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嗅到熟悉的冷香,她又深深吸了几口气,私心想将这气味更多收集,最好永续留存在鼻间。
她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顺着平直的视线看过去,还有一点夕阳在床尾逗留,原已到日暮时分。窗外天光正接上了她离开的那一日,显得她与戴珺分别的这两日恍然如梦。
戴珺趴在她的床边,也注意到她醒了,直起身来,顾衍誉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她看到戴珺的眼里泛着红。
他把顾衍誉扶起来,使她靠坐在床头,用小勺给顾衍誉喂了水,又再细细给她擦过脸。
“有哪里还很难受吗?”
顾衍誉轻轻摇头,噙着笑看他,半点不肯挪眼。
戴珺的担忧也缓了一缓,低沉的声音问:“怎么这样看我?”
她很直白:“想你嘛。”
言毕只见他的睫毛又一抖一抖的,她怕他又要哭了。
太医在开药时便说她身上伤太多,又过度劳累,给她多加了安神的药,好叫她多睡多养回些精气神。
也许是救命的汤药发挥了作用,也许顾衍誉生命力本身旺盛,她此番醒来,精气神十足,如果不看她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只看那双明亮的眼睛,很难想象此人不久前还伤重得快要撒手人寰。
黄昏尽头的光影,让一切看起来都美好得不真实。
戴珺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了还想再看,总要多确认一次这个活生生的顾衍誉不是他的幻觉。确定了她灵动的眼睛是真的,会笑的嘴巴是真的,才迟迟地忧伤起来。
好像自己是沉睡了千年的枯槁之物,得了顾衍誉一点活气点醒,这才能睁开眼,感知人间。
“饿不饿?苗师傅一直准备着,等你随时醒来有的吃。”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哽。
“饿,要吃!”顾衍誉答得脆生,她看戴珺,眼里很柔,“你吃了吗?”
戴珺眸光一闪,他没有。
他其实过了意气用事、不管不顾的阶段,知道顾衍誉休养期间,他更该照顾好自己。但也是此番才体会到什么叫食不下咽。
午饭陪着父亲用了一点,放下碗筷他就忘了自己吃的是什么。晚饭则彻底免了,太医说她傍晚大概会醒,他就没有心思做任何其他事。
顾衍誉看穿,也不说破,只道:“那我们一起吃,生病了就是要吃很多才能好得很快。”
他重重“嗯”了一声。
戴珺这一让人传菜,府上就都知道顾衍誉醒了。
她隔着窗,看到外面围了好几层人。她对戴珺眨巴眨巴眼,戴珺会意,去招呼了众人。
大家都极有分寸,只有戴文嵩和管家夫妇走进来,她再一看,身后还跟着顾府的管家蒲叔,其他人都在外面,探着脑袋来瞧。她醒来是两府的大喜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欢喜,顾衍誉耳边听了不少令人舒心的吉利话。
顾衍誉叫了一声“爹”,戴大学士应她一声,险些落泪。
“嗳,醒了好,醒了好,饿了吧?先吃饭。”戴文嵩只会说这句,模样高兴又局促。
此时戴珺跟顾衍誉独处时那种发愣犯傻的劲儿没了,把众人都安排得明白。说少夫人醒来是喜事,为着照应得好,要厚赏府上众人,他亦同蒲良说:“燕安不便起身,由我越俎代庖一回,蒲叔回去后也请将好消息和赏银给到顾府众人,叫大家都安心。”
顾衍誉突然问:“府外,可有什么人在等?”
石管家夫妇对视一眼,微诧,然后回话:“少夫人竟像是算到了,是洛莲姑娘。她……说她就不进来了,也不必跟主人回报。若是少夫人醒来无恙,便告诉她一声。”
顾衍誉眼中微动:“那就有劳石叔,顺带告诉她,那天的琴弹得极好。”
食物也都摆好了,戴珺便打发了众人出去。
顾衍誉瞧着戴珺,笑道:“你跟从前,又有些不同。”
戴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只是发现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关于她的事,大大小小都想操心到。不食人间烟火,说白了是不操心,而心头有了挂念,就不一样了。他恨不能自己不做人了,是只老虎或者豹子都好,能把顾衍誉叼回窝里藏起来,时时刻刻守好了。
苗师傅准备了烤得酥烂的羊腿,外壳焦脆,入口即化,肉都分成了小块,方便她咬。又煨了松茸瘦肉粥,搭配好入口的小菜若干,还做了少放糖的雪梨马蹄糕。
顾衍誉不想在床上吃饭,戴珺把她抱到了榻上,一口一口地喂。
如果这一幕被太医瞧见,他大概会很困惑,顾衍誉皮外伤不少,但断不至于不能行动,这到底养的是什么伤呢?
她很给面子地吃了一根小羊腿一碗粥捎带半拉马蹄糕,剩下的都归了戴珺。
他此刻方觉出食物有滋味。
两人吃完让人来收拾干净,又添了新的香。
戴珺把她抱回床上。
顾衍誉说:“这两天我睡着,昏惑中能听到只言片语,只是不大清楚,也醒不过来。都发生了什么,还有人提到如玉怎么了,你也跟我说说。”
戴珺见她精神头确实是好,一时半会儿没有休息的意思,伺候着让她漱了口,擦干净嘴巴和手,再拣着要紧的同她讲。
大多在顾衍誉预料之内——刘理被皇帝默许了在皇城收拾这个烂摊子,如无意外,不久后他会成为皇城禁军新的首领,跟着来勤王的人也会成为新的皇城禁卫;
建安侯打的就是“功成身退”的主意,也不想再在皇帝面前碍眼,最有可能的安排是让他去苏埠整编驻军。犯了皇帝忌讳的这些禁军不会全杀了,降了的也不能再留于陵阳,早早投降的或许会整编到苏埠,剩下的去做苦役或者发配到险远之地;
至于大臣们,谋反一事牵连甚广,皇帝这两日均是罢朝,当初在殿上说过狠话的人现在家中怕是已经吓出毛病了,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自不必说。
街头巷尾传得最多的还是顾衍誉从苏埠带回救兵,又与谢长忠那震撼人心的一战。
戴珺递来一张展开的文稿,顾衍誉定睛一看,她从前知道的江城学派老学究,竟为此事做赋!并将她此举定调定得极高,称她以女子之身,将“侠义”和“忠义”都做到了极致,有龙虎之威。似这般论调还不在少数,有这些泰斗定调在前,民间各种戏说和童谣,方向也都十分一致,顾衍誉俨然成了在世女武神。
顾衍誉奇道:“这老头,从前我生辰想要他一幅墨宝,他说饿死不给我写呢。怎么……诶,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戴珺抚着她的后背,含笑,慢慢说来,“燕安,救驾之功,放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身上都是天大的功绩,因此得到什么,也都是你为自己赢得的。”
顾衍誉心中微震。他一直都懂她在做什么。
当然也有她意料之外的事,比如如玉被绑走。
如玉机灵,被带走前套了不少话,再一结合石管家的描述,叫戴珺他们很快猜到对方是谁。他第一时间就派了人去探查如玉的下落。自从局势逆转,愿意给戴家多卖些消息的人不在少数。
“目前怀疑人在临碧山庄,我已派人去倚翠楼报过信,让洛莲先不要着急。人在王家手中,他们最有可能以如玉为人质换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如玉暂时就还安全。我们做好两手准备,一边等着他们上门开价,另一边得确定人在临碧山庄哪个位置,好一次把人抢出来。”
“之所以到现在没消息,一则应该是他们不确定这位替身是不是准备好的弃子;二则,谋反的处置尚未落定,他们没想好开价。”
他已想得很周到,顾衍誉对此全无意见,只是有些疑惑:“可是……绑如玉的时机很奇怪。”
她道:“王家因谋反事败深陷危机,需要有个人质来交换条件我能理解。但如玉是代替我被绑走的,时间在你们去早朝之后。他们既然一开始没把我们当做威胁,都能把谋反的事实大喇喇摊开在爹面前。那么早绑走‘我’想干什么?以备事败有不时之需?”
戴珺垂了一下眼,然后摸摸她的脑袋:“怎么一睁眼就开始想事。累不累,要不要再躺一会儿?”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戴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去,有片刻沉默。任何一个男人在听到旁人对自己妻子的肖想时都会无法忍受,他只要想到他们还曾对顾衍誉动过这样的心思,心中止不住戾气翻涌。
她静静看他:“你说吧,我没什么不敢听的。”
戴珺便说了。
顾衍誉对这个冒犯她的念头没做评价,只说:“想改变后代孱弱难以存活的事?自作孽的下场,是那么好改命的么。”
“嗯?”
“他们不是生怕有贱民污染了高贵的世族血统么?也希望资源永远不要从一家一姓流出去。所以最早只在兄妹之间通婚,后来才到表亲之间。这样一代代生下的孩子就是有很多问题。但说来也奇怪,他们是怎么从绝不于外人通婚生子走到这一步的。”
戴珺沉吟:“生子关系到家族的财富和血统传承,他们确实很在意。我想起看过一本几十年前的禁书,据传是一个世族弃子所作,说的就是因为族内通婚导致传承险些断代,所以不得不变。后来世族之间相互通婚者多,虽离开了一家一姓,但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世系,都是血亲之间互有嫁娶,依然一代不如一代。健康和正常的孩子太少,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就开始根据在家族内的地位,让位高权重之人多生子,孩子的生母不再限于族内,均是精心挑选过的,同时育子如养蛊,有出类拔萃者,举家族之力培养,反之则被弃如敝履,过的甚至不如家奴。以至高门之内多有兄弟手足相残之事。”
“听来只觉得非人。这样养起来的孩子,又怎么会正常?”
她想到什么似的:“我知道了。他们若信什么草原血脉之类的鬼话,恐怕是乐临的族老们说了什么。”
她眸中生寒:“我要跟他们算的账又多了一笔。”
戴珺搭上她的手,眼中不乏担忧:“燕安,王孚只怕不是真正的家主。或者说,王家唯一的家主。”
“为什么?是因为他的孩子还不够多么?”
出乎她意料,这句顺口的玩笑得到了戴珺的肯定。
“是,”他说,“沈兄曾详细地估算过他们世代积累下来会有多少财富,那是一个绝对惊人的数字。王国舅尚且有子二十七,王孚到这个年纪,若能继承这样的家产,不会只有十几个儿子。何况其中没有特别出挑的,他的族人都不会允许他停下来。”
“可是……你说的只是儿子的数量,他的女儿或许更多。”
“燕安……”戴珺深吸了一口气,“在他们这样的家族里,女儿不计数。”
顾衍誉与他对视一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此番即便王孚能伏诛,他背后的人若不出现,对顾衍誉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传承是他们的信仰。只怕不会轻易放下对顾衍誉的念头。
两人说着,声音渐熄。
戴珺早在追查,一时半会儿没有新的进展,也没有新的办法。
顾衍誉见他为此神色阴郁,伸手在他嘴角旁戳了戳,被戴珺捉住手指送到自己唇边,他盯着她,张口轻抿她的指节。顾衍誉吞了吞口水,她觉得喉咙有点痒。
窗外,夜幕也早已降临。
她轻咳一声,凑过去:“你这两天,都是趴在我床边睡的吗?”
被识破,戴珺露出些羞赧情态:“怕睡着了不知轻重,难免碰到伤口。”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睡,”她目光灼灼,压低的声音里有分明的引诱,“不会碰到的,你睡相可好了,我知道。而且包得这样结实,碰到一点也不打紧。”
戴珺这一次没有被说动,他素来很有原则,只在顾衍誉面前才会原则总是拐弯。
顾衍誉立马变脸,可怜兮兮地,发出动物幼崽才会有的呜咽:“不行,这太残忍了,你不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我有个又漂亮又温柔的丈夫,我却不能在他怀里睡觉。”
戴珺只僵了片刻,然后他的动作快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
待人看清时,他已经脱掉衣裳躺在外侧,把顾衍誉扒拉到了怀里。
顾衍誉呆了一下,然后乐了,小狗似的更往他怀里拱,嗅了嗅他的脖子,发出舒服的喟叹:“我该每天过上这样的日子。”
第153章 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在众人面前跟你拜过天地
“我想亲你。”
戴珺冷不丁被吓得僵了一下,顾衍誉还在养伤,他盯着她的时候有此念头已很为自己羞愧,不知怎么,竟是说出口了么?然后他更迟缓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他没留神说出了心声,这是顾衍誉说的。
该怪月色暧昧还是该怪两人距离太近呢?但盯着那张脸,很难不生出旖旎的心思。
顾衍誉极有行动力,从不说空话,说完就仰头要去蹭他的唇,戴珺第一反应是控制住她,怕她乱动,扯到身上的伤口。
顾衍誉眼中生出不满,还有些微委屈,那个谴责未能成形时,戴珺及时过来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你别动。”他哑声说。
顾衍誉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看着他虚虚压在自己身上,握住了她没有受伤的左边小臂,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右侧肩头,腿也用上,将她卡住,力道用得不大,但使她动弹不得。
然后他仿佛要印证这个姿势的有效性,低头又轻轻吻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