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他顿了一顿,把瓷瓶往她跟前推了一掌距离:“这是白玉生肌膏。涂在伤处,不消两日便可结痂,再用七日,伤痕可尽除。”
白玉生肌膏。说的不止是药膏其色如玉,而是用料靡费,价比白玉。其中一味深海银鲛骨世间难寻。这玩意儿不到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程度,只在伤口愈合祛疤时有奇效。但通常伤重的人不在乎那点附加功效,小伤也甚少人如此奢侈地去治。所以这药虽神奇,却可算是一种昂贵废物,产量就更少,渐渐变成一种有钱都买不着的传说之物。
顾衍誉拿起瓶子,拔开瓶塞,伸手轻轻往自己跟前招了招,一股清新温和的草木香逸开。
她倒不怀疑这是真的,只是——
顾衍誉抬眼看向对面的人:“玉公子贵人多忘事,治病的报酬你早就给过了,当日你卖了我一个消息。”
她重新把盖塞好,瓶子推回他眼下。
他眼神很定:“你也说过,那些对你没有用。”
顾衍誉轻轻一笑:“我很会骗人。有没有用,也未必跟你说的是真话。”
玉公子:“那位病人是在下重要的前辈,他咬伤了你,我理应赠药。”
顾衍誉笑容就不怎么正经,轻慢吐出一句讨嫌的话来:“不,他咬伤我是因为我有不轨的窥探之心,仗着他神志不清,把你这位重要前辈里里外外都看光了。怎么不算自找的呢?”
他脑袋低一点,认真端详眼前这张脸。
顾衍誉歪着脑袋,也瞧着他:“怎么不走?还有什么消息准备卖给我么?我今夜心情不大好,倒是真的很想多花点钱。”
他稳稳开口:“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很多事,”她说,“但我想知道的,你即便知道也未必肯说。还要故意提一嘴来招惹我,这就很没意思。”
“有时候……不说有不说的理由。”
顾衍誉眨了一下眼,带浅浅的嘲讽意味:“这个世界上都是对我从不展示全部的人。每个人也都很有理由。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哪一个都不信。你啊,也不特殊。”
他太平静了,叫顾衍誉总想去打破一点什么。
而那位不跟她争言语的高下,伸出一只手来,挪开她面前的酒杯,以茶换酒,将茶盏推了过去。问:“为什么今夜心情不好?”
顾衍誉稍微愣了一下,随后趴在桌上,眼里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招惹,又天真得像只是在说烦心事:“我同我的一位好友闹了别扭。他是个好人。跟我说了一些好人会说的话。做了一些好人会做的事。”
“那你为何生气?”
她身体前倾一点:“好人,就招人喜欢呀。让人不自觉会信任,甚至依赖。但这个好人又不对我和盘托出他的一切,他只当了一半的好人,我不买他账,是不是还挺正常的?”
她说“招人喜欢”时,灯下他那面具没有罩住的耳朵尖,泛起一点可疑的粉色。
顾衍誉几乎是惆怅的,带着轻不可闻地叹息:“我要相信一个人,可是会付出很大代价的呢。”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漂亮,趴在那张桌上,像一只化形不久还没学会坐正端直的精怪,清凌凌一双眼这样看人时,挑衅和天真都拉满,似乎不被她招惹到会使她不满,而计较她的招惹时她又要表现无辜。
玉公子姿态端正地坐着,就那样微垂着眼,视线从上而下与顾衍誉相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两人好像都不觉得这种谁也不先开口的氛围有什么古怪。
茶盏的盖子在他手中把玩,翻出花样,顾衍誉看了一会儿,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你知道么?你真像我那个朋友。”
玉公子倏然眼皮一抬。
顾衍誉笑得像只狐狸,目光意有所指停在他指间:“他也是手上从不闲着,总要把玩一点什么。是我悄悄观察出来的哦,这个秘密我只分享给你。”
他手上动作顿住,茶杯盖放了下去,似已意兴阑珊,平缓接句:“是么?那很有趣。”
而他回忆起来了,那是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翻书时喜欢拨弄书页边缘,扇子在手里时总不自觉去玩弄流苏。竟是……都被她看在眼里。这样想着,指尖灼热起来。
顾衍誉从聚贤阁的窗户向外看去,心中盘算此刻韩博是否已经行动。
虽未曾预料到今日他会来此,但既然人来了,把他在此处拖上一拖,也许……更稳妥。
“对了,这个送给你吧。”顾衍誉从袖中摸出一个手把件,是只白狐模样。用的是昆山玉的料子,玉里的沁红正好点在狐狸的尾巴尖上,显得尤其灵动。这白狐形态既不狡黠也不端肃,反而雕得憨态可掬,是一只胖乎乎的小毛团,微微仰起头来,像在等着被谁挠挠下巴。
“为什么?”
“原是要给那位喜欢手把件的朋友,但这不是闹了别扭么。”
“顾小公子岂不是正好借此物与友人消弭误会?在下不便夺人所爱。 ”
“不,”顾衍誉一抬下巴,眸光流转,“我从不主动跟人道歉。但这事里他好像也没错,想来更不指望他找我道歉,所以我们暂时应该就不和好了。”
他听了这番言论,一时卡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既心知有错,道歉何难?”
顾衍誉大喇喇开口:“噢,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和难处,主要我家教不大好,爹娘打小没把我教出个人样儿来。”
他眸光一沉,一时无话。
那只玉狐把件在他手里被把玩片刻,他拇指处紧贴着狐狸的下巴摩挲,看来先前客套不作数了,这物件他已打算收下。
到底是他先从这寂静里捡起新的话头:“夜深了,别在外耽留。早些回去,记得涂药。”那瓷瓶又被他推回原来位置。
她笑:“你可知道?杜大夫信奉能用便宜的药绝不用贵的。他是在乡野间修炼出的行医本事,遇见的大多是瞧不起病的人。若非时运使他博得如此名声,今日他大概更愿意给贩夫走卒治病,而非这些显贵。”
顾衍誉将药瓶拿在手心:“我都能想象若是带了它回去,那姓杜的一根筋会对我说什么。”
他目光柔软些许,静静看她,话铺垫到这里,她似乎还是想拒绝这瓶伤药。
而顾衍誉一勒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来:“喏,你给我涂吧。好意我收下,可惜杜大夫啰嗦得很,我不想好了胳膊伤了耳朵。”
日头早就在两人说话间完全落了下去,酒楼也早点上了灯。皮肤在灯下光洁如瓷,但瓷器远不如这肌肤温润,凛冽狰狞的齿印突兀地横亘,使那条胳膊尤显出妖异的白皙莹润。
那个瞬间两人意识到同一件事,她能把这假身份瞒住这么些年,属实因为无人会往此处想。
怎么看,那都是一条姑娘家的手臂。
“玉公子”眸光一闪,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吸气,将诸般心绪压下,而后挥手,叫小二端来干净的温水和布,竟是默认了她这般要求。
一块干燥柔软的布巾被他叠成豆腐大小的方块,轻握住顾衍誉手腕,将那方块垫在她腕下,充当临时的脉枕。他动作快而准,皮肤相触只在一瞬。
又用温水浸湿一块新布,拧至三成潮湿不再滴水,覆盖在那条胳膊上,小心以点沾的方式做起清洁。
顾衍誉手指微微一蜷。
她后悔了。
那人相当君子,手没再多碰半寸。可就是因为如此轻巧,使得反复撕裂过的伤处一碰就痒。这上药前的清洁磨人得要命,她用尽自制力,才没当场把手抽回。等他这一环流程结束,顾衍誉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若非对象是他,她几乎要怀疑是对方有意的促狭之举,而眼前人光风霁月,一派清贵,她唯有僵硬地伸着手臂,没想出还能怎么喊停。
这还不如被江毅一口咬穿皮肉的那次,至少……她的内心没那么煎熬。
一柄精巧的银制小勺挖出少许药膏来,他用净过的手去抹。她的猜测没错,这人功夫极好,力道控制精准。他带着恼人的分寸,使人无法觉出指腹对皮肤的明显触压,就只是隔着极薄的一层药膏,似有若无地在她皮肤表层蜿蜒。
顾衍誉觉得自腰椎处有一股酥麻窜了上来,这感觉怪异透顶。让她想把脑袋埋下去。
她的自制力终于不足使她装成无事人,手不自觉向回一缩——
玉公子惩戒一般,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别动。”
他的事做完顾衍誉已经不想开口说话,垂着脑袋看起来很蔫。
“还不回去?”
她不抬头:“你走吧,我在此处散散酒气,省得回去又招我爹一顿打。”
他的脚步没挪,顾衍誉:“外面都是顾府的家丁候着,我就在此处,出不了事。”
那人消失后,她终于埋头在自己臂弯,热气后知后觉地攀上她脖颈与面颊,将肌肤的粉白染成绯色。
白玉生肌膏的草木清香还萦绕在她鼻尖,存在感很强,提醒着她手臂上微凉触感的来源。
她就那样趴了片刻。
再抬眼时那里一点女儿家的柔软都不见,目光又清又冷。
顾衍誉以酒醉的名义让小二给她弄了一间客房,躺进去的是与她作同样装扮的嘉艾。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真正的顾衍誉出现在郊外关公庙里。
韩博把奄奄一息的居斯彦从麻袋里抖落出来,冲她一抱拳,说自己幸不辱命。
而顾衍誉阴沉着脸,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第56章 不知道他会不会失望
“我要跟这位长老说几句话,今日心情不好,场面恐怕血腥,韩先生可以先移步外头。”
顾衍誉这话说完,韩博恭敬行礼:“三公子请便,在下的事已做到,就此告辞。”
他没真的走,在不远听着动静。
顾衍誉把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居斯彦翻弄一遍,确认了他还有气,她稍稍放心。
而后听到的一切都在韩博预料中——
顾衍誉果然愤怒地让人一盆冷水把长老泼醒,要他解释为何诬陷顾家。这没影的事,居斯彦当然不认,气若游丝也要辩个道理。顾衍誉也不愧是个草包,一气之下让人先上手段,打个二十棍再说。结果二十棍没打到一半,家仆惊恐的声音响起,说人已经咽气了,问顾衍誉该怎么办。
顾衍誉那反应任谁听了都招笑,她说人是你打死的,你哪来的脸问我怎么办。
然后这家仆被顾衍誉赏了棍子,不多会儿另一个家仆说打晕过去了。顾衍誉又惊又怒又怂:“他也死了吗!”
草包顾三儿接下来的语气听起来有种外强中干之感,十分狼狈地让人毁尸灭迹,叫赶紧把居斯彦抬出去埋了,今夜就当她没来过。
韩博回严府复了命。
那本该被埋掉的居斯彦此刻躺在“在水一方”。
顾衍誉带他回来时也不知脑子里多转了一圈什么内容,让人把他抬进了自己的房间。
居斯彦果然是受了点折磨,面白如纸,嘴唇也没多少血色,但好在有气进、有气出,看起来离撒手人寰还挺远。
顾衍誉路上就不放心,先问了他情况。据居斯彦自己说他已小心防备,要入口的东西都会先验过毒,然而还是中了招。这毒无色无味,连他随身带着验毒的工具都能避开。
顾衍誉真怕他死了:“那你到底是哪里难受?”
居斯彦沉默。
顾衍誉一颗心拎起来。
居斯彦内心挣扎一番才开口,自述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只是窜了两天。
顾衍誉:“啊?”
然后杜衡来下了论断,这看起来要了他半条命的药,还真就只是泻药。
顾衍誉一时不知该说韩博是聪明还是欠得慌。
泻药的事刚坐实,令狐玉立马跟她耳语一番,顾衍誉一听,面色随即凝重:“有理,那就挪出我的屋子。唔,就放在……”她逡巡一圈,一时还没落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