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原定今日我们就该杀了他,让这份诏书成为遗诏,那……今天不动手了么?”
“将军怎么又糊涂了,留他一命,对外也可以宣布皇帝宾天的消息。”
王孚转过身来,宽袍大袖因风而起,乍看还有几分仙风道骨:“该去报丧了,天一亮……我们的新皇还等着奉诏为王,择日登基呢。”
第144章 好戏开场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布局好了一切
行进的马车上。
顾衍誉被放成平躺的模样,秦绝在一边坐着调息,他举起水囊抿了一口,犹豫地盯着它片刻,最后留念地放下。
虽然顾衍誉坚称那个饼只是较为扛饿,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他发现过了这么久,只要喝水,胃里的东西感觉还会膨胀,秦绝说不慌是假的。
他很渴,也只敢润湿嘴唇便作罢。
多喝一口,他就得多打一个嗝。
躺着的那位就悠哉多了,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盖在脸上,小声嘟哝:“真讨厌,他常用的熏香我就带了那么一小包,还被散了开去。”
秦绝算是听明白了,什么毒药,都是假的,那股冷香他也回忆起来,是那位玉珩公子身上的味道。
难为她了,伤成这样,还没忘惦记漂亮公子。
“唔,你有什么就问,不问我就睡了。”
秦绝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他怀疑顾衍誉能读心,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跟刘理提那样的事,如果他真的下手呢?”
顾衍誉没劳动自己的手,用嘴把覆盖在脸上的手帕吹上去一点:“你以为他真的想要我一根手指么?他只是需要顺个气。”
嗯?秦绝没太明白。
顾衍誉道:“他更希望今日有个位高权重之人来礼遇他,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姑娘家。你见他对我开的条件动心,然而越动心呢,就越显得好像是在给我做事。他自有傲气,心里过不去这一关,所以被说动之后,反而突然恼怒起来。情势所迫,我不能跟他再兜圈子下去,给他一个台阶,让他能占据上风,宽宥我一回,他也就差不多得了。”
秦绝多半天没出声,顾衍誉用手掀开手帕一角,露出单只眼瞥他。
“还有什么没想通?”
秦绝顿了顿:“可他当时似乎真的在气头上,若一时脑热,想不清楚这些,就挥刀砍下去了呢?”
顾衍誉看着车顶,放空了一会儿:“让他砍呗。”
她不像是在跟秦绝说话,更像是自语:“顾哲源那么小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人想要托举他,为他铺路。而我不过想拿到自己应得的,却总是那么难。”
顾衍誉说着陡然坐了起来,瞳孔中着仿佛燃着火焰:“如果给我一个能拼命的机会,我就是要拼上所有啊。刘理真的下手又如何,用一根手指换来翻盘机会,我赚很大。”
她看着有点发懵的秦绝,忽然笑了一下:“喏,如果你这样的少年小英雄是顾将军的弟弟,一脸正气来向刘理求援。他心平气静答应,不为难你的可能性也很大呢。”
顾衍誉说着,好像没了兴趣,又倒下去。
嘟哝着问:“我要的盔甲他们拿来了么?离城门两里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她蜷缩起来背过身,手帕覆盖住半张脸,就这么继续睡了过去。
外面天色已晚。
路途颠簸,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秦绝意识到她是真睡了。
他支着脑袋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太了解她。
她请刘理在从苏埠往陵阳的路上,看到先前打斗留下的尸体,就留下小兵为他们收敛尸骨。不单是顾家的死士,被他们斩杀的那些人也同样给其尸骨一个归处。
阳朔向戴珺回报宫里的消息,顾家精于易容术的那位已经成功混了进去,就在皇帝殿中伺候。说谢长忠原本准备对皇帝下手,却不知为何又留了他一条命。
严格来说这算一个好消息:“所以我们的人目前一个都没有暴露。但是……”
“说。”
“那人说,她略通医理,查探了皇帝的脉搏,所谓中毒迹象是伪装出来的。”
戴珺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按照原计划来,不可松懈。”
每一个人对这一次的天亮有不同的期待。
而太阳只是按自己的节奏照常升起。
阳朔太清楚戴珺这两个晚上是怎么过的,给他整理衣装时终于忍不住问:“公子,我不明白,去苏埠的事,为何少夫人不愿假以他人?”
戴珺垂着眼,看他给自己捋平袖口,以一种带着感慨的温和:“燕安以女子之身,有一些东西,她想要得到,比旁人来得难一点。需要行非常手段。”
“城门安排好了么?”他问。
“好了,沈迁已经整队过去。不过……她只带了顾家原来的府兵,说这样就够了。我告诉她他们必然会重兵把守城门,要再给她一些人,她却没要。”
戴珺思忖片刻:“让她做主。燕安相信她,那便不会错。”
迈步出房门之前,他却又说:“还是多留一队人在那里,以防万一。”
“公子这样担心,要是有翅膀,只怕早就自己飞去守城了。”阳朔脱口而出,说完赶紧低下头不去看戴珺,但他的表达欲没放过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若公子能分身有术,得一个跟在少夫人身边,一个……不,两个都跟在少夫人身边。一左一右,跟护法似的。”
戴珺难得轻松了那么一会儿,含笑道:“那位神医妙手真不知该说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钟磬声响。
朝臣鱼贯而入,一件件朝服在日光下流溢着上等织物特有的光彩。
报丧一早传出,此番召集朝臣也意味着宣王一党安排的好戏开场。
皇帝“病”了这么久,谢长忠作为天子近卫话语权陡增,满脸沉痛宣告了皇帝的死亡,并宣读了诏书。他大方请人上前验看,黄绢中内容确为皇帝亲笔。
让宣王为帝的消息一出,金殿之内,满室皆寂。
大臣们早在云渡变故和他们频繁的翻旧案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这个结果来得不算突然,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落地。
皇帝为什么好好的忽然沉疴难返,中间没有接见过任何朝臣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殁了,而宣王虽是被钦点代为掌政,这期间用尽手段笼络人心、逼人站队,他是算准了皇帝此番定会一病不起么?这个新君的位置如何得来,其中又有什么蹊跷……人人心中都有揣测,却无人敢言。
宣王的势头太好了,甚至就连不可能与人同流合污的戴家也被他用一个义女的婚事绑定,还有什么人……会站出来说一个“不”字呢?
眼看着一切就要盖棺定论。
只等着哪位大臣先出来向新君致意,他们表达对聂弘盛逝去的悲痛,然后对聂泓景山呼万岁。
然而王孚还没有走出队列,戴文嵩便先一步站了出来,他虽年迈,这一次却敏捷得让其他人都来不及反应,这位老臣朗声道:“谢大人,这不可能是吾皇留下的诏书,宣王与今上并非亲兄弟!宣王殿下,乃是异族之后。”
一言既出,如平地惊雷。
戴文嵩知道留给他说话的机会未必很多,要趁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的时候,把该抛的都抛出去。
他以前所未有的流畅程度将这段陈年密辛道出,那正是顾衍誉带着戴珺去见秦旭白时所说的内容。紧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先皇在时,赠于两位皇子生母的长命锁。各位可上前一观。看看是否是皇家之物。”
他们要把这件捕风捉影的事坐实,利用传闻和秦旭白的存在动摇宣王继位的合法性。
宣王很是懵了一下,然后脸色难看得要滴水,他最讨厌被人谈论的身世之谜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翻出来,还直接扔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发着抖,剧烈的情绪冲刷使他一时甚至说不出话。
“大胆!戴文嵩,我看你是疯了,在王爷面前如此妄言,你是何居心?”
戴文嵩并没有被谢长忠的逼近所震慑,凛然道:“兹事体大,既有疑虑为何不能提?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子眼下就在皇城之中。不如请他上殿来,诸位一见便知。”
“放肆!!”
聂泓景这一声几乎要连着自己的心肺一起吼出来。
当然不能把那个人请上来,因为他知道,先皇确实有这么一个私生子存在,还跟自己长得像极了。
他已经明白过来,顾禹柏,这是顾禹柏给他留下的埋伏。
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已经传了多年,当初顾禹柏假意扶持他的时候,背地里就在找这个所谓的他的“同胞兄弟”。如果让众臣看到这样两张脸,就什么也说不清了。哪怕他们今日慑于局势不敢多言,怀疑的种子也会在众人心中埋下。顾禹柏……这个人哪怕连尸骨都找不着了,也还是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聂泓景的心虚并不在于他的血统,而在于他真正同父同母的兄长聂弘盛,从来就容不下他。否则当初他的母亲也不必编造一个谎言去哄骗长子。
从前举发王孚的那位项文彬又是第一个站了出来,顶住了所有压力开言:“事关大统,必定要求一个名正言顺。若真如戴大学士所言,宣王殿下流着异族的血,岂可为我大庆之主?”
“本王的母妃还在,哪里轮到你胡言乱语!”聂泓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之后飞快调整心绪,想到了关键,他立刻吩咐,“去,快把太后请来。”
宫人已经吓坏,一路小跑着离开。
聂荣下意识看了一眼戴珺,戴珺也看过来,而后微垂着眼,轻轻摇头。
聂荣心下了然,他们这一局只是以传闻和物证咬死聂泓景的血统有问题,阻止他顺理成章登基。
但太后是他亲娘,既不能除掉也没法买通。这一局博弈本来就没法赢得彻底,最多拖延时间,捎带让众臣心中升起疑云。
而此刻,原本知道自己今日要看什么戏的朝臣们却糊涂起来。
戴家与宣王有姻亲关系,若是聂泓景继位,戴家也站在最大得利者的圈子里,戴文嵩为什么而反对?
从前大家多番试探立场时,戴珺的态度暧昧,今日一看,他们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宣王的对立面么?
那……
自己该怎么选?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聂泓景的恐惧不断扩大,每一道隐晦的目光仿佛都在质疑他的血统,都在非议他成为一个帝王的合法性。
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比哥哥差了多少,聂弘盛那点帝王心术他也看得明白,兄长一直在想办法削弱世家,进退拉扯几番,有了一点成果。如今跟王家和谢长忠交易并非上策,可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叫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的兄长当初可以逼宫夺权,他为什么不能弑兄登基呢?
目光扫到戴文嵩时,他意识到,他心中有再多疑虑和困惑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露怯,王孚和谢长忠还看着呢。他猛地提了一口气上来:“本王的兄长刚龙驭宾天,就有人生出不臣之心,质疑皇家血统。来人!将戴文嵩拿下!”
“宣王殿下——”
建安侯站了出来,看似有礼,却不容反驳:“既然事关皇家血统,亦有物证,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准人说话,分辨清楚了才好。若戴大学士当堂胡言,他为何要这般栽赃陷害,受何人指示,也都该查明才好绝后患。现在不准人说话,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心中的疑惑不是更多么?才更有损皇家威严。”
王孚冷眼旁观这出闹剧,聂泓景第一时间去请太后是对的,所以他一直没说话。
然而他心中却觉出异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总觉得这个计划里,他忽略了什么。
这短暂的沉默足够原本中立的朝臣想明白一件事,宣王拿到手里的诏书来路大概率不正,但宣召之人是谢长忠。宣王背后有手握重兵的将领,此刻他们脚踩的土地上,正有四万驻军严阵以待。戴家和建安侯的态度明确,但他们到底有何底气反对?
必须趁现在想好待会儿为谁说话,留给他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出现时,王孚没有行大礼,只是作了个揖,将情况说明:“太后,戴大人此等妄言,该如何处置?”
在太后近身处的人会发现,听到这句话,她的眼中有一瞬间迷茫。这个高贵的女人一生都不会做出喜怒哀乐的大表情,此刻连她恍惚的神情也是矜持的,不露明显的端倪。苍老使得她的嘴唇变得很薄,得到这个问题,她的薄唇动了动,吐出那一句已经被教过很多次的话——
“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孩子。聂泓景,不是哀家所出。”
静……
静极了。
每个人都能从其他人脸上看到同样的震惊。
建安侯在捕捉到戴珺眼里的惊讶时,疑惑多得快要无法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