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医士让他们放心。经过?一个寒冬,时疫在人身上的?症状减轻了许多,城中多数病人都?已恢复,染疫的?人已经极少。医士留了药方,李秾服下后,次日凌晨高热才退去。
既是疫症,李秾便把阿棉赶到嘉穗楼去住,让自己一个人住云影坊后院,伙计们也只允许偶尔来禀告事情。
就在李秾刚恢复体力从病榻上起身时,张功颇有些激动?走进小院,“娘子,听?说长熇军从南海班师回朝了!”
“太好了。”李秾欣喜,“南海大捷,扶南峡口畅通,此后大晛到天竺的?商船均可畅通无阻。谢将?军和赵大人什么时候进西?明门?”
“明日一早,听?说谢赵二位大人今晚在长江北岸整军,长熇军就在北岸扎营。还听?说陛下要率百官到城外摆酒迎接王师,明日西?明门外百姓夹道,必定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娘子,可惜你还病着……不能去看看热闹。”
李秾毫不犹豫地反驳他:“怎么不能去?明日我一定也去迎接王师!带着罩巾不沾染身边人便罢。明日我跟你们一起去!”
她怎可错过?谢赓和赵执回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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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长江北岸。
谢赓和赵执站在北岸竦峙的?山崖上,远眺春江潮水向东而去,江上浮着一轮浑黄的?明月。
谢赓第一次离开大晛国土,此次归来,站在大江北岸,竟难得地产生了一丝近乡情怯的?心绪。他无不伤感地自嘲:“我还能回来,可是有那么多将?士回不来了,我在这里矫情个什么……”
长熇军攻打迈潘城,打到羯麽父子派使者和谢赓谈判,答应从此放开扶南大小峡口,不再拦阻海上商船。可迈潘城攻坚,长熇军也折损了许多人,这些将?士的?肉骨永远留在了异土。
赵执沉默,陪谢赓静静地站立远眺。
“君刃,说实话,这次我也发?现,你自入朝后,变了许多。”
“我变了许多?何以见得?”赵执自己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比如,将?那檀峻茂绑至南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此次你我将?他平安放回广州府,可此人内心阴暗,不知后续会如何实施报复。”
赵执问他:“继业,你好像在怪我。”
谢赓:“不是怪你。”
谢赓也说不清这复杂的?感受。“若是换做我北上,我大概也会跟你一样将?他绑了,只是这件事是你先做了。我真想不到。那檀峻茂更是三辈子都?想不到你一个大理寺卿,军中的?副帅,竟真的?敢刀胁于他。”
赵执:“此人延误军机,他拖延一天,前?线将?士就多一分性命之危。就这条罪过?,他万死莫赎。你我是军中之人,就不必对?谁留情,给?檀峻茂这样的?人留了余地,换来的?就是更多将?士的?白骨。”
赵执的?话说得决绝不留情面?,谢赓也随之惊讶,在内心深处,他竟然?是认同赵执的?。但他性质里的?沉稳终究没?有让将?这份认同说出口来。
月光下,谢赓看到赵执脸上沉起阴郁难辨的?神色,不觉心中一凛。经此万里之行?,他好似不像是从前?的?谢赓,赵执更不像是从前?的?赵执了。
此刻的?赵执让他想起一个人——早年?的?大将?军赵釴。这叔侄俩既不像父子般亲近,当然?也不是仇敌,怎么行?事会越来越像?谢赓好像看到了某种埋在血缘里无法割断的?宿命。
“对?了!还有件事。”谢赓突然?想起今晚叫赵执出来的?目的?。
“什么事?”
谢赓朝身后不远处的?小将?士说:“抱过?来吧!”
小将?士怀中抱着一柄长形的?物事,用青布包着,递到赵执面?前?。
赵执:“这是?”
“打开来看看,你该是很熟悉。”
赵执伸手揭开长柄外面?的?青布,玄铁剑鞘黑如墨石,在江月的?浸润下泛出微弱的?幽光。
这把剑——是他的?沉渊。
赵执欣喜地从小将?士手中接过?沉渊,将?剑拿在手中的?一瞬间,他确认了,这就是五年?前?他亲手交出去的?沉渊!
赵执抑制不住激动?地问:“怎么会在这里?你是如何找到它的??”
谢赓:“我倒要先问问你,五年?前?,你是如何将?它遗失的??你告诉我的?可是不慎掉入海中了,带剑十几年?,一朝还真能让剑落入海中?”
赵执看谢赓神色半晌,问道:“你知道了?”
谢赓反问他:“你告诉过?李秾吗?”
赵执摇头。
谢赓了然?。
“我五年?前?就知道了,是我向元骥问的?。你别说元骥嘴不严,我自有我的?办法。这是大将?军在你少时送你的?剑,若不是事态紧急毫无转圜之地,你怎会轻易将?它转手于人。李秾的?性命,自然?是要比这把剑重要得多。那世子是真刁钻,也是真识货。当时你的?商船有万金之富,他偏偏看中了这把沉渊。可惜了它这几年?在他手里,相当于明珠暗投。”
失而复得的?欣喜充斥着胸腔,赵执抽出沉渊的?剑身,“铮”地一声?清响,沉沉的?寒光照过?他的?眼?睛。“继业,谢谢你,你帮我寻回沉渊,此后我欠你的?……万金都?还不上。”
谢赓和他相视一笑,“十七岁时你在西?北战场救我一命,咱们俩说不上谁欠谁的?。再说了,你自入了迈潘城后,一直在派人去找这把剑的?线索,和世子的?使者谈判时又三番两次试探,恨不得亲自找到扶南国都?中去,谁都?看得见。”
“我是想过?亲自到扶南国都?羯麽府中去找,不过?……”
“不过?,你要是擅自离开军中,本帅可有权力军法处置。”
赵执挑眉默认。
谢赓:“这是我私下向使者提的?条件。跟两国恩怨无关,就为当年?你在幽馆将?它换了请我喝酒,五年?前?又用它保了李秾性命。这把沉渊就必须拿回来。”
赵执:“日后你这个大将?军当腻了,想去南海之滨经商,跟我说一声?,当年?‘慕氏’的?家底就都?归你了。”
谢赓吃惊:“你的?‘慕氏’还剩多少家底?不是李秾后来帮你赚的?吧?”
赵执:“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李秾赚了多少钱,她只在信中说今夏要将?隔壁的?茶楼买下来。”
谢赓无语地摇摇头,在经商这一项上,他实在资质平平,可赵执和李秾都?是聪慧过?人的?怪物。
过?了许久,谢赓突然?对?一个问题有些好奇,思虑再三,还是问道:“赵君刃,我有个问题,五年?前?在南海,你就对?李秾……了吗?”
赵执本不想回答他,但看他一直看着自己,便认真想了想。“我自己,其?实也未必清楚。”
明天就要见到她了。
两人还在眺望夜月之下大江东去,身后,小将?士领着一个人登上山崖。
“谢将?军,赵大人,原来你们在这里!让奴家好找。”
两人转过?身,原来是宫里来的?内侍。
“奴家来与两位大人核对?明日西?明门外,班师奏凯的?仪程。”
第114章 归人未迟
巳时?许的西明门?外, 百官已陆续到?达。但觉今日天色晴明,令人心情舒畅。听?说皇帝的病终于在太?医院圣手的调理?下?好了起来,这?几日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扶南乃是南海小?国, 国力自来无法跟大晛相抗, 长熇军得?胜而归, 放在元庆以前?本用不着这?么隆重的班师仪式,可自去岁以来, 朝廷事故频发, 帝京太?需要一次胜利来提振人心。
巳时?三刻,皇甫震霆率领皇室成员登上城楼。少?顷, 便看到?城门?外官道上腾起一阵烟尘, 是随谢赓回城的三百巡防营将士。此次凯旋的长熇军驻扎在江北, 而谢赓和赵执带了三百将士回京复命。
长亭外杨柳如烟, 烟尘中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向城门?处驶近, 正是主帅谢赓和副帅赵执!病愈后, 皇甫震霆的目力也恢复了。他看到?飞驰而近的马上的人, 欣慰的同时?, 心中居然升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艳羡。二人虽是臣下?, 却能青年肆意,万里建功。而他虽然是这?天下?的主君, 却缠绵病榻, 这?辈子都没有出过?京城……这?么想着,他心里的那丝艳羡更?加鲜明起来。
转眼间, 快马在长亭处停住。谢赓、赵执和身后的三百将士全部?下?马步行。这?时?候, 皇甫震霆需要走下?城楼了。
身后的皇甫初宜清脆地叫了他一声:“皇兄, 该到?城门?外去应迎接谢将军和赵大人了!”
皇甫初宜神色雀跃,眼睛闪着兴奋的目光, 身边的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对城下?的两位大人很感兴趣,让她心仪的人不是谢赓就是赵执了。
皇甫震霆轻叱了她一声:“初宜,不得?多?事。”
皇甫初宜吐了吐舌头,依旧娇媚地笑着,一点也不怕他。
西明门?外,围观的人群拥挤,摩肩接踵。李秾心里本不想来人群中拥挤,去岁长熇军出征时?李秾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谢赓和赵执接受君令。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种?时?刻,李秾还是觉出他们身份的差距,她实在不喜欢在人群里仰望赵执,宁愿在清静的小?院或者山林,和他平等地对视畅谈。可长熇军打败羯麽父子,她真的不想错过?这?凯旋而归的时?刻。阿棉早早就喊着出城占位子,此刻挽着李秾的手,比李秾还激动。
赵执和谢赓在西明门?外驻马,然后步行上前?。
赵君刃,他在南海被晒黑了许多?,跟他旁边的谢赓和身后的三百将士一样……
李秾隔着人群看自己心爱之人,情不知所起,但这?一次分隔万里,让李秾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爱他什么。爱他的少?年英才,爱他性情的纯粹与热烈,也许就是爱他负手站在那里的样子。
皇帝陛下?的华盖停在城楼前?,谢赓和赵执带着将士上前?参拜。谢赓将锦盒交还,李秾猜那是兵符和节钺。人群中听?不清,但此次大捷,他们二人肯定能得?到?丰厚的封赏。因为南海大捷是大晛帝京这?一整年来最大的好消息。
身边的阿棉突然扯扯李秾的袖子,语意惊奇地问道:“姐姐,那是谁?”
李秾随着她的目光远远看去,在皇甫震霆身后看到?祯王殿下?,祯王身边还有一位盛装女子,长公主皇甫初宜。远处看不清面容,但依旧能感到?皇室长女的明艳雍容。
“那是宫里的长公主,闺名叫皇甫初宜。但是阿棉在街市上不可随意称呼公主的闺名,听?到?没?”
阿棉听?到?这?个名字,轻轻地“啊”了一声。想起她和街坊女伴们在一起玩时?听?来的传言,一瞬间她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李秾。她虽然年纪小?,但日日跟李秾生活在一起,也已经知晓了李秾和赵执之间的秘密。
李秾转过?身,“小?丫头,你嘟囔什么呢?”
“原来她就是当朝长公主么?姐姐,她头上的金钗和珠翠好华贵。”
李秾笑她的天真之语。“阿棉,大晛朝廷虽然穷,可皇宫绝对是天下?金银珠玉最多?的地方。”
李秾向旁边看看,旁边的城民都注意力都在城门?前?的仪式上,没有听?到?她俩在议论什么。
阿棉目不转睛地看着城门?口,紧紧地抿着嘴。十四岁的少?女实在难以装住一点心事,更?何况她跟李秾亲如姐妹无话不谈。
“姐姐,我和街坊的阿莺她们一起游玩时?,听?说了好多?关于长公主的传闻……有一件是关于,关于东家的。”阿棉紧抿着嘴,十分为难。
李秾低声问:“阿棉是说赵大人?”
阿棉点头,看李秾一脸淡然,决定还是跟她说。“据说去岁秋冬,谢赵二位上大人出征前?,也是在西明城楼前?,长公主当着文武群臣和围观的百姓,亲手将自己自小?随身携带的龙形玉佩送给赵大人。长公主至今未许配人家,都中的女子们都说,长公主喜欢的人是……是赵大人。”
李秾一脸好奇,“你和阿莺她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样的皇室秘辛也能传到?都中去?去年践行时?,我们俩不是也在的吗?”
阿棉着急,“姐姐你忘了,那日没有等待结束,你让我先回云影坊,你自己骑马去城外的幕府山……是以没有看到?。”
李秾将信将疑,“真的?”
阿棉:“真的。”
李秾想起来那日自己是骑马到幕府山去了,那里可以远眺大军渡江,不觉有些出神。
阿棉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就是……”
李秾意识过?来阿棉问的是帝京女子们传闻长公主喜欢的人是赵执之事。她因忙于生意经营,也没有女伴聚会,是以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我不生气,阿棉。”
“可,可赵大人不是……姐姐你为什么?”阿棉涨红了脸,她想说赵执喜欢的人是李秾。
她们两人随着围观的百姓们一起注视着城门?口,果然看到?长公主站到?了赵执身边,虽然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身距确实十分亲密临近。
李秾还是摇摇头,语意自在地回答她:“因为一个人喜欢谁,不喜欢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所谓情不起所起,就是这?样。”
看阿棉似懂非懂,李秾又说道:“情爱不在别?人的口中,而在各人的心里。这?件事,是高兴和生气都不能制约的。就算真如都中女子们所说,长公主喜欢赵大人,那也是长公主的自由,是任何人都无法干涉的。就算她是公主,我是普通女子,也一样。”
阿棉听?懂了,牵住李秾的手不再说话。李秾心里却突然有些好奇,长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赵君刃的呢?难道真如传言所说。
两人正站着,一个嘉穗楼的伙计从人群中挤过?来,附在李秾耳边,大喘着说:“东家,总算找到?你们了!阎勤大哥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