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所以没法去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武器,一把刀,去实现一个目的。就像……姐姐你说的,他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了。他救了很多人,也对不起很多人。”
姐妹俩抵足而眠,顾衍誉牵着她,喃喃道:“所以只有娘亲,能让他坦坦荡荡说一句爱吧。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爱她,娘亲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回应他。他只在她面前,是个完全的真人。”
这次对话也解决了另外一个问题。
因为顾禹柏想要顾家抹去他的名字,这件事稍微有那么一点难办。他是个存在感太强的人。如果这么多年,家主不是顾禹柏的话,又是谁呢?
顾衍誉想过,他的意思是否是让顾怀璧取而代之,记她为家主,毕竟顾怀璧的父亲也曾是那么期待的。
但经过姐妹俩那次夜谈,顾衍誉恍然意识到顾怀璧是个很忠于自己的人,她不会想要占这个名。她活着的时候家主之位也曾触手可及,但她都没有在乎,身死魂消,又怎么会想担一个虚名?
于是顾禹柏真的就被记成了“顾怀璧的夫君”,说顾氏到这一代,有女名怀璧,招婿上门,承袭顾家。
兄妹几人都觉得,顾禹柏大概不仅会满意,还会因此很得意。
而顾衍慈抄录了娘亲留下的剑谱。当初她把这一本从顾禹柏眼皮子底下拿走,顾禹柏竟没有占有欲作祟给抢回去。这本剑谱是真正的天才之作,她一直都想为她做些什么。从来剑走轻灵,刀走厚重,这是将剑的轻盈灵活发挥到极致的招式,不需要有很大的力气,也能有绝佳的发挥。于是从宫禁之中悄然流出一本剑谱,名为《玉羽剑法》。舞剑,在不久之后,在民间也成为了女孩儿们喜欢的活动。
那图知道云渡军情一直都是作假之后,被气了个够呛,不过他也同时知道了,大庆拥有真正的神兵,这次换羌虞没有一战之力。
所以怒归怒,态度倒是不差。
说起来羌虞向云渡贩卖天铁,让他们从大庆分裂出去,追究起来是其心可诛。那图愿意向大庆表示诚意,给出更好的商贸条件以弥补兄长犯下的错。
哈泰已死,但他在的时候,平海侯打下来的那些小国到底被羌虞收于囊中,那图很有信心,自己能让这些海国之民拥有一番新气象。一个往东,一个向西,实在没必要硬变成敌人。
不过他在谈判的最后向戴珺提出了一个稍显强硬的要求。
他对手握神兵的大庆还是有些不放心,为葆两国长久和平,互不生猜忌,他需要一个联姻,还指明了人选。
消息传到顾衍誉耳朵里,把顾大人又气了个够呛:“他到底要不要脸啊!洛莲才不去那个鬼地方!到底谁现在才是怕打仗的那一个,他心里有点数吗我请问呢。”
戴珺赶紧哄人:“好啦,先别生气。他说,实在不行,算他是来和亲的也好。”
顾衍誉一阵恶寒:“那也不行,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戴珺笑着把她拉过来:“我回绝了他。告诉他大庆不是这么办事的,无论输赢,都没有让一个姑娘远嫁以求和平的道理。除非……她是爱上了什么人,愿意远走他乡。”
“那也不成!”顾衍誉想想又说,“唔,那就看情况吧。”
那一年顾家祭祖时,洛莲成了有名有姓的顾家人,还在多地设学堂,指点他人琴艺,而后名下弟子无数。
至于羌虞王年年向大庆奉上礼物许多,一心求娶顾家未嫁的那个女儿,这都是后话了。
那一年冬天雅克苏正式成为了大庆的一部分。
因为对雅克苏之民条件给得丰厚,居斯彦主张的这种看上去是“卖祖求荣”之举,竟也没怎么遭到反对。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保留自己的信仰,逐步融入大庆。
这件事的处理上,年轻的准太后政治手腕初见端倪。
先皇遗诏定下的继任者年纪太小,主少而母壮,朝中议论声没停过。聂弘盛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想要的——在他死后,谁都不会过得太舒服。
有人反对,顾衍慈便一切以先皇丧仪为重,先按下了聂锦登基的事,叫反对者挑不出错。
及至丧礼办完,聂荣都被从苏埠召回当上摄政王,朝臣各归各位,有人再重提新帝登基的事,顾衍慈的态度总是淡淡的,不急。
然而她不在其位,前朝和后宫的事却没少处理,成为了事实上的主人。
尤其在对于先帝后妃的处置问题上,她借机大方地收买了人心。这是无法破的阳谋,她就是大度,就是会安排事,于是就是借此得到了朝臣的心,那能怎么办呢?
虽然做的还是同样的事,但渐渐地,从一个“有野心、可能带来风险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死了丈夫但苦苦支撑这份家业的坚强女人,为难她的朝臣反而像是故意找茬。
在跟居斯彦谈妥雅克苏的归顺之事后,未及正式提到台面上来,她先找人狠狠参了自己一本。历数后妃干政可能的风险,君主年幼,一个太能干的母亲总令人不安,何况顾家还有个将军在其后,最好的办法是顾衍慈为大事考虑,能自行了断。
她把自己架在火上,沸沸扬扬被参了三日,任支持者与反对者相互去辩,把问题都摊开揉碎了一轮轮地吵。
然后抛出将雅克苏收于囊中这件事,愣叫跟风参她的老臣们脸上生疼。
皇位空悬日久,慢慢的,就有人比她更着急了。
于是小皇帝在老臣们磕破头之后被求着上去,他年纪太小,实务自然由他的母亲和众臣共议,及至成年,才会将一切完全交在他手中。
天子一换,近臣跟着有变。
刘理看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自请去云渡镇守,虽然日子不比在陵阳时优渥,但他知道,陵阳再守下去也就这样了,新皇未必还能倚重他。
严柯得了提拔,刚好补了苏埠的缺。
蔡莘因为在云渡作战时的英勇表现得到嘉赏,终于与顾衍铭并肩,不再是他的副将。得封赏的那一天他很开心,顾衍铭对他说:“从前你说,要把我放在前头,你才能往前走,如今看来,老蔡,你跑在我的前头的日子就不远了。”
蔡莘哈哈大笑:“我都没有一双好腿。”在看到顾衍铭倏然变色的脸之后,蔡莘拍着他,感慨地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将军,你还是那么心善好骗。我逗你的。”
顾衍铭却郑重:“有没有一双好腿,你都会成为最了不起的将军。”
蔡莘看着他,缓缓笑起来,握住他的手:“是啊,我也一直想成为了不起的将军。希望如今终于能和自己守护的国家,互不辜负。”
至于这陵阳禁卫头领的缺——
先由原来的副官顶上,两年之后,沈迁姑娘因为表现优异得到提拔,顺利成为禁卫首领。她说年幼时心里最大的官叫“管事”,小沈姑娘跟着母亲频频搬迁,在不同“管事”手底下讨过生活,能在一处成为管事,不被他人随意拿捏,是她和母亲共同的心愿。
如今终于凭着自己一身本事,先管好了顾家的别苑,再入禁军,直至掌管这座城里最尊贵的一支队伍。
至于姬雪照,打从合芜回来,便拜在吴三思门下,一心准备殿试。若你问为什么不拜戴大学士为师,唔,戴大学士是考官。
但这么一来,姬雪照发现自己这个决定可真是太大胆了,因为吴三思这老头,不久前刚成为帝师。
聂锦倒是不计较,表示既然入门晚,就是“师弟”了,辈分上矮他一头,有这么大的师弟,小皇帝很开心。
然后那一年,得帝师亲自教导,身为皇帝陛下“师弟”的姬雪照,他!却只得了探花郎。
皇榜一放,姬雪照收到了亲朋好友的轮流鄙视。吴三思表示,丢人丢得老脸挂不住了。他一个状元出身的名师,竟只教出个探花。沈迁表示,令狐管事,要不你回来干吧,待遇保不准比探花能拿到的还好点儿。顾衍誉表示,啧啧,多的都不稀得说了。
姬雪照把最后一丝饱含希望的目光投向了戴珺,玉珩公子总不会也一起鄙视他吧?戴珺拍拍他的肩,表示能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已殊为不易。况且他是没有经历过殿试的人,觉得探花郎已经很厉害。姬雪照十分感动,接着便听他话锋一转:“不过,爹说,这次的题目不是很难啊。”
姬雪照捂住了心口。
顾衍誉拉着戴珺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又偷偷笑。
聂锦作为同门,告诫他往后不要出去说是自己师弟。
姬雪照很狗腿地表示,这是好兆头啊,他只能得个探花,说明新朝人才辈出,确实有他人才学在他之上。而皇帝钦点了他做探花郎,这是皇帝秉公不徇私的结果。君臣相得,多么光明的未来啊!
吴三思一把尺子敲在他手心,说为师觉得你很危险,已初见佞臣端倪。自己去找戴大学士,再接受一下道德净化吧。
卷毛探花郎入朝为官那一日,几个年轻人于“在水一方”摆了酒席为他庆祝,当晚小皇帝和太后也偷摸着微服出宫,再加吴、戴两位老人,高高兴兴凑了一桌。
吴三思多喝了两杯,兴致正好,说今日我来给你们说个秘密,从前我教了一个小姑娘,她的乳牙曾卡在山楂里。说起来你们或许不会相信,这个小姑娘,如今已经是朝中顶天立地的顾大人了。
第225章 谢为良篇“谢大人,久仰”
淮山那个地方,穷得耗子都懒得去。
谢为良在淮山长大,这里是不是出生地他也说不清。兴许他的父母是淮山哪对早死的短命夫妻,兴许是路过的饥民把他丢在这里。他生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一个屠夫捡了他回家准备吃掉。屠夫有个搭伙过日子的老婆娘,执意留他一条命。
淮山那时穷,屠夫不想养个小子,骂老婆娘尽干赔钱事,老婆娘骂骂咧咧怼回去,说就当条狗养了,不要他多给一口饭。
谢为良被她用剩的那点汤底拉扯大,不常能吃饱,屠夫稍不顺意就会打他,会走路的时候就让他做工。
但那老婆娘是个乐观天性,很少露出忧愁神色来,命运让她忍饥挨饿,她就对命运骂骂咧咧,活得比谁都精神。
屠夫家里常年有油乎乎的味道,那是待售的牲畜味儿。但他们自己吃上荤腥的日子不多。谢为良六七岁的时候屠夫就不再老说把他丢掉或者吃掉的事,屠夫身体不太好了,家里的活儿有大半压在谢为良身上。
谢为良也不抱怨,有一口饭吃,有一个棚能过夜,对他这么个连父母都说不清是谁的人就算是好结果。他跟着那老婆娘学会了很多生存法则,能凶也能怂,当然他多数时候怂得很快,学会偷奸耍滑,不被人打。猪养大了收成稍微好一点,老婆娘还带着他去接济别人一点不好卖的边角料。
老婆娘教他,偷奸耍滑是为了堂堂正正活下来。
他长成个半大小子的时候,窜得快,怎么都吃不饱,家里那点米给老两口还不够。有空就帮人做活儿,也没人敢说能管他一整顿饭,今天帮东家插秧,给半个馒头,明天帮西家劈柴,吃两口菜,他就这么慢慢长大。
谢为良十三岁那年老屠夫重病。临死的时候他把草席掀开,摸出一把钱,让谢为良不要花钱给他买棺材,“我原给自己攒的棺材本,但我有儿子了就留给儿子,你就是我儿子。”谢为良说好,老屠夫闭了眼。谢为良还是给他置办了一口棺材,剩下一点,给老婆娘做了件新衣裳。他不怕体验什么也没有的日子,反正自出生起都是这样,他只怕欠了别人的情还不上。
他十三岁,扛起了家里所有事。
大约半年后老婆娘也死了,谢为良卖了家里的猪,给她风风光光下葬。
爹娘都没了,穷小子到处做工养活自己。好在他做事麻利,人也义气,哪家有事他都伸手帮一把,也哪家都愿意捎带给他一口饭,还有很多半大孩子跟在他后面喊哥。谢为良心里却愁,听别人喊了一声哥,就得多帮衬,可他帮衬不了那么多人。
小五子也喊他哥,小五子的娘快病死了,穷病无药医,唯一的心愿是死前喝一口肉汤。
但这就有那么难。
真到了年三十那天,谢为良也没想出办法,天太冷了,山里活物少,他在山里蹲了两天,破棉袄扛不住冻了也没守到一只像样的猎物。下山却见小五子跟他报喜,说有肉了。问肉怎么来的,他们说打劫了一个教书先生。
淮山当然也没有什么读书人,唯一识字的先生在地主家教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没有大志向,家里有钱,将来捐个官,只要他识点字就行。先生年三十从地主家里领了一道咸肉回去,路上碰到“恶童”若干。
谢为良差点当场揍死这些不成器的小弟。
他跟那早死的老婆娘学了一些朴素的善恶观,比如饿死不能抢东西,尤其是看起来比他们还弱的人。他想了想,剁下来个边角让小五子切碎煮粥给他老娘,自己拎着剩下的咸肉,肚子上绑了根荆条去找那老书生。谢为良往他门口一跪,说整刀肉是还不了你了,我来给你干点活儿,或者你打我一顿吧。
老书生问他为什么肚子上绑了一根荆条,他说听过戏的,叫腹荆请罪。
气得老头儿痛打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他是个不识字的流氓。
谢为良也不喊疼,说抢人东西不对,但是小五子他娘亲就要死了,想沾点荤腥再走。老书生打完他,咸肉还给他,还数出五个鸡蛋让他带走,并叫他第二天上门来做苦力。
谢为良走的时候老老实实给他磕了三个头。
第二天他就上门,做好了受苦的准备,结果老书生让他抄书。谢为良花了半天回过味来,老书生不想作践他,他想教他读书。
老书生问谢为良将来想干什么,谢为良说卖猪肉。老书生又打他一顿,让他好好说。
谢为良说出他的大志向,养很多猪,让所有人都能吃得上肉。老书生像看文盲一样笑了,他给谢为良算了一笔账,起早贪黑赚的钱,多不过县太爷大笔一挥苛捐杂税。
老书生说你想让这里的人吃饱饭,你得做官。
做官懂吗?先识字,考个功名你再回来,这就是唯一的路。老书生又有点惆怅地叹气:“但也许那时候你就不想回来了。”
他是上一任县令的师爷,那倒是个难得的好人,但被排挤走了。老书生留下来又不愿帮着作恶,于是靠教地主的傻儿子混个活路。但是淮山怎么办呢?能走的人走了,剩下不能走的更难活。谢为良不懂:“这么穷的地方他们还贪呢?”老书生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越穷的地方越好盘剥。
谢为良开始认真考虑他的话。他不仅聪明,还有一种世俗的滑溜,改了年纪去参加科举。没过几年他当真在淮山混了一个小官。他知道刚直在这里不管用,得想尽办法周旋。他也收受贿赂,收富人的钱,行不大不小的方便。他也收买上司,喂饱了好给他放权。
到了夜里自己照照镜子,像有一个老书生在镜子里看着他。谢为良总想起那些百姓朴素的生活智慧,偷奸耍滑是为堂堂正正地活。
他问镜子里的人,你是谁?
我是谢为良,我是吃淮山百家饭长大的谢为良。
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要当淮山的父母官,让他们都吃饱饭。
但他依然有做不到的事,比方说县令提出了新的税收方法,说不能按人头来收,要按活口来。养鸡的鸡算一口,养猪的猪算两口,因为猪的两个鼻孔太大了。大家都笑,谢为良听了也跟着笑,说那蛋也得收啊,孵出来就是一口,县令大赞他说得对。
如无意外,这个县令不会被换掉,也难以被举发。他姓陶,陵阳城里有个大官也姓陶。也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有那么个关系,县令的位置对这个小破地方,就比山还稳固。
当晚县令喝多了晃晃悠悠回去,谢为良拿起分肉的刀,一刀捅死了他,绑上石头丢进河里。他是吃淮山百家饭长大的谢为良,他还是一个屠夫老娘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