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衍誉看着严柯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
她本该借着醉意跟那些挑事人大打出手,然后就着这把被点燃的怒火去驿馆寻衅。眼下人被严柯带走,写好的戏码忽然用不着了。
但这也没打乱她的阵脚,唱戏要“三翻四抖”,重点不在今夜里。
她只是忽然觉得等这计划被全盘揭开,她与严柯之间恐怕再不能如今日这般相处。
她借着这么一点不愉快,顺理成章喝着闷酒,摆出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免了交际应酬。
她在喝酒,戴珺在担忧。她那伤口大概还没完全结痂,今日又不带侍女出来,竟还敢这么灌自己。
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多,顾衍誉不傻,她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断不会真的在这种宴会上喝醉。
只这一杯杯下去,到底显出醉态来,眼里透着水汽,面上飞起一点薄红。
戴珺原意是打量,是带着抽离的审视,在众人觥筹交错无暇他顾之际,他放心把目光落在顾衍誉身上,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这打量过头,脑海里下意识把顾衍誉的脸跟姑娘家的打扮拼合,那张脸被他读出了“娇艳”的意味,硬生生看得他开窍三分。
难怪她更像自己的姐姐而不是哥哥。
戴珺的酒越喝越冷静。佳酿入喉,灼烧着他的喉咙。将本就不平的心绪都再次蒸腾起来。
他从前只是觉得顾衍誉神秘而有趣,披着一张纨绔的皮,在扮演一个跟她本心不一样的人。如今那种反差更加凛冽。原本由她牵扯出的那一份隐秘的在意和怜惜,忽然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顾衍誉感觉到这注视,扭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眼前的人影一晃,是戴珺拿走了她手中酒杯,又换了个新的过来,面前的酒壶也换了。顾衍誉一闻,里面没有酒味,只是白水。
她无声地动了动口型:“做什么?”
作势要把原先的酒壶抢回去。
戴珺按住了她的手,低声:“再这样下去别人就要看过来了。”
顾衍誉就没动,握着那杯水没有说话。
戴珺内心轻叹一口气,低低开口:“那是有意说与你听的话,你知与不知?”
顾衍誉看着他,一言不发。
戴珺目光幽深。
顾衍誉先挪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画舫之外的宁淮河,幽幽月色下,水波闪烁着粼光,她眼中的潋滟之色不知道是反射的湖光还是眼中的水光。
戴珺心中着急,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你不应该被撺掇着去做任何事么?”
顾衍誉转过头来,眼中几乎带着恶劣的嘲讽,凑到了戴珺跟前。
这距离极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戴珺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顾衍誉语气笃定,说话慢而轻,每一个字都像是挑衅:“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第53章 此处无人,不必装了
也不知是因她这番话,还是因两人过近的距离。
戴珺一时怔住,没有动作。
半晌后,他眼中的复杂和探究更多起来。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杯盏边缘,那原本冰冷的瓷杯都被手指润出了温热。
宴席也吃完,这些年轻人七七八八都醉了,林建茗正趴在地上拉着一个家奴问他天地为什么在晃,有醉得厉害的小吏把得来的彤管都插衣领子后面,活像一只锦毛鸡在乱蹦。心怀目的的人早被严柯带走,醉得不省人事的各出各的洋相,画舫的客人中,这二位清醒得很孤绝。
眼看夜色渐深,林建茗的管家要安排人护送这些金贵的公子回去。他正想怎么安排顾衍誉,戴珺先一步开口:“我送燕安回去,正顺路。”
林家管事的自然说好,没有比公子玉珩更稳妥的人了。
顾衍誉不大满意这个安排,可她先前装醉装得旁人来找她说话都不理,现在突然清晰地口吐人言,只怕更怪,于是她只是垂着脑袋,什么也没表示。这厢说好,阳朔就上前准备扶起顾衍誉走,一只手在他之前扶住了顾衍誉,戴珺道:“我来。”
阳朔多少有点麻了,公子已然知道那是个姑娘,他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老爷和安大人说得没错,那是个妖人。在他听过的说书里,妖人,噢不,妖女专克贵公子。苍天无眼,多么俗套的展开!公子你真的还好吗!
戴珺此刻必然是听不见侍从的腹诽了,他扶着顾衍誉下了船。
阳朔跟在身后,脑子早已不大够用,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担心了。
顾衍誉嗅到自戴珺身上传来兰草和酒的香气。他素有分寸,这种场合也不会喝到浑身酒气,只饮那么一点,被夜风吹淡之后,留下不分明的酒香。下了画舫,他依然没放开,扶着顾衍誉沿湖边一路走。
顾衍誉心头多少有点不自在,于是嘟哝道:“我,我能看路,不用扶。”
还在赌气呢。
戴珺闻言,果断手一松。
好巧不巧顾衍誉被脚下的石子一绊,一个踉跄向前,若非戴珺眼疾手快把人往怀里带,怕她要摔个嘴啃泥。
顾衍誉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感觉今天这日子相当一言难尽。
戴珺似乎笑了一下,当顾衍誉去看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不满:“你嘲笑我?”
“未曾。”
从她耳边传来的话,还带着呼吸的热度,弄得她耳朵痒痒,忍不住想要避开一点,但戴珺这次手上力道没松。
顾衍誉放弃了挣扎,有灯嫌晕,没灯她眼瞎,就由着戴珺扶她走。
再往前,附近的游人更少,只听见远远的笑闹声融入无边夜色中,周遭显得更为安静。唯一扰她心神的是戴珺身上的冷香,幽幽的,能在心里撞出回音来。
她尚未盘算出该以什么面目应对身边这人,他几乎是明着挑破了一些事,但是……
戴珺忽然开口:“此处无人,不必装了。”
他松手放顾衍誉自己站好,顾衍誉眨眼,好似刚从一场睡梦中清醒过来,她的眼睛很亮,没有一点醉意,平静,带少许慵懒倦色,语速很慢:“玉珩今夜说的话,都好生奇怪。”
戴珺看过来,那眼里没有挑衅或恶意,更像是……包容:“何处奇怪?”
顾衍誉胸中浮起一些莫名情绪:“你向来不参与朝堂和陵阳世家这些事,怎么今日改了性子,要对我说这些?”
“那你听懂了我所说的么?”他问。
顾衍誉很会审时度势,深谙敌进我退之道,方才在画舫上犯浑的事也做了,显然效果不怎么好。
见他面色是少有的肃正,带出一种罕见的压迫感。她脸上多了点笑容,语气也软:“你跟我说的,我听到了。但我不大中用,领悟起来要费些功夫。回去自会好好想想。”
她说完转身欲走,被戴珺一把攥住手腕,听得戴珺的声音传来,看起来今日是不准备把这茬轻轻放过:“是好好想想,还是装作从未听过?”
顾衍誉顿住,她转身,无悲无喜地看他。
“你心知肚明,对不对?”戴珺眼中多了几分诚恳和告诫意味,“雅克苏的主帅和长老来陵阳议和,此番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没有人能在这里做什么不被发现。”
顾衍誉对上他目光:“那为什么赫连城的刀鞘还会被偷走,漠北之战的流言还会在陵阳盛传?这中间有谁做了什么,玉珩发现了么?”
戴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燕安,还以正道,总需要时间。但人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也终会付出代价。”
顾衍誉静静看着他,显然未被这番言辞打动。
这种话她听过太多了,她也曾以为世界是这样的,但她自幼年起所见的一切,都与书上的圣人之言相悖。
无权无势之人,作小恶会得到立竿见影的处罚,作大恶会被用以杀鸡儆猴;而有权有势之人,小恶大恶都无所谓,除非真大破了天去,才会得到一些小惩大诫。
就说那苏埠的王家,贪了修路造桥的钱,逼死摆渡人又如何?风头一过,那王纪还不是干着最清闲的肥差,过着滋润的日子么?王家门下的王泰东领了钦差的命,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连一贫如洗的淮山都不放过,谢为良这样的人得掏出自己的棺材板钱去贿赂他,才能把大佛送走。
那一出江南贪墨案,顾衍誉网罗证据是为顾家成事不假,但她心里有不可说的痛快。
越在这权力中心看着,她心里的混沌越多。顾衍誉有时质疑她的父亲,有时又自我怀疑是否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圣人与侠士,都是书上编造出来的东西。有人拿来骗别人,有人用以自欺欺人。
唯权势是唯一的标尺,权势如伞,伞面能罩住的地方,天道的雨就落不到作恶之人身上。而伞下是黑的。若戴珺说的“正道”有用,她这十几年都算什么呢?
她话问出口的那个瞬间,戴珺忽然觉得,也许於镜庭的镜令,他早该接下。那便不会像今日这般行事掣肘。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衍誉带点不达眼底的笑:“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没有的话,我困得很,要回府上睡觉了。”
戴珺眸光沉静得吓人:“你知道这是为你而设的陷阱,但还是会走进去。并且你和雅克苏的长老达成了什么一致,对不对?”
被如此剖开,顾衍誉反而冷静下来。
她面沉如水,过了很久,毫无预兆地冲他一笑:“所以,玉珩,你有什么证据要跟我分享吗?”
戴珺盯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顾衍誉轻描淡写道:“若有什么我行为不端的铁证,大可送呈官府;若是捕风捉影,也跟瑞王一样得了一把刀鞘,亦可进宫面圣;若什么都没有,我畏寒,天冷得很,就不跟戴大公子一起秉烛夜游了。”
言毕她心道,我可真不是个东西,那人劝我别往坑里跳,我回赠他这些。
戴珺死死盯住她,眼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心急了,他想。
不过是关注她的日子太久,自以为了解了这个人,而在顾衍誉眼中,他大约只是陵阳城里被蒙骗的普通一员,没有什么特殊。甚至,还比不过严柯跟她的亲厚。
戴珺压下眼中翻涌的异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开言又是和缓的:“无论我知道什么,都不会与你为敌,也不会说与第三人,你可以信我。”
顾衍誉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神情淡漠,轻声开口:“我不在乎。”
她不确定风会不会把她这一句带过去,若带过去也好,她就是想要说这么一句,戴大公子人俊心善,可惜关心错了人。若没有被风带过去……也许……同样遂她心意。
她没有回府,去了在水一方。
第54章 戴珺出现在她面前,把顾衍誉发白的唇色和蹙起的眉头尽收眼中
令狐玉见顾衍誉回来面色有异,忙问什么情况。
顾衍誉心念一转,只说了严家安排的戏码,抱怨道:“严家也忒谨慎,他们这戏一出出小火慢炖,也不会下个猛药,要我一直陪着演,磨叽得叫人心烦。”
而后她躺倒在榻上,分出一点眼神给令狐玉:“今天这种日子你也不出门,在这里待得不闷么?”
令狐玉妖妖娇娇地开口:“奴才长了一张不便出门的脸。”
顾衍誉看他一眼,罪臣之后,跟其父有六分相似。尽管距离姬如霜因言获罪、姬家被举家查抄已经过去多年,作为姬如霜亲子,令狐玉顶着这张脸,还是不大方便去凑什么热闹。
来陵阳之后他大多时间都待在“在水一方”,并不出门招摇,外出办事时忌讳少一点,但在可能的知情者跟前也尽量不露出真容。
在聂弘盛放逐言官之际,姬如霜算一个头铁的标杆人物,明知皇帝脾性如何,王国舅一脉又如何有势力,却偏要触霉头,最终他的直言敢谏变成了全家的催命符。顾太尉保下姬如霜唯一的血脉,不过也没安什么好心,他是把他当死士训练的。
后来顾禹柏去乐临时身边带着这个男孩儿,顾衍誉便找她爹要了这个人。同样不是出于恻隐之心,只是嫉妒这个没比她大几岁的人可以跟在她爹身边。
令狐玉表现得过于伶俐周到,顾禹柏对他满意,看起来近似“父慈子孝”。于是顾衍誉担惊受怕,唯恐真有人代替她坐了儿女的位置,她一辈子就得被放在乐临不会被父亲想起。如果回陵阳的目的达不成,拖一个垫背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