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你冷么?可以?将衣物脱下来在炭盆上烘烤。”
赵执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这样贸然闯入你房间已是大不敬至极,李秾,你不要叫我脱衣了。”
面对李秾的时候,赵执总是在守礼和不守礼之间挣扎。
李秾闹了个脸热,“可是,你不冷么?”
赵执是习武之人,冬日飞雪,他忙着赶路,倒是没觉得有多冷。
他突然伸手握住李秾的手,他的手竟然比李秾在屋内的手要缓和许多,就这样静静地握着。李秾觉得他的手太热了,轻轻地缩了一下,却?被握得更紧。
“你在信中从未提及,这一别数月,可也?有想起……想起我吗?”赵执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了。
阿棉还在灶房忙活,李秾有些?心虚地听着外间的动静。看到眼前这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了。她?走近他,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长了些?胡茬的下巴上一吻。
吻毕轻轻地退了一步,却?被赵执伸手搂住腰间。
“哎你……”
“李秾,我冒犯了。”
想到阿棉还在外间,李秾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那你放开。”
赵执并?没有闻言放开,他此刻像个明知故犯的无赖,一边说着冒犯,一边却无赖地将李秾搂向自己,低头?寻索到她?的双唇,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赵执就一下,李秾发出猫一般的呼吸,将赵执激得停了一下,他明明什么都还什么做……她?这样好像他正在犯罪一般。
“赵君刃,你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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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棉端着食盘进李秾的房间时,并?没有看到异样。十几岁的少女?懵懵懂懂,隐隐觉得身份神秘的东家跟李秾姐姐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具体是什么,她?并?不知道。
只见赵执和李秾都端坐在小案边,炭火烧得正旺。
三个人一起进了晚餐,赵执方才告别出了院子冒着雪回青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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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和谢赓平定沔州暴乱,顺利回朝,这意味着满朝能够过?一个和乐的新年了。因此早朝虽然下起了大雪,满朝文武都兴致勃勃地早早来到重华殿。
赵执和谢赓离京数月,回京第二?天穿上朝服,站在殿上似乎还能看到满身风霜。两人一同在殿上提起一个问题,找到贼首时,贼首已然自焚,浑身烧成焦炭,因此不能确知两具焦炭是不是贼首。
为了确认贼首身份,已经命人作了画像,在沔州及其相邻州县大力搜捕,可搜寻了半月之久,并?无收获。
群臣于?是议起那两具尸首是不是贼首,议得十分激烈,最?后出了个悬而?未决的结果。眼看这个年是又?要过?不好了,还是皇甫震霆出来说了话。既然贼兵已经收服剿灭,贼首又?被围困只剩下尸骨,那么可以?命沔州及相邻州县继续搜寻,这京城巍巍,铜墙铁壁,贼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众卿也?不必过?于?挂心。
昌祐三年的最?后一次常朝在漫天飞雪中结束。下朝后,感染了风寒的钱漱徽还是支着病体将薛亢和谢赓叫来,在值房中重新商议年节期间京城的治安之策。他交代二?人,尤其是各个城门和宫门,一定要严格盘查进出身份,谨防身份不明之人混入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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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祐四?年的除夕新岁在一片瑞雪中到来。
李秾和阿棉吃过?胶芽饧,饮过?屠苏酒。正觉得院中无趣,准备出门看雪景时。有人敲响了院门,是谢府的下人送来一个食盒,并?带了谢将军一封问候新岁安好的手书。
那下人刚刚转身,却?又?看到一位穿鹤氅的大人亲自提着食盒来到这小院侧门口。他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家将军的好友赵大人么?怎么赵大人不差人来,竟自己亲自送来了。
赵执踏着雪走得不紧不慢,来到院外,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随后认出这是谢赓府中的下人。
竟是谢赓?
谢赓对亲近之人从来都是这般润物细无声,对李秾的关照也?这样吗?细心到在除夕夜差人给她?送来食盒。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酸味漫上心头?,赵执随即将之压了下去。
李秾却?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她?着一身白色的棉袍,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咦?多谢你们给我送来食盒。”随着想起来什么事似的转头?看阿棉,“既有两个食盒,阿棉,我们将其中一个送去给橐驼可好。”
阿棉在旁边愉快地回答:“好。”
两位既然要出门,赵执也?不便?久留。
在云影坊的小院门口,赵大人和那谢府的小厮一起转身走出巷子。小厮一边退后半步走在赵执身后,一边心里偷偷惊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能跟寺卿大人享受同等待遇。
赵执有些?郁郁,今日她?要出门,下次再来找她?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今日除夕他能借着送食盒的理由,那下次呢?
以?他目前的人生经验,他还不能很好地应付来到云影坊时阿棉和李秾那探寻的目光。两人好像总是要问他来这坊中有何贵干。
他初尝情味,好像多等一日见她?都觉得十分煎熬,却?还要费心里想出来坊中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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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从除夕一直下到新年的前几日。
有朝臣给宫中递了自己写的贺岁诗,皇甫震霆不好文墨,没怎么看就搁置到了后宫妃嫔们的闲案上。
不多时,在京城的一座塔楼上,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将一张黄麻纸打开,看到了写在上面的贺岁诗。
他出身大晛最?卑贱的底层平民,只认得一些?字,却?不屑于?像京中那些?贵族一般咬文嚼字。他读了读那些?毫无滋味的奉承之词,声音跟塔楼的宝铎声混在一起。
“他也?配称明君么?也?就是这几日,我必让他知道,他不配。皇甫家都不配!”
为了隐介京城,他将一审黑袍换成了毫不起眼的灰色僧衣。就是从容地走进这塔楼之中,也?不会有人多注意他一眼。身上是灰色,只是双手却?戴着黑色手套,在这京城欢声笑语的新春年节,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他手套的不同寻常。
“朝廷那些?傻瓜将那两具尸骨收起,还在沔州及四?面的州县大肆搜寻我们兄弟俩的下落,真是愚蠢至极……天威教众能被你们剿杀殆尽,可天威却?有通天遁地之能,能够从沔州逃出,潜伏到京城来。”他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一对巡防营军士穿着铠甲巡视而?过?,这些?军士绝无可能察觉到他此刻正在京城。
他蔑笑一声,在塔楼上方负手往太初宫的方向看去。
第100章 上元之夕
上元是建康帝京城中除开圣寿节外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 百年的建康城灯影缤纷,香风缭绕,被装点为火树银花绽放的不夜之城。秦淮河畔的酒楼中挤满了外域和大晛四方来的客人, 河面上灯火灿烂直至通宵。
上元之前, 沔州境及周边再次向朝廷递过来消息, 天威叛军瓦解之后?,再未有过贼首的踪迹。刑部对十几?个漏网的叛贼进行的审讯也有了结果。有叛贼熬不住严刑拷打, 在初五那日指认, 那两?具被焚毁的身体?其中有一具断了半截小指。而天威教的贼首,冯天威, 冯振其中有一人就在幼时被冻掉了半截手指。
日夜审犯人的刑部把这一消息报上去, 皇甫震霆龙心?大悦, 有证据说明贼首已死就是好事。他在刑部递上来的判决书上勾了开春斩首, 当即把内侍叫了来, 吩咐在城中御街扎起鳌山(注), 上元佳节, 他想携各位太妃和宫妃与?万民同游。
他登基以来, 除了秦淮莲塘那一次, 还没有过在圣寿节之外出宫游览,因此自?己也期待起来。他身边的内侍深谙圣心?, 立即以圣旨的意思?向宫外吩咐下去。
上元节的清晨, 赵执并未叫人跟随,独自?一人牵着马驮着米粮果蔬, 到钟山隐溪寺看望母亲。
入寺修行以来, 慕容氏的容颜几?乎变化。这几?年来, 赵执总会在逢佳节时来寺中看望她,给寺中供应米粮蔬果。
已是半年未见?, 赵执跪在寺门外磕头。慕容氏看到他周身又多了些沉稳的气质,这样的沉稳不是他寡言的性情使然,而是来自?世事磋磨历练。
“好孩子,快起来。”慕容氏将赵执扶起,天气寒冷,他年轻的躯体?却?是健壮暖热的。
母子叙话间,赵执扶着慕容氏,认真思?量半晌,还是跟她道出自?己心?中的秘密。
“母亲,我今日来到寺中,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了心?仪的女子,每当想起她,孩儿无不欢欣。”
赵执的言语中有些青涩,但并无躲闪。慕容氏听出他的笃定,好奇地问道:“太好了,是哪家的小姐?”
“母亲,她并非高门贵女。她叫李秾,出身寒微,但……”
慕容氏打断他:“你?不必跟母亲细说她的身世,出身寒微不是耻辱,你?若认定她人品高洁,她便是你?心?中的贵重之人。”
赵执点头,这是慕容氏的观念,亦是他的观念。
回城的路上,赵执本想回青溪习练剑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城中数不清的灯影所迷,进了城门之后?看到大街小巷的女子和幼童都举着花灯,突然就十分想念起她来。
阿棉在云影坊的后?院,穿着一身新衣裙,和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共同制作花灯。她告诉赵执,李秾被隔壁酒楼的掌柜请去赴宴了。
这条街上的酒楼没有十家也有八家,谁知道宴请李秾是哪一家?赵执举目望向河面,只?见?满目河灯画舫,游人如织,根本找不到人,当即有些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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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李秾赴宴的是金觞馆的掌柜。
嘉穗楼年前最大的一笔订单来自?金觞馆。金觞馆有一味名酒,名叫金觞绿蚁,而酿造金觞绿蚁的原料就是来自?青龙江畔的江米。李秾费了极大的心?思?,让出了比檀家和鹤鸣楼要低的价格,让金觞馆改用自?己供的江米。她也因此结识了金觞馆的掌柜,逢上元佳节,人家请生意伙伴们赴宴,便给李秾派了请帖。
在外间应酬来往,李秾一律着男装见?人。来赴宴的客人们都是京中和金觞馆有来往的店铺掌柜,并不知道李秾是女流,只?当他是个小个子的年轻掌柜。他们都知道李秾盘下嘉穗楼并花重金在楼前立起铜斗的大手笔,也和李秾没有竞争关?系,因此都纷纷上来表示亲近,端着酒盏要敬李秾酒。
李秾是不善杯杓的,她来京中这么?些年,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面对几?位掌柜的盛情,她一边婉言相拒一边却?还是喝了不少。直到李秾感觉自?己到了微醺的地步,便只?得直言不能再饮,和大家告辞,走下楼来。
街市上处处华灯璀璨。李秾伸着鼻子,嗅着风中弥漫的香油味,慢悠悠地走到秦淮岸边来。
人群拥挤,不知是谁家的香车从街上驶过来,李秾躲闪不及,被冲撞了一下。那驾车的车夫正待呵斥,却?突然看到人不见?了。
李秾突然被人捞住手腕,往街边一带,让那马车堪堪擦过她的衣角,并没有撞到她。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热汗。
赵执在混乱的人群中伸手拽住李秾,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躲过疾驰的马车。
他有些生气:“李秾,马车都要撞上你?了,你?怎么?像是没看见?。”
李秾有些疑惑:“马车?我没有撞它啊……是那车夫驾驶有误。”
“不管是谁撞谁,要是撞上了,受伤的都是你?,你?怎么不看路?”他看到李秾仰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疑惑:“李秾,你?喝醉了?”
李秾认真地想了想,确信自?己没有喝醉。“赵君刃,你?不知道,那金觞馆的绿蚁酒当真不是徒有虚名,入口醇柔,回甘清甜,盛在白玉杯里色如琥珀一般,怪不得能闻名京城。今日袁掌柜的盛情,我就喝了三杯,并不醉人。”
提着花灯的丽人们从身边拥挤而过,赵执把她护在身后?,注意到李秾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似有若无的两?晕酡红,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李秾,还说自己没有喝醉,你?看看你?。”
“我真没有喝醉,今日元宵,我们去河中乘画舫一游如何?”
“现?在?”
“现?在,”李秾点点头,“你?是不是又没带钱?听谢将军说,你?以前喝了酒没有钱付,只?得抵押自?己的剑,回家之后?被赵釴将军暴揍了一顿。你?放心?,我有钱呢。”李秾从自?己怀里掏出鼓囊囊的钱袋。
赵执不满地皱起眉头。“谢继业怎么?跟你?说这些。”
李秾拉着他向河岸画舫停泊的地方走去。“谢将军其实很健谈的,只?要是他熟悉的事。”
“算了,别说他了。”
上元佳节,画舫价格比平日涨了五倍,李秾掏光了钱袋里所有的钱,只?能租其中最小巧的一艘。
秦淮十里千灯燃放,满街歌女们踏歌助兴。两?人坐在船头,一时无声地看着眼前的景物,简直目不暇接。
掌船的艄公自?己躲到船后?去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李秾酒意有些散开的时候,她和赵执已然拥在一起将嘴唇吻得微麻。
分开时赵执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金觞绿蚁的味道?”
酉时正刻,浩大的仪仗从宫中出发。几?位太妃还有这几?年受宠的宫妃们也都一起出宫,车驾跟在皇帝之后?。禁军开道,宫女们提着香灯和花篮,逶迤地跟在后?面。
有些小民一辈子也碰不到这样盛大的时刻。朝廷在御街各处及秦淮河畔扎了十几?处巨大的鳌山灯,华彩万千的灯轮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宫车从宫门中出来,经大司马门、正阳门,缓缓行到秦淮,所到之处万民山呼万岁。
李秾和赵执听到宫中的鼓乐时,连忙命艄公将船驶入岸边的柳树下避让。朱雀大桥不远处,一艘巨大的扎着鳌山的彩色画舫停在那里,等着宫中贵人们的驾幸。这艘画舫上的鳌山动用了工部所有的能工巧匠,现?下还没有点燃。两?人远远地看着,都想象不到鳌山灯杯点燃时的盛况。
常常的仪仗停在朱雀桥上,宫中早就传过旨,免了万民在秦淮河畔的跪拜。一生难得亲睹一次圣容的民众和四方来京的外域客商都在河畔肃立,看着皇甫震霆从金辂车上下来,在内侍和宫女的导引下登上朱雀桥畔的彩色画舫。
皇甫震霆点燃一盏灯烛,再用手中的灯烛点燃了鳌山最低处的一盏绛色纱灯。顷刻之间,只?见?鳌山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自?动亮了起来。一圈一圈地亮起,如同火龙,直到最后?装饰成巨鳌眼睛的两?只?灯亮起,一座美轮美奂的灯山出现?在画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