆水渡口所在的县城不远了。可人力翻山,何其艰难。
三个人进入山中的村寨收蓖麻,李秾装作无意间打听这些驮粮的壮丁,得到的真相印证了她的猜想。驮粮的男子是?村寨派出去的,说是?上?面派下来的劳役,没?有报酬,由里长负责监督。若是?哪户不派男子去,秋后将会被?收取三倍税粮。
李秾想得越来越多,在知?道牛栏县县令姓名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猜到发生什么了。
牛栏县现任的县令,非常巧合地跟京中的檀自明一样,也姓檀。
李秾回到堰县,连夜给赵执寄信,请他帮忙查一位大晛九品县令的身份和?履历。
五天后,京中寄来赵执的回信。檀禧,京城人氏,本是?檀家的家奴出身。绍元初年被?檀自明安排到京郊任县城主簿,绍元二?年调任蜀地一个人口贫瘠的小地方,牛栏县,原因未明。
李秾拆开信读完,立刻就清楚了所有事情。
窥见了某些令人不齿的真相,事情却?不是?李秾他们几个没?有朝廷身份的人能管的。李秾带着张功和?张武又暗自探查了一番,之后将所见所闻详细写在信上?,希望赵执和?谢赓能想办法让朝廷派人来牛栏县暗访。
夜色沉沉,李秾在信的最后写,即使不为扳倒万耘青禾的私事,就单为牛栏县数百山民免除被?无端压榨之苦,也希望赵大人多为此事上?一份心。
第082章 雪夜无痕
赵执收到李秾的信, 信里叙述得很详细。檀自明安排心腹到蜀地谎称朝廷劳役,压榨无辜山民驮粮翻山的事已经?昭然?若揭。可?他接下来却犯了难,到蜀地查这件事不?难, 问题在于这件事要如何透露到朝中人耳朵里去, 更何况, 这是檀家。
赵执看?着李秾的写在纸上的笔迹,他们这些在常年在京中的人, 很少能看?到偏远之?地的龌龊事。下面即使有人知道?, 也?不?会报到京城来。京城一派祥和,撑起这祥和的摊子却已经?从内腐坏了。
他想拿这件事去和谢赓商议, 最后想了想觉得不?必, 谢赓想必跟他一样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檀麟虽然?退了十年, 檀家在大?晛还是根深蒂固。
不?论于公于私, 这件事他不?得不?管。何况, 这是李秾亲至蜀地在那牛栏县的山林中发现的不?公之?事, 那么多食朝廷俸禄的官员去过?蜀地, 没一个有李秾这份担当。
赵执将李秾的信重新誊写, 借大?理寺审案牵扯甚多, 隐去李秾重新编了一个严密的理由,将事情?写下来。
午后, 赵执怀揣着信, 骑马来到钱漱徽的府邸。赵氏和钱漱徽没有私交,这是他第一次登门拜访。能把这件事揭出来, 并派人前往牛栏县的, 现在就只有尚书令钱漱徽一个人可?以做。因为答应了李秾, 所?以他得登这个门。
从钱府出来,傍晚薄暮的天洋洋洒洒下起了小雪。
雪地里马蹄打滑, 赵执披紧了鹤氅,牵着马在雪地上走。他已经?将写有牛栏县前后事由的纸交给钱漱徽,而李秾写的原信还揣在他怀里。赵执将信从怀里拿出来,又看?一遍李秾的字迹。
暮色渐深,飞雪絮絮。雪粒子洒在李秾的信纸上,拂过?规整平齐的小字,这字看?起来不?像闺阁女那样清秀,是完全不?同风格的利落谨严。她一个女子,怎就有这样行?万里路的气魄?行?走繁华市镇,亲入高山峻岭。她此刻,又正在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赵执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然?飘远。回过?神来时,他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京城虽然?热闹非凡,可?好像是缺了点什么,让他觉得哪里空出一块来。
是因为李秾离开京城已经?数月了吗?
这么一想,他的心雪地里狂热地躁动起来。李秾那个人,何以在他心里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了?他自年少时至如今,完全没有过?女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却真实而不?容忽视,就像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他想着李秾的样子,有一种现在就想看?到她的强烈冲动。
许久,赵执在心里狠狠责怪了自己一句。赵君刃,何以如此?。
雪泱泱地下着,赵执牵着马来到秦淮河畔,进?了那年他和谢赓、李秾三个人饮酒的幽馆,要了独酌的清酒。
纱窗依旧开着,河风夹着雪润润地吹进?来,并不?让人觉得冷。赵执一边饮着酒一边想,不?知蜀中的冬日可?有下雪,李秾的氅衣可?带了,她也?许正在某间?院子的火炉旁取暖读书吧?
河上的画舫传来有些熟悉的歌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
似曾相识的曲调,赵执想起来这是元庆三十一年他第一次在河畔见到李秾时听过?的曲。多年后这个雪夜重听,有一种时光轮回之?感。
也?是在这个酒意朦胧的雪夜,他任一种浓稠的情?绪把自己包围。
“你果然?在这里!我听巡防营的兄弟说看?到你牵着马往河畔走,便来瞧瞧。”
赵执一抬眼?,看?到谢赓走上楼来。
“谢继业?今日雪夜,你也?巡街么?”赵执随即想起,谢赓只要下了朝,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巡防,比鹰犬都要敬业得多。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这不?像你,有事?”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在这里吹吹风。你既来了,便过?来也?喝一杯。”
谢赓提起袍子坐到他对面,“不?对吧,依我对你的了解,你这人天下第一古板,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从小到大?毫无差错。现在是戌时,若不?是在大?理寺衙署处理公务,这应该是你读书的时间?吧? ”
“谢继业,你话真多。”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为何今日反常,独自到这河畔来喝酒?”
谢赓狐疑地看?着赵执等他回答,赵执干脆还他个充耳不?闻。
“哦对了,底下兄弟还说看?到你是从津阳门旁斜街出来,那不?是钱氏府邸那条街吗?”
谢赓手握巡防营,恨不得半个京城的动向他都知道?,只要他想。
赵执从怀里掏出李秾的信件,推到他面前,“我去钱府,为了这件事。本想来找你,想来你也?什么好办法。”
谢赓拿着信读了,又连着问了几个细节,气得直摇头。“这檀自明,作威作福都作到蜀地乡野去了!到底是谁给他的底气!”
赵执没有回答。
“我赞同你的做法,此事涉及檀家,只有钱大?人能说上话。如今宫中那位好像什么都不爱管,都是钱大?人在替他管。真不知道当初他接这个位置,接来干什么。”
谢赓是个武人脾气,幽馆这样并不?私密的地方,想说什么也?就说了,赵执也不阻止。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算了,不?说了,且听钱大?人消息。雪夜幽景,这样谈起檀家真是晦气。”
谢赓又叫了两个下酒菜,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对了,李秾去蜀地,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虽然?带着人,但是像牛栏县这样的山野,也?太危险了。她竟有胆量去山里亲自探查。”
谢赓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到李秾,赵执手中的银杯一停。“李秾此人,主意太大?。手里的事永远办不?完,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个东家也?不?知道?。”
谢赓从他的话里听出点奇怪的意思,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关于李秾的话题他不?好再多问了,那次李秾落水,他看?到的,赵君刃也?看?到了。两人若是在酒桌上提起那件事,是对李秾的不?尊重。可?是不?提,关于李秾的身份,总觉得该聊点什么,还是聊开了好。
谢赓这么想着,还是没有再说下去。正恍惚着,坐在对面的赵执抬头看?着他,问道?:“继业,我问你,我从小大?大?,做过?什么不?合常理的事么?”
这一问把谢赓弄懵了。“没有吧,你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什么?”
“没什么,你回答就行?。”
“我没功夫和你在这里打哑谜,如此雪夜良辰美景,何不?去鹤鸣楼中听曲?去不?去。”
“不?去,我该回去了。”
“赵君刃,我发现你现在就不?合常理,一点也?不?像你。”
赵执没听进?去谢赓的话,他突然?就在想,那为什么是李秾?不?是京中的高门闺女,也?不?是秦淮河畔的如花美眷,为什么突然?搅乱他心神的那个人是李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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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君刃,京城好大?的雪!蜀中就不?一样了,今年蜀地是个暖冬。”
赵执披着鹤氅转过?屋檐,在廊下看?到一个拥炉读书的身影。他问:“李秾,你都离开京城已有两月了,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蜀中这么暖和,你不?回京城了?云影坊中的事,我……”
李秾将书卷抱在胸前,笑得一派天真。“要回呀!因为京城有重要的人。”
赵执上前一步,语气不?自觉带了一丝着急。“重要的人是谁?”
“咦,你问做什么?”
天絮絮地飘起小雪,转眼?间?院中就白了一地。李秾穿着男装,修竹一般站在廊下,长眉星目,看?上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赵执在雪中走上去,像在青溪的那晚,解开她束发的头巾。瀑水一般的长发瞬间?从头上倾斜而下,乌黑柔软,在雪地里尤其分明。解开长发的李秾分明是女子的模样了,她这个样子……没有哪一位高门贵女能有这样清冽坚韧的气质。
赵执躺在柔软的被褥中,突然?间?感到身体发热,像是有个地方有热炭在灼烧。突然?间?睁开眼?睛醒过?来,房间?里木蜜香若隐若现。外间?的雪尚未停止,照得直棱窗微微泛白。
刚才?,竟然?是一个梦。而李秾在他的梦里。
赵执万分苦恼地发现,身体的某个地方起了变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时。那时他总是因这件事而苦恼,并且嫌弃它们麻烦,半夜起来汲井水洗身更是令人郁闷。年纪渐长,他一心都扑在外事上,有几年没有这样了。
左右睡不?着了,他索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看?院中的雪。
开门的动静惊醒了东厢的陈伯。陈伯打开房门,看?到赵执穿着单衣站在廊下,急忙去将大?氅拿来给他披上。一边给他披衣一边切切地关照:“郎主,雪夜赏景无妨,但要穿厚些,恐身体着凉。”
赵执实在不?便把睡梦中身体的变化告诉陈伯,便“唔”地含糊了一声。哪知道?陈伯又去屋子里寻来一个手炉,热烘烘的要往他手里递。
赵执拒绝:“我不?想要手炉。”
“郎主,这天冷。”
“陈伯,我不?冷。”
陈伯:“……”这大?雪的冬夜,就是习武之?人也?扛不?住啊,怎会?
赵执黑着一张讳莫如深的脸。“陈伯,请……帮我去院中接些雪水,我要洗浴。”
陈伯吃了一惊,看?着赵执的样子,随即到院子里帮他准备雪水。
院中桂树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陈伯将之?扫入盆中,寒意侵骨。赵执自己捧着一盆雪,进?屋子关上了门。
陈伯在身后呆了半晌。他在赵府多年,是看?着赵执长大?的。在他眼?里,这孩子自小颖悟,在武学上禀赋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展现出处处过?人的禀赋。就是这么一个少年,偏偏性情?过?于冷淡,寡言少语,他恐他在世道?人情?上会成长得很晚。
在这个雪夜,他却看?到男子内藏的情?欲冲开了赵执年轻的身体,当年的幼子已然?长大?成人。
可?转念想到,这孩子从未见过?生父,叔父惨死,母亲隐居修行?,留下他独自一人。这些长大?成人的细节,除了他这个下人,也?就再没人知晓。
雪夜漫长,天未亮时赵执就上朝去了。陈伯将那盆洗浴后已然?融化的雪水倒掉。也?不?知赵执爱慕的是谁家的女儿,只盼他能早些迎娶娇娘,让这宅中有个知冷知热的主母,多些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