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太安静了。
朝臣早上出门之前,也许根本没想过等待他们的是一出出这样跌宕起伏的大戏。
“小喜子”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搀扶着皇帝。
她感觉到这个迟暮之年的上位者,浑身都在颤抖。
在那个瞬间,他会想到曾追随自己的人么?
“拥明主,诛乱臣,但求清平世,不必我封侯。”
若那些人还在,今日他是否还会遇到如此窘境?
聂弘盛知道这一次是自己算错了。
他想到了去试顾家的忠诚,去提防聂泓景,去敲打聂荣……他还有很多不必再提的部署,独独忘了,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谢长忠到底比从前追随他的人好在哪里呢?也许他只是出现的时间点很好,人在抛弃旧人之后,对踩着需要到来的新人总是更慷慨一些。
戴文嵩在阳朔的搀扶下站稳:“谢将军!再错下去,就是真的谋反了!现在回头吧。”
谢长忠的刀尖指向他:“反与不反,要看谁是皇帝。拦我,你想被用来祭刀么?”
连续的赶路,让队伍行进的速度溅慢。
顾衍誉的马却跑得更快,她从后面一路往队列最前跑去,高举马鞭,扬声呐喊:“诸位勇士听好了!一炷香内,赶到陵阳城下,则人人有赏!”
秦绝用力夹马腹追上去,生怕顾衍誉把她自己跑散架了。
“你不要命了?”他低声疾语。
顾衍誉只看他一眼,跑马的速度更快,在这支队伍的侧翼不断做着动员:“赢得时间!就赢得一切!赶得上,打进去,正义和前途都是我们的!我们是勤王之师!守的是皇室正统,拼的是前程荣华。晚了一步,贼子当道,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跑啊!跑起来!命运就在你们的马蹄之下!不要留着力气!跑起来!这是你们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次赶路!快一点,再快一点!”
顾衍誉在刘理带大军离开苏埠前,采取了最粗暴的动员——好酒好肉和银子。她带的钱花完了还从刘理那里借了不少。
主将徐钦的逃亡没法瞒住,他们也清楚刘理这次调兵根本没有兵符,只要出动,就是死罪既定。顾衍誉在安排给他们美酒美食之时,平静克制地讲述了兄长如何被害以至困于云渡,乱臣当道如何陷害忠良鱼肉百姓。壮行的酒喝完,刘理发现他的兵没有什么障碍地接受了这个姑娘,亦被点燃斗志。聪明人都知道,苏埠的守军跟刘理一样,在这件事里根本无法独善其身,眼下有一条路,豁出命去,这唯一的去路或成为余生的富贵之路,这一遭不得不拼。
刘理也追了上来,与秦绝并辔纵马。
“她一点也不像顾将军,”刘理看着她的背影,很笃定地说,“她是个疯子。”
初见顾衍誉,她还是一具血肉模糊“尸体”,受的伤看上去没有三个月的休养都未必缓得过劲,而今日铠甲一上身,这要死不活的人猛然间就精神矍铄起来。她的一口气似乎比旁人更足,还能精神百倍地去鼓动其他人。
刘理从前听过顾家这个幺儿,噢,幺女,的事迹,怎么想都是个在富贵乡里被捧大的娇弱后生,完全不能理解她这种疯癫又妖异的生命力来自何处。
秦绝没有说“是”,但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反应过来之后他稍感惭愧。
对刘理说:“如果有一个能拼命的机会,就是要拼上所有。力气不用在这里,以后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疯子”的煽动是有效的,秦绝这句对刘理也是有效的。
他神色一凛,用力一抽马鞭,扭头对他的兵高喊:“跑起来!速度提上来!不如一个姑娘家的,枉为大庆勇士!”
迎面而来的风刮得顾衍誉睁不开眼,不知道是因为这样不要命的赶路,还是身上原本没来得及好起来的伤,噬心的疼从每一个骨头缝里钻出来。
她吊着一口气不敢松懈,这口气吐出去,她可能随时会倒下。
可她必须跑得再快一点。
陵阳城里,有她不能失去的一切。
第148章 黄雀在后在后在后
王孚在心里把谢长忠骂得熟透,带翻面儿的那种。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顺理成章的名头,一旦坐实了谋反,一切都将不同。
他甚至在瞬时闪过一个念头,现在反水,表现出对谢长忠行为的诧异,假装自己也是受害者呢?
但他显然已经得罪了另一方,再说谢长忠手里有四万兵马,朝中还有很多与他们利益绑定的人,占尽天时地利,他的赢面更大。
只是原本的唾手可得变成了一场豪赌。王孚最恨需要赌的事,如今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注其中。
被卸了下巴之后发不出顺畅的音,他的修养不允许他如此狼狈地弄出动静,于是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为了谢长忠沉默的共谋。
事情全貌被以如此曲折的方式展开,朝臣们也终于无法再沉默。
先开口的是指责他谋反的人——
“谢长忠,你所说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免死金牌,因你一念之差,会让很多人枉死。”
“弑君是什么样的罪名,谢大人,事已至此,不要再错下去了!”
……
还有人没有开口,他们的心态与王孚类似,只恨自己没有被卸掉下巴,当前唯有主动闭嘴。
然而戴珺堵死了他们态度中庸的路。
他淡漠地看着谢长忠:“谢将军,你的意思是,今天在这里的大臣,只有赴死和遂你意这两种选择么?”
谢长忠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又品评不出更细,但气势上不能输:“明知何必故问?”
“谢大人!不至走到这一步,我们同朝为臣,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怎么,怎么就大动干戈了呢?”
戴珺一扭头,对说话的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里却藏着锋芒:“叶大人好像没听明白,没有什么误会,谢将军问你是要背主叛国以求活命,还是要固执地死于忠义。”
叶大人没料到自己会得到戴珺这么一句,这个年轻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一瞬让他以为他是不是得罪过戴珺。
“贤侄你乱说什么?今日根本也没有到这个地步,你……”
戴珺觉得好笑,话说得不能再清楚了,没有到哪一步呢?
叶大人想继续粉饰太平的话却被谢长忠打断:“叶敬,不必废话,你来说,今日该何人登基?”
“哎哟,哎哟这……”他一时不知更该恨死戴珺还是谢长忠了,“当然是,谁,谁有诏书,谁登基,这是先皇遗命啊。”
“难为叶大人了,”戴珺道,“今日我看您也是全程都在,怎么中途还灵魂出了个窍,缺了几折戏没听。谢将军是要自己改朝换代呢,陆大人,您说我理解得对么?”
他故技重施,逼得这些人无处遁形,于谢长忠而言也不是坏事,他要坚定的支持者,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投机者。
利益的勾连前所未有清晰起来,它们不能再安全地隐于水下。
这激怒了原本还在摇摆的人,再怎么,也都是读着圣贤书,被灌输着“忠君”长到这把年纪的,有人打出了谋反的旗帜,怎么能还有呼应的人呢?他们怒斥谢长忠的不忠,为屈于利的叛臣感到激愤。
谢长忠没有打断朝臣们的劝谏或是指责,但他神情已然变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使他的怒火更炽。
终于在一句“谢长忠!你真的要当一个不仁不义的叛臣,随史书遗臭万年么?”之后,他动手了。
利刃刺破血肉,谢长忠的刀,就近捅入一个人的肚子里。
速度快得谁也没反应过来。
血溅出来的瞬间,金殿陷入死寂。
他就这样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必争论,谁都再不能回头。
戴珺眼皮猛地一跳,死的那个……一个典型的……“白头小吏”。
一生辛苦,也许早年的辛苦伴随幸运,为他在天子脚下谋到个好位置。
而后他的一生便看得到头——
头顶有隐形的大山,压着上司和来继承官位的上司亲儿子,再没有升迁机会,敬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二世祖为长官,灯下批文批到眼睛早早地坏掉。说是朝廷命官,更像贵族的家奴。埋头做事,不开罪谁,不敢为谁说话,一生劳作不休——
直至今日,积攒的勇气终于够他高声一呼,然后便仓促死于刀下。
谢长忠收刀时顺带抖落锋刃上的血:“有眼睛的,也该看明白了。”
戴珺和建安侯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余地了……
城外没有信号过来,但没办法再拖下去,就只能——
“谢长忠,你真当朕死了么?”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引得众人惊呼。
金殿之上,最具威严的总是这个声音。
戴珺轻轻一闭眼,小小地舒出一口气。这没有那么令他意外,以这位皇帝的多疑,若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都能被收买,那岂不是笑话。对谢长忠看走眼一次,已是他莫大的屈辱。
建安侯看人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过,以至于戴珺觉出灼热晃眼,甚至想抬手一遮。此番若能活下来,他事后大概有很多“我不是”“我没有”“真不是我安排的”要跟建安侯解释。
帝王的身份伴随了聂弘盛几十年,他站在那里,没有人比他更像一个皇帝。如此绝境没能让他乱了阵脚,从容得不像是被人占领了自己的家。
他不怒自威:“聂泓景已经畏罪自尽了,谢长忠,你接下来要自己登基么?”
方才恐惧到极致的大臣们,突然有了新的希望。
而被逼着表明了效忠谢长忠的叶大人之流,看向戴珺的目光变得怨毒。
戴珺缓缓转过头去,对他款款露出笑意,腼腆而无害。
人能永远当沉默的旁观者和聪明的投机者么?目睹他人投毒,观赏行刑的人就没有罪么?
可他们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朝服在身,大权在握,还想假装懵懂,随波逐流,怎么可能呢?所以前面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能。有罪。
聂弘盛先前听了“小喜子”的回话,他明白了自己此刻该做什么。
援军未至,他们的办法用尽了,想再拖延一段时间,他得自己上。
“都吵完了么?那轮到朕来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关于一手照顾大的弟弟如何毒杀他兄长、预谋篡权的故事。”
荣顺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银薰球,递上,皇帝一哂:“就从老七的这份礼物开始说起吧。”
王孚已经看明白他们在唱什么戏,他在旁边徒劳地蹬腿,可惜盟友没那么在意他,更没能理解他的焦灼,秦旭白在他动静闹大之前,悄无声息卸了他腿上的关节。王孚只能柔软地倒在他怀里。
谢长忠沉浸在自己的震惊里,聂弘盛的突然出现让他方寸大乱,他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不是还像自己想得那样完美,他想要的一切是否还唾手可得。他就那么在崩溃之中听聂弘盛讲完了这个故事。
谢长忠对上他有本能的下位者心态,被聂弘盛的质问逼到眼睛赤红:“问我为何背叛你?我是怕,怕太听你的话,最后会被你除掉,就像寅河谷那些死掉的人。”
聂弘盛闭了口,面色铁青。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的愤怒无法变成帝王之怒,那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对自己过去所做错事的恼羞成怒。
戴珺走了出来,慢条斯理开口:“谢将军,你口称钦慕的江毅,你知道他的家乡在何处么?”
谢长忠瞪着他,戴珺依然和气:“你可知他的家中还有几人?生活得好不好?可曾为他收敛尸骨?适逢清明中元,可曾为他烧一张纸钱?”
谢长忠没能在第一时间说话,因为他没有。
他可以选择说谎,但那个瞬间的茫然已经说明了一切。再找补就会蹩脚得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