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禹柏”并不抗争,等顾泼皮的暴虐毒打结束,他爬起来脱下自己的衣裳去洗:“下次打我的时候先跟我说一声,先生说要穿着干净的衣裳才能进学堂。”
他就在顾氏宗学里,见到了顾怀璧。
被养在高大幽深的祖屋里,她是开在这黑色背景里的,一朵纯白明亮的花。
只有新开的课顾怀璧会跟他们一起上,她坐在最前面,有一张单独的桌子。
顾禹柏和所有人一样,曾无数次凝望她的背影。
但他每次看她时总是半垂着眼,他觉得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唯恐多看一眼,她纯白的裙子上会因这份凝望而落下灰尘。
然而想在宗学里有所表现却不是容易事。
宗学最初的目的是让顾家的后代都能读得起书,不要埋没了好苗子。随着宗学选拔越发重要,这些孩子往往在家中另有先生,来到宗学只想出人头地,让族中掌权者看到他们,没人指望真的来此启蒙。
久而久之,宗学里的先生也习惯了,发问时不考虑自己教没教过,讲得总是很深。
他问到顾禹柏,顾禹柏不会,要打手心,他就一声不吭伸出手来任他惩戒。
与他同班上课的孩子都比他年龄更小,却都懂的比他多。
当阶级之分在孩子当中表现出来时,恶意显得明晃晃。
他被嘲笑,被围起来欺负,顾禹柏牢记自己不能惹事,他不能被顾氏宗学清出去,他也确实需要一条生路。
当小孩子们的脚也踩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终于一个翻身而起,利落地将领头的人掀翻在地:“若我同你学得一样早,我会是你骑马也追不上的人。”
他们被他所爆发出的戾气和战斗力所震惊,不懂为何他可以轻松地打败他们却从不反抗。
顾禹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去把被他揍的那个小孩衣服捋平了,沙土拍干净。轻声凑到他耳边:“不会留下伤的,疼个几天就没事了,回家什么也不要提。若你爹娘知道了来找我麻烦,我有办法轻松弄死你。”
一身白裙的女孩儿在高处的树上静静观看这一幕。
她的脚轻轻晃动,大片的白色裙摆随之起舞。她像一只轻灵的雀鸟,又像海上的神女,白色的海浪受她指引。
宗学中不乏天资聪颖的伶俐孩子,顾禹柏明白,自己想被先生重视,就要跟所有人不一样。
他们都懂得努力,懂得如何出人头地,但到底是孩子的年纪,没有人像他那样,以一种将近渴死之人见到水源的心态,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去苦读。
他对先生鞍前马后,伺候得舒服,而只求他多教自己认一个字。
时间久了,先生对他生出不忍来,会留他一人单独再提点几句。本是为了追上旁人的进度,半年下来,他已经比所有人进步都快。
少年人的身体也在这过程中疯长,他还是干瘦,但已隐约看得出五官轮廓的英挺。
他依然会凝望顾怀璧的背影,和她很多条样式不同的白裙子。
但他不敢起任何念头,那就像是看灯火,看流云,或者贫苦之人仰望神女像时的心情。
不过得了先生指教,回家太晚,难免又有顾泼皮的一顿毒打等着他。
先生讲起来兴之所至,忘了时间,顾禹柏也不打断先生,只好回去时跑快一点。他得在顾泼皮赌钱回来之前做好晚饭。
然而这一天,他在本不该有人迹的小路上看到了顾怀璧。
人如果总生活在幽暗处,可以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脏污。而当明亮的光源出现,却会下意识审视自己,唯恐被照出身上的泥点子。
顾禹柏的第一反应是跑。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相信这只是一次偶遇,而他这样的阴沟老鼠,甚至不该与她有一次擦肩。
然后顾怀璧也动了,她三两步凌空而上,一个空翻,最后稳稳在他眼前落地。
人停下了,裙摆还在悠悠地荡。
顾禹柏就那样僵在原地,他看到她在打量自己。
他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何处藏身,就那样完全暴露在她清澈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蒲良。”
她唤来自己的侍从,顾禹柏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在路边。年纪不大,拎着个食盒。
蒲良将它递给自己。
顾禹柏不敢接,但顾怀璧的眼神让他明白,拒绝是多此一举,她并不耐烦客套推拒的小把戏。
“回去同他说是先生赏的。你读书勤恳,所以先生高兴。”
顾禹柏局促地捧着食盒,看起来很呆。
顾怀璧歪头审视他:“不是很有决心么?你想叫别人看得起你,什么苦都肯吃,机会在你面前,为什么不抓住?”
他不知道,顾怀璧已经悄悄观察了他许久。
打那之后又过一段时间,顾禹柏每天都留下听先生单独教学,蒲良过来给他送上应该带回家的饭菜,还时有单独给他的烧鸡或点心。
顾泼皮仿佛看到了这个随手买来的流民能成为他摇钱树的未来,打他的次数也渐少。
顾禹柏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也开始懂得在周围环境里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生存的方式。
他的好学和勤恳使先生满意,某次顾禹柏在不经意间让先生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先生愿意留下他住在学堂里,甚至每月给他多一两银子,好叫他去应付了顾泼皮。顾禹柏每月只拿五钱给自己名义上的爹,就帮自己完成了一半的“赎身”。
他不必再日日回家,在学堂里多了洒扫整理的力气活儿要做,但比从前好过许多。
他更多见到顾怀璧。
他知道她从小便得到过很好的教养。先生说来古奥晦涩的东西,她甚至可以三言两语给他讲明白。
当他表示赞叹时,顾怀璧有小小的得意:“当然了,这是我爹教我的。”然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便会流露出一瞬间伤心,因为她的爹已经死了。
他不敢叫任何人知道自己与顾怀璧的交集,他也不明白这个遥不可及的神女为什么会低下头来,在人间的尘埃里看到他。
少年人的心很小,一次碰面就可以叫他激动很久。
宗学里的男孩还有另一件常做的事,他们会去偷看顾怀璧练剑。
从门缝里瞥一眼,白衣少女在庭院中提剑起舞。
顾禹柏初见时只觉得美,像是白色的孔雀,轻灵优雅,不似人间景。后来他开了一点窍,懂了一点事,觉得她的剑法其实软绵绵的,她似乎喜欢舞剑,而每每做起这件事,又令她感到哀伤。
顾怀璧被人察觉偷看时回过身来,男孩们四散奔逃,只把顾禹柏推了出去。
他撞上门缝发出一声响,狼狈地一抬眼,正对上顾怀璧幽静的目光。
顾怀璧走出来,问他:“你想学功夫么?我可以教你。”
他也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困惑,为什么一招一式看上去都极为凌厉漂亮,又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顾怀璧笑了一下,伸出她的手腕,示意他可以搭上来。
顾禹柏不敢,她拉住他的手搭上手腕,皓腕凝霜雪,他从不知道人的肌肤可以这样柔软细腻,顾禹柏霎时面红耳赤。
顾怀璧问他感觉出什么没有,顾禹柏只是在原地脸红,他又想躲起来,但不知该躲去何处。
“噢,我忘了你应该没学过搭脉。”她收回手,手腕再次被纯白的衣袖覆盖,她脸上的神情宁定又天真,说的是:“师父伤了我的筋脉,我还能行动自如是他手下留情。我的剑已经不能再伤人了。我的父亲曾说,我本该是能开宗立派的剑术师呢。”
她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盯着他时,眼中雪亮:“我教你吧。你的根骨极好,若能使出这样的剑术,就没有人再能欺负你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
顾怀璧把未出鞘的剑压在他的颈侧,自己也凑近了他:“但我有一个条件。以后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忠心,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的神情还是很愣,却脱口而出:“我的命都是你的。”
第160章 她最开始并没有爱上他。她只是确定了,这个少年人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慷慨赴死
“只是努力一点往上爬算什么?我可以为顾怀璧去死,也可以为顾怀璧活出一个人样来。”
他就那么一天天长大了。得了充足的食物,有了干净的衣裳,脱去青涩外表,才看得出是相当俊朗的少年人一个。
他比所有人都更有冲劲,当一个聪明人肯下笨功夫的时候,他当然会无敌。
然后他在同辈人不怎么庄重的调侃里,知道了另一件事——顾氏宗学既是给顾家培养后代,也是在选未来的家主,或者说,是在给顾怀璧选婿。
她是前任家主的女儿,而这中间多年,家主位置空悬,只能由族老们联合暂替。这不代表他们很团结,是因为谁也不服谁,然而谁也压不下谁,只能如此共存。
顾禹柏明白了顾怀璧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很孤独,她失去了所有家人,被养在这间高大而幽深的屋子里。
他也明白了她眼里为何总是很淡漠,甚至带着厌倦。
因为她知道她被族老们作为一件“战利品”——得到顾怀璧的人得到顾家,反过来也一样,成为顾家家主的人拥有顾怀璧。
但那并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就像顾禹柏后来看到的很多竞争一样。
注定的胜利者和参与者,他们有不同的起跑线。
家世更好的人背后有自己的父辈,有叔伯支持,他的身后只有姓顾的泼皮,还随时可能暴露他的身份。
即便他优秀到让人侧目的程度,留给他最好的路,不过是成为顾家的家臣。
每一次考校,即便他做得再好,他也拿不到第一名。所有人都自动地明白了,当这个第一有实力以外的意义,应该拿到它的,就另有其人。
而在学堂的最后一次考校中,先生给了他所有科目的第一。
先生对他说:“我为此将被辞退离开这里了,但我看着你长大,能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个。我以老师的名义向你保证,这个第一是你应得的。顾禹柏,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往后我不能再教你什么,也许不会再见,但你要记得珍重自己。”
顾禹柏跪下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少年们结束在宗学的学习,有些回到自己家中,有些开始打理家族的生意。顾禹柏也开始从顾家领到一份月钱。
他们一天天长大,顾怀璧也在一天天长大。
她的选婿不能再拖下去。
顾崇山很有希望,他每次的考校成绩都优异。也算相貌堂堂,更有长辈作为后盾。
一家一姓之内,有如一国之内,也分贫富等级,有人资源在手,有人至死不明白游戏规则。
顾禹柏的痛苦在于他明白游戏规则是什么,但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又觉得连痛苦都是一厢情愿,他这样的人,也能去肖想顾怀璧么?
顾怀璧与他出来赏月,两人的碰面从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她坐在树枝上晃悠她的小腿,看着很远的地方,轻轻哼着歌。
然后她低头看顾禹柏:“我觉得你很好,这里,只有你很好。”
有她这一句话,他想他从此无所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