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第177章 聪明人都喜欢自己想很多
“‘相思引’的毒流淌在血液里,顾禹柏就是因为给我娘亲换血而中毒的。所以我……在她腹中尚未出世时,就已经……”
她去顾府见顾禹柏回来的那天就已经明白。
她近日的心绪不宁也找到了原因。
戴珺早有察觉。因为她回来之后第二天就很不正常——
顾衍誉不是个会被轻易打倒的人,除了,在顾禹柏的事情上。
如果亲生父亲在拧断她的手之后丢下她,却恍若未在顾衍誉心中掀起任何波澜,那很难令人信服。
若她真的无所谓,或是想通了,把这当做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反而能拿出来撒娇卖乖,让他多哄哄。她近乎强硬地完成了一次冷静地翻页,这才是真不对劲。
包括她得知如玉中毒之后的反应。她不止在说给如玉听,还在说给自己听。她试图说服自己,“相思引”是有解的,不至于中了这个毒就只能无力地等待死亡。
回到顾氏宗族之后,顾衍誉雷厉风行的作派,甚至不惮以咄咄逼人的方式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迫切了吧。
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中毒的时间,细算下来比顾禹柏还要长。
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
但戴珺还是知道了。
因为他不仅很了解她,还很了解“相思引”。
那是折磨他母亲多年的毒,他与这种毒带来的恐惧也相处已久。
哪怕顾衍誉在讲顾禹柏中毒的事时春秋笔法,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血……
戴珺心中一坠,他当时下意识去看顾衍誉,如果给妻子换过血的顾禹柏不幸也中毒,那生于顾怀璧腹中的顾衍誉,又如何能幸免呢?
他们从未明言,但两人一直以来都很享受那种心意相通的时刻,同时反应过来某件事的瞬间,他们会对视一眼,然后眼中就染上明亮笑意。
而那一回,顾衍誉竟没有与他同时想到似的,只笑着毫无痕迹地转到下一个话题。
于是戴珺明白了,她也想到了,但她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己开口。
独自承受的顾衍誉已经到崩溃边缘。
顾禹柏与羌虞暴君的交易板上钉钉,这个结论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想去补上这个窟窿,可她无法想象她的亲爹捅破了多大的一块天。
她眼中的无助和委屈揉捏着他的心。
戴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手紧紧环住:“对不起,我该早些问你,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
顾衍誉伏在他怀里。面上所有矫饰的表情都消失,彻底放松了下来。
此刻她确定了,这才是她想要的。
她不是能够独自静静迎接死亡的人,哪怕很自私,她要在爱人的怀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纯粹的悲伤终于可以从她眼中流淌而出,洇湿他的衣裳。
“你什么时候猜到?”
戴珺已经哽咽得无法说出话,他脸上勉强有笑:“你的事,我总是知道。”
“玉珩,我跟你不一样,最开始没有什么激浊扬清的理想,也不认为很多事该由我去做。我只是,比我的兄长和姐姐,都更恨顾禹柏一点,更想摆脱他的掌控,想把他做过的错事都纠偏。这样,我也能给自己出一口气。渐渐地,我才有了很多想要去做的事,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你知道么?跟谢长忠打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真的很想杀了我,但我完全不害怕,只觉得我有了机会,只要我还能再搏一搏,就可以跟你们一样,走进那座金殿,我拿到了一个‘开始’的资格。可是……”
戴珺的胳膊更加用力圈住她,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他低头欲埋首在顾衍誉颈间,眼前却模糊了,他不敢再动,怕眼泪流进她的脖子里。
顾衍誉吸了吸鼻子,哭腔藏不住:“小时候我曾恨过自己的出生。我想过父亲如果不要我,就不该让我出世。好过他们生了我,又让我好孤单好可怜地活。可是现在,现在,我很喜欢自己的生命了。”
她抵着戴珺的胸膛,他抱得太紧,她感觉到疼,但又恨不能再往他怀里贴紧一点,与对方成为一体。
“这段时间我想很多,想我认识的每个人,他们的往后怎么活。我觉得我很有出息,对得起所有人,能给他们很好的安排。可是我唯独,觉得对不起你。”
戴珺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怀抱着一个鲜活的人,身体柔软有温度,以至于可能的离别更令人难以想象,也无法承受。
他的心已经完全碎掉了。
“誉儿……”
“我好喜欢你啊,”顾衍誉语带呜咽,在戴珺的怀里,她可以放心说出委屈,“我也想很多我们未来的事。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还有很多书要一起读,很多地方要一起去。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会有的,誉儿。我们还有很多的日子……”
戴珺的嘴唇碰了碰她的耳朵,眼泪落下去了,也许眼泪很烫,所以顾衍誉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住摇头:“还有很多没有一起尝试的事呢,连架也没有吵过。我还想看着你变老,可那需要很多很多年……那天!那天我看到一个好可爱的小孩儿,我想我们以后也会有孩子。我们可以一起捉迷藏,在小孩还不会上树的时候,我们飞到树上躲起来。”
她描述的画面如在眼前,那是很“顾衍誉”的事。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想要陪她一起做这场美梦,可惜嘴角弯上去的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孩儿那么可爱,怎么还捉弄小孩儿?”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的,”她的声音发闷,“你已经开始不忍心了。”
也许未来一切都很好,可惜……
戴珺闭上了眼,他的情绪也彻底决堤。
世上真的有神明么?他想,为什么神明听不到他的祈祷呢?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她还这样年轻。
戴珺从未对什么有过执念,未有过孩子般得不到就想撒泼打滚的心情。哪怕在幼时,他也不曾对父亲祈求什么。
但此刻,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想对什么人去撒泼打滚,却发现没有可祈求的对象。
命运在虚空之中,神明从不显现形状。
可是……拜托了,求求你……让我留住她,让她留在我身边。
顾衍誉退开一点,伸手为他拭泪。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眼泪方才在他衣服上都蹭干净了,她道:“顾禹柏早明白了他是中毒,他能活这么久,必定找到一些办法。你听我说他因换血中毒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我,可是——他那么聪明,这样浅显的事,他却没有意识到。顾禹柏……从来不会想到我。”
戴珺心痛之余忽然升起一丝不可能的希望,也就是说追踪到顾禹柏,至少能有个拖延的办法,可是他又隐隐觉出艰难——当初派去从顾宅追踪他的人,至今没有消息。他派了新的人出去再找,暂时都还没有结果。看起来不仅是顾衍誉,他对上顾禹柏,也总是胜算很少。
他抱着顾衍誉在椅子上坐下,拿手帕一点点把顾衍誉的脸擦干净:“燕安。”
“别害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继续让人找下去。还有杜大夫,他得到新的典籍,不是在医术上又很有进展么?这么多年没有事,‘一个百年前研究出来的破毒’,能有多厉害?”
他轻戳顾衍誉的脸,顾衍誉破涕为笑。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说,“不要这么想。我的人生中没有比遇到你更好的事。”
“如果……”戴珺忽然说不下去,手帕被他攥紧在手里,揉捏成一团。
他将人按在自己心口,却扭开了脸不去看她:“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还有我在……你想要做完的事,还有我。”
他在跟顾衍誉互相假装无事发生的那么几天里,想清楚了很多事。
他睡不着时,会静静凝视顾衍誉的睡颜,那是个清醒又残酷的过程。
他要了清水来,给顾衍誉把脸又重新洗过一遍,再抹了面脂:“要不要先睡一觉再出去?也让老师再休息一会儿吧。”
“可怜的老头儿,他一定被我吓坏了。”
“若他问起——”
顾衍誉想了想:“什么也不说吧,聪明人都喜欢自己想很多。我们不说,他会自己想出解释的,怎么都不会比真实答案更糟糕了。”
第178章 生于其中的,不可反凌其上
久未相逢,吴三思也不能完全摸准顾衍誉的脾性,他猜测是因为她无法面对父亲所做的一切。
顾衍誉没有长歪就足够令他欣慰。因这件事有情绪波动,老头儿反而很能理解。
顾衍誉再出现时已经缓过来了,除了眼有些红,看不出任何崩溃的痕迹。但令吴三思没怎么想明白的是,那位玉珩公子眼也是红的。他不是很懂年轻小夫妻,难不成两人方才是一起哭了一顿?
这二人拆开让他单独看哪个,他都想不出这么个人物能作小儿女姿态,放一起却总是有种难以言明,却无法忽视的东西存在,一种玄妙的氛围流淌在二人之间。吴三思试图用理性去解释,可细看两个年轻人只是很得体的,各坐在各的椅子上。
叫他不由生出感叹来,他当初官场失意,也想过踏踏实实成个家,如果没遇到要命的顾禹柏,如今或许也是儿孙绕膝了。
呵,都怪顾禹柏。
吴三思直接开口问顾衍誉,在这个古老传承的家族里,有没有比较像信物的东西。
“戒指?”顾衍誉说着便给他递了过来。
“太好了,我猜也是这样。”
吴三思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紧接着拿起它走到快要西斜的夕阳下。阳光透过古老的金属镂刻,在院墙内投出阴影。
顾、戴二人跟着走了出去,互看一眼,又把目光聚焦在墙面的投影上。
“你们看!”
吴三思使戒指偏转,透过特定角度,墙上原本隐约纠缠在一起的横竖,逐渐被拉长分开,呈现得更加清晰。
戴珺失声:“这是……部落时代的古文字!”
吴三思在看清之后早已深受震撼:“对,就是这句话。幸好是这一句,否则我还认不出。”
“它是什么意思?”顾衍誉问。
他扭头看向她:“你没有好奇过你的先祖古尔加与天铁的关系么?”
顾衍誉显然很务实,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有个传说中金光闪闪的祖宗,但她觉得把族谱附会到传说之上,对解决问题的帮助有限:“有创世神叫古尔加,延续下来的部落叫古尔加,我的先祖姓古尔加,但这只是先民崇拜‘母亲’的结果吧。就像羌虞新生的小孩儿多叫那图。古尔加·勒德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来自虚无缥缈的传说。天铁在地下少说是千万年才有的造化,能与她有什么关系。”顾衍誉不知想到了什么,语带倔强地说了一句:“我不信神。”
吴三思一脸神秘晃了晃脑袋:“传说也不都是后人胡编乱造的。很早之前,所有人都来自‘母亲’,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强大的部族里。只是后来发生变化,不断有人出走,古尔加就没落成了一个小部族。实际上这里还是有最古老的传承。”说到“这里”,他朝她举起那枚戒指。
顾衍誉凝眉:“如果古尔加很强大,为什么族人还要出走?”
“利益,”他说,“人心会生变,在‘母亲’的部落里,所有人都是母亲的儿女。但挡不住人有‘分别心’,时间久了,有能力的人未必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生活,自己想要更多,也需要地位和财富只荫及子女,于是带人出走,只在亲族之间通婚,以求财富在一家一姓之内永续。按原来的传承去生活的人,就越来越少。”
他对顾衍誉说:“也许你不相信神,但我相信最早的那个部落之主一定也是真实存在的,她预见了这一天,所以她留下了这段话。”
他看向墙上的影子,娓娓道来:“这段话在神典中还能找到,大意是‘神的恩赐深埋地下,神的子女生于其上,其上无上,其下无下,生于其中的,不可反凌其上’。”
顾衍誉觉出一点滋味,歪头仔细瞧。
“前面两句就是字面意思,水、矿石这样的东西,都是神的恩赐,植物也会从土地中获得力量,生长出果实;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是神的子女。后面两句要这样理解,‘其上无上’,说的是人之上没有人,创世神陨落后,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更高贵。‘其下无下’,说的却是,没有止境,神的恩赐永远富足。人不需要抢夺他人的东西,也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转向吴三思,在她发问之前,看到她活泼的眼神,吴三思就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愉悦——一个很有挑战欲的孩子,他眼里也带了笑:“这不是为师多想,而是神典残卷中的注解。很说得通,不是么?”
顾衍誉“噢”了一声,倒也很讲理:“这么说来,更像是一段遗言,告诉大家,你们都能有一口饭吃,神不会让任何人饿死,所以不要抢同类的食物。”
戴珺闻言,眉间一动。
吴三思笑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