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是日光正烈的时辰,但这个季节的日头尚不刺眼,风也和煦。
戴珺情绪稍缓,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还记得你有一次来书房,问我是不是很讨厌那些大人么?”
顾衍誉很爱观察他,她发现戴珺升迁之后,处理起公事总是不太快乐,于是问了一嘴,戴珺只说是事情多,之后便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对劲。
顾衍誉自己也有不想做但非做不可的事,自认很能理解他处理公事时的烦,也就没再多想。
“他们给我的,正是掌管官员考校擢升的位置,我去的第一天,陆大人问我,对现有的官员任用和考核制度怎么看。”
他平静地说完,顾衍誉眸光一寒。
这看似正常的安排和发问,包藏几乎要溢出来的恶意。
戴文嵩多年前提出“均官策”,因此被报复,如今他们在拉拢时却把戴珺放在这样的位置。
是试探,也是一种耻辱的测试——
你会做出跟你父亲一样的选择么?
你会否定你的父亲,忘记你母亲的那条命,从此跟我们站在一起,成为这利益集团里的一员,从此安享庙堂之高,让子孙后代都有享不尽的荣华么?
还是……你也跟那块臭石头一样,以卵击石之心不死?
顾衍誉眸中盈盈闪动:“我从不知,还有这些……”
“誉儿,我没有想过瞒你。只是……”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顾衍誉,眼睛里涌动着烈火和岩浆那样的东西,无法平静,无法熄灭。
随着对顾衍誉了解更多,他开始更明白她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喜欢什么样的爱人。
一个自幼与父母分离,又藏在假身份之下过了这么多年的少女,她对人总是防备心重,而当关系变得亲密,越过她心中一条关于信任的准线,却会看到她展露出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没有防备的天真。
她的有些行为通常只会出现在很小的孩子身上,比如一刻不停地寻求他人亲密照顾,他推测那是因为顾怀璧的骤然离世和顾禹柏冷酷将她送走的行为,使得顾衍誉虽也好好长大,在某些方面,却因得不到满足而永远停留在那个阶段。
对熟悉的人,她喜欢种种与人表示亲近的小动作。戴珺观察到她跟她的贴身侍女相处时,比寻常的主仆亲密。那位侍女伺候她的时候更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儿。她喜欢喂顾衍誉吃东西。若赶上顾衍誉早上刚醒睁不开眼,侍女给她换衣裳时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怕她随时再睡过去。
他因此起过短暂的嫉妒心。
不过在他跟顾衍誉互明心意,顾衍誉对他摸摸捏捏的小动作不断之后,戴珺稍有释怀。给顾衍誉簪发的活儿已经抢过来了,喂饭、穿衣什么的,迟早也是他的。
他喜欢顾衍誉只对他展现的粘人和柔软,也希望自己是她期待中的样子——当真君子如珩,姿态谦谦。
然而那不是全部的他。
他羞于展示偏激固执的另一面,那同样也是他的父亲一直以来不愿看到的。
母亲去世后,每当他显露出对仇恨的介怀时,都会看到父亲的担忧和痛苦。
戴文嵩怕儿子在仇恨中会走上歪路,也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
“如果你只想粗暴地以命换命,你连你的父亲也该杀死,因为她是为我挡下那杯酒的。杀死他们中的一个,不算是复仇。杀了他们全部,这样的事也还会再次发生。不要变得鲁莽又懦弱,如果你为你的母亲哀叹,你要为了她去做更有价值的、也更难做到的事。”
云淡风轻的外表是他的一副壳,他为无辜死去的母亲而愤怒,又为了苦行僧一般活着的父亲学会压抑自己的愤怒。
时间久了,发现这世上很多事他已当真无所谓。
而顾衍誉不一样,她是他视野里跟世间万物都不同的存在。
与她越接近,得到的爱越多,他却越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另外一面。他也希望自己只是温柔包容的爱人,知心的朋友,可靠的大哥哥……可是,那不是全部。
今天说到了这里,戴珺深深呼吸:“我最终没能变成一个跟我父亲一样的人,将亲人离去的痛苦和仇恨完全转化成对正道的信仰。我知道他说的没错,真正的复仇是触动旧门阀的根基。可我……并没有停下那个报私仇的念头。燕安,你对我说,你诱杀陈御史是为报私仇的那一刻,我能懂。”
顾衍誉的心陡然一空,原来……
“少年时我曾希望我的父亲可以如太尉大人一般行事。因为那个正义的途径,实在是太慢了,慢得让人绝望。我不断说服自己,母亲已经不在,我不能让父亲再为我担心,可是……”他终于还是说出口,“因‘相思引’中毒不会立时毙命,我目睹了母亲所受的漫长的折磨,我要报的当然是私仇啊。”
“我要看到每一个参与了那场谋杀的人都付出代价,我要他们自以为无法打破的一切都被颠覆,我要他们的恶名被记录传扬,还要他们的子孙再也无法生来就高人一等。”
“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顾衍誉。
“好呀,”少女的目光明亮得灼人眼,她眼中有泪,却笑得很漂亮,看着他说,“那我们一起。”
第133章 他笑我年少轻狂,却又说我比他更有担当
顾衍誉跟着戴珺走进设在府上的祠堂,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进来,空中浮尘纤毫毕现。
她对着那牌位,上了三炷香。
“‘相思引’无药可解,但有一个方法可以续命,否则也不会是可以控制他人的毒药。”
它往往发作在人的身体虚弱、意志薄弱时。中此毒对人的消耗极大,想活下去,需得有昂贵的大补之药不断,若再能减少思虑,那毒药的影响就会微乎其微。
陵阳国主曾用他买来的死士大量试毒,在这些孩子幼时便喂下“相思引”,给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补药,若中途不出意外,这些人中十有六七可享常人之寿。但如果喂毒之后有心让他们怕上某种东西,比如被狗咬之后夜夜听得犬吠声,快则三月,慢则两年,就会毒发而亡。
顾衍誉听后骇然:“人命在他手里是这样轻贱的东西?”
戴珺点头:“他就是这样试出了如何用‘相思引’掌控人,唯没有‘恐惧’的人才可逃脱。”
“可自小买来的死士是被当做工具养大的。没有亲缘关系,也没有未来。为了让他们能随时甘心为主人赴死,教养他们的人不会尽心开蒙,这些人至死脑袋里都不会考虑太多事,当然不会恐惧。常人如何能做到?”
戴珺:“是,有牵挂、有念想的人,自然就有恐惧。人生有尽,挂牵无涯,相思为引,如果想活,就要向他们低头。”
“因为……只靠修心不够,寻常人家里,也负担不起那么多的补药是么?”
“是。”
各自上完了香,戴珺把两块蒲垫放好,索性就这么在这牌位前坐下说话。
对戴珺的娘亲而言,戴家可供她源源不断的补药,然而即便她知道这毒如何发挥作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蔓延。
她最害怕的事就是因丈夫的直言全家被报复。
她一次也没有怨过丈夫。
她只是很担心自己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如果有人要对他下手,他该怎么办呢?她担心他的饮食里被人下毒,担心他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人掳去,担心他遇到折磨和暗杀。
恐惧使得毒性不断被放大,让她的五感渐衰,而模糊的五感又加重了这份恐惧,情况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坏。
“仆从们日夜看护,也有照顾不周的时候,那一天我爹出门在外,她原在家小憩,自梦中惊醒后一路叫着我的名字跑出去,以为有歹人绑了我要将我溺死。她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一刻不能等地去水中救我,然后便跌入湖水之中……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冻僵了,还做出抱着一个孩子的姿势。”
顾衍誉听着,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最初病发时她还有一半清醒,总想忍着,不叫我们担心,但那样的痛苦又怎么藏得住呢?最先失去了味觉,然后是耳力,眼力……我在身后叫她的时候她听不见,我只能跑很快去抱住她,出现在她面前,大声告诉她我还好好的。”
娘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小的戴珺在练功夫的时候都会想,为什么自己跑得不够快呢?如果最后他也能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抓得住娘亲?
顾衍誉不知该说什么去宽慰他。
这世间的道理,早有人掰开揉碎在书里写过,最难的不是“知道”,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时,亲身越过那一道坎。
那时戴珺都记事了,必定将母亲的所有痛苦都看在眼里。
顾衍誉想,如果她目睹了顾怀璧如何在病痛中挣扎,也许她不会等,也不会顾得上什么大局,被说是懦夫也好,莽夫也罢,仇人总要先杀了再说。
没有哪个孩子能容忍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
他讲述时哽咽的瞬间,顾衍誉共享了他的仇恨和痛苦。她翻出里面的袖子来,温柔小意地给他擦眼睛。
戴珺在看到顾衍誉也通红的眼时,忽然住了口。
他定了定神,换了口吻:“我就是在那之后不久遇到的沈万千。你有好奇,为什么却不问我?”
顾衍誉顿了一下,好奇,不过她已经叫人查了。在知道有罗汉寺那些人存在之后,更是猜出个七七八八。听到戴珺这样问,她一副卖乖的表情:“唔,你的秘密,你愿意告诉我我才会听。”她一本正经拍拍戴珺的手:“夫人会允许你有秘密的。”
跟顾衍誉猜的情况差不多,戴珺会跟沈万千走在一起,最大的现实原因是银子。
戴家当初掌权的不是戴文嵩亲爹,他这样一个不能为家族延续荣耀还可能带来风险的后辈,如果当时的戴家家主良心一般,他就几乎没可能从戴家得到什么好处。而戴文嵩这个人的性格和为人嘛,注定了他也没有俸禄之外的收入。还是聂弘盛登基之后的赏赐,让他手头宽裕一些。天大的从龙之功,就换得这么些好处。眼下这间闹中取静的大宅子,就是那时得的,还好顶着御赐的名义,旁人不大敢动,不然他有一阵连这容身之所都未必保得住。
戴珺娘亲中了“相思引”,需要不断以补药填补,家中积蓄几乎耗尽。
戴夫人走后,他的俸禄若只供一家人日常生活,也还过得去。但别忘了,还有他救下养在罗汉寺里的人。
戴文嵩收留这些人的时候,没有机会想到那么长远。这些人失去了身份,难有个正经营生。就自己种地、打猎,有时去帮人跑镖、卖力气,不过常年军旅生涯下来,又经历一次死里逃生,有伤病者不在少数,开销自然也不会少。
戴珺的外祖曾想把这个外孙带回自己家中抚养,戴珺没有答应。
他知道跟外祖离开会有更好的生活,但在看到那个男人一边就着清水啃馒头,一边奋笔疾书时,他又觉得他不该那么孤独。
“沈兄当初是被地方官逼到绝境,来陵阳求一条生路。”
他本名不叫沈万千,也不是什么流民,原是商阳最大的布商。
沈家祖训说,做生意要像薄薄锅巴慢慢铲,不必做得太大赚得太急。到了沈万千这一辈,他脑子灵活又肯吃苦,家产在他手里滚雪球一样地往上翻。他只以为从前做不大是祖辈都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运气,而他有如此能耐,自会有一番特别的成就。
结果这总号的铺面就被某个高官的亲眷看上,要低价买了去,沈万千不肯低头,更不愿贱卖祖产。他有一股一厢情愿的勇气,以为面对权贵只要不低头就能赢。
然后他便遭人做局陷害。
当地官员上门来,言称看中他家的布,要为朝廷采买,订购千匹之多。
沈家没有与朝廷做过这样大的生意,有意打听,他能问到的地方也被有心人事先打过招呼,沈万千没能得到更多信息。
他不知自己拿到的凭证是假,也不知所谓交货之后能得到钱款是假。
昂贵精细的布料拿走了,他去找那位大人要钱,对方却只说没有这回事,这些明明是沈家愿意给上头的进贡。
做出这批货已然将现钱耗尽,货款结不回来,他唯有变卖部分家产,先结了该给桑农和织工的钱。
沈万千没打算吃个哑巴亏,躲过当地官员的阻拦,到陵阳来告发此事。
但他不知道,他要告的那个小官,正是他找的这位大官的家生奴才的后代。
戴珺在外祖家吃饭时听闻此事,让阳朔给沈万千带了一张字条,把个中情况一说,并预言了他求见那位大官的结果。
沈万千当然不服,看着这个小少年问:“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说?连高官家里的奴才都比百姓高出一等了么?这天下还没有天理了不成?”
阳朔尚未到变声期,说话很慢,还有点奶:“公子说,若贵客不相信,便可去试试。但请记得,记得……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那位大人的托辞与公子所言无差,贵客尽早离去,莫要惹恼对方。”
沈万千还是去求见了那位大官,果然,一切如字条上所书。他求助不成,反而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得亏最后没有由着自己脾气争一口气,而是做出畏惧顺从、不敢再找事的模样,灰溜溜滚了出去。
阳朔再次找上他:“公子说,如果你现在,相信他了,便可跟我去见一面。”
“这位小友,你家公子的提醒救了我一命,我还有什么好怀疑。”
“那,见了之后,你不能不相信我家公子哦。若你不信,就不必走这一趟了。”
沈万千都是能当阳朔他爹的年纪,见小孩儿这般模样简直好笑:“那是自然。”
见到人之后沈万千明白了他这么迂回,必须先不露面取信于自己的原因。
因这玉珩公子,也就勉强到他胸口那么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瞧着甚至比他的护卫年纪更小。
沈万千险些以为自己又被耍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