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她选择了一种最粗暴的方式——想试试深渊的深浅,于是她扔进一块石头。
若令狐玉扭头把这件事告诉了顾禹柏——她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期待,等着顾禹柏来找她,她在被顾禹柏惩戒之前可以趁势问清所有,好过眼下步步小心试探。
若令狐玉为她瞒下这件事,他们真的站在一起,才有可能一起去做点什么。
可是,若令狐玉因此遭遇不测,她确认他可信的同时,也会失去他……
她告诉秦绝:“还有一事,送信回去,让你的人从长治去合芜,帮我找一个人。”
在顾家三个孩子当中,她跟父母相处的时间最少。顾府的仆从与顾禹柏相处时间都比她多。顾衍誉自觉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父亲。
他所图为何呢?
若说权势财富,如今顾太尉的地位已然无比显赫,但她看不出顾禹柏有何意趣。
她还有一个发现从未声张过——
人人皆知顾禹柏喜食乳酿鱼。
有一次他正吃着,顾衍誉从外面回来,便让下人给自己也来一碗。她吃下去发现寡淡无味,事后找厨子确认是忘了放盐,但顾禹柏好像没有察觉任何不对。
顾衍誉便有意试探,在给他的茶水里放过几次盐,她尝着有明显变化时,顾禹柏也觉不出,只有咸得过分时他才发现不对。
杜大夫问她可有其他不妥,视物听音有无阻碍,可顾衍誉再试探也得不出结果。杜大夫说听起来像五感衰退,但顾大人这个年纪还不至于,也许中了什么毒。可惜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让杜衡去给他诊脉,顾衍誉也便渐渐放下这件事。
顾禹柏此人,对戏曲名家如数家珍,看上去雅好琴音,却不是真的喜欢,不必听时就不听;
通字画鉴赏,而名家名作只被他随意放在书房,无事也从来不翻;
亦不好女色,不爱珠玉。
宣王的眼里有对权势的渴望,但顾禹柏的眼里她看不出来,他如今已一手遮天,在这个位置上尚且得不出意趣,难道真的要等聂锦登基了,他才能高兴么?
他在每个场合有最适合的表情,近几年扮演起慈父也让人挑不出错。顾衍誉有时看他,却能读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假”来,就像她在姐姐脸上找到的那种伪装一样。
顾衍誉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因为父母动过离开陵阳的念头,想去过和美安乐的日子。
顾禹柏在乐临为妻子修建了一座“璧园”,无处不用心,无处不精美。可惜顾怀璧没等到住进那里,便殒命陵阳。
他没有把她葬入顾氏陵园,他将顾怀璧的尸身埋在璧园内。
顾怀璧生前用过的一切都被放在里面,俨然以整座宅邸做了她的坟墓。
自古阴阳有别,活人居所为阳宅,往生之人所在为阴宅,顾禹柏以一间阳宅给顾怀璧作了阴宅,还是如此显眼的一座宅邸。族中不满者有,奈何他是家主,又权势滔天,乐临便无人敢言,只是不在那璧园附近走动。
算起来大约在吴三思走后不久,顾禹柏“疯”的程度加剧,原先那座精美的宅子被他再次翻修,这次璧园被扩大了十倍不止,在外还有重兵把守。
那是乐临最大最靡费的一处宅邸,明显已逾制,可哪怕他在陵阳做这些事只怕都没人会拦,何况这是乐临,顾禹柏在这里堪比君主。
宅子庞大而鬼气森森,幼童都知道不往那里去。
顾衍誉清楚那是禁区,但吴三思走后她很寂寞,有一天晚上忽然想起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她避开所有人翻进了璧园。
之后便被吓得病了小半个月。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去回忆这些事,恐惧使得她再不敢、也不愿回想。
顾衍誉夜里在床上坐起来,那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画面,在脑海中依然清晰。
顾禹柏曾说要跟顾怀璧在璧园生活,顾怀璧没了,他便命人做了许多尊顾怀璧的塑像,皆有真人大小,有饮茶之态,有舞剑之姿,园中各处可见“顾怀璧”的身影。
雕工精巧,栩栩如生。
他在人前表现得再正常不过,这处园子平日亦无人敢进,谁也想不到他会在璧园内这样疯。
顾衍誉半夜翻进去,看到无处不在的顾怀璧塑像,全如真人一般,使她直发懵。
她很希望母亲还在,但不是以这样的形式。
她闯去佛堂,供在那里的顾怀璧塑像,以金玉制成,玉制的身形在夜里透着幽光。
最令她害怕的一幕,是她在璧园的院子里看到的。
那里跟陵阳顾府的小院布置极为相似,栽满顾怀璧喜欢的花,旁边有她放兵器的架子,还有给年幼顾衍誉睡的摇篮。
围坐在石桌石凳上的不止顾怀璧一人塑像,还有他们全家,是顾怀璧最喜欢的他们围坐摸纸牌的场景。
那一幕发生时顾衍誉还小,只能被顾怀璧抱在怀里。
庆国自有民俗,活人塑像不可置于阴宅中。
大约工匠也因这般忌讳,没有给活人刻出眼睛。
顾禹柏和她兄长、姐姐的塑像只有身形如真人,五官模糊。
但顾衍誉看到了顾怀璧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眼睛雕刻出来了,活灵活现,像极她自己。
她借着幽微月色跟幼年顾衍誉的塑像对看一眼,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
从此再未踏足璧园。
这些年她为了向顾禹柏证明自己的价值,也试过诸多方式讨好。
但看起来最好用的那个理由,她从不提起,不敢用顾怀璧对她的偏爱去唤起他的关心。
顾怀璧先走一步,顾禹柏看到这个幺女大约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动过用她殉顾怀璧的心。
也许在某个瞬间有了恻隐,最终没有让她真的去死。
只是把她放在了离顾怀璧最近的地方。
细想从前不敢回忆之事,恐惧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影响她。她的塑像被放在阴宅里,也没影响她好好活到这么大。大概九泉之下的顾怀璧,对她依然有一些偏爱。
只是顾衍誉意识到了一件一直很明显却被所有人忽略的事——
顾禹柏不正常。这不是一个正常人思念亡妻会做的事。
第76章 他仰头看她,如同一只被驯服的狼犬
顾衍誉在府上找到顾衍铭:“哥,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爹娘……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顾衍铭眼中露出怀念之色,在他的印象里,幼时过得很快乐。
最初父亲的官做得还不算大,但他升迁之快超出所有人想象。
莫管顾禹柏在乐临当地如何,陵阳这种世家遍地的地方,谁来了都只是小官。
世家利益盘根错节,上面的位置早有人填满,给他这样的人没有太多机会。
他最好的出路是在哪个将军麾下效力,出生入死换得功勋。顾禹柏清晰地意识到在陵阳的规则里,他仰仗谁的提携,谁就是他升迁的上限。
好在他遇上了聂弘盛想要摆脱世家钳制的转机,他在这个缝隙里一跃而上。
皇权开路,他得以步步青云,最终成为掌天下兵马之人。
顾衍誉懂事的时候,敢妄议太尉之人已然不多,佞幸之名私下都在传,却不敢说得太深,所做之事说不到那么具体。她只听过一桩顾禹柏在那个阶段最出名的一件事——他主导了捐建“善居”。
当时聂弘盛有巡游之心,朝中为此吵过好几轮,大臣们各诉苦处,管钱的衙门拿不出这笔款,又有文臣劝谏说出巡靡费,劳民伤财。另有人见皇帝坚决,想揽下这个肥差。皇帝在龙椅上端坐,将各人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心烦至极。
这时顾禹柏站出来,他提了个办法,要各地捐建“善居”。
他所提“善居”,名义上是给当地德高望重之人和无家可归的老幼居所,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由当地乡绅和商人捐建。体现的是功德,解决的是民生。
而皇帝要亲自去各处巡视,为验收各地捐建“善居”的成果。
巡游被他这么名目一换,没了从国库出钱的道理,压力转移到地方。地方倒也不敢明着盘剥百姓,这是个表忠立功的机会。
顾禹柏的聪明之处还在于,没有把事情做绝。各地负责建造“善居”的人为了讨好圣上,让钱花得有价值,总要探听喜好,于是给陵阳的贵人打点,以求指导,这样一来,陵阳这些人,事情不用自己做,油水也没少捞。
“善居”名目之下,实际是皇帝行宫。各地铆足劲捐建,风格花样百出。皇帝也不必背负骂名。
一趟巡游下来,天子彻底爱上了顾禹柏。
朝中清流看他多少有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意思。但那又如何呢?清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没多大用。
顾衍誉看来,她的父亲是世间最长袖善舞之人,不是个说话做事不注意的愣头青,动辄能得罪几个人。
但利益之争有时便是如此,他要向上爬,抢走原本被分配好的位置,就有人要割肉放血,触及了利益,是温和不起来的。
旧门阀予他佞幸之名,也是表达对皇帝不满的一种方式。毕竟不好明着向皇帝抱怨。
但显然那个时候的皇帝不放在心上,顾禹柏亦然,明知自己是被皇帝拿来弹压世家的工具,正是骂名为他铺就升迁之路。
顾衍铭回忆起来,说幼时也曾有过不愉快的阶段。顾禹柏的佞幸之名传开,他手中权柄还不足以使人震慑。顾衍铭去学堂就总被世家的孩子欺负。
他抹着眼泪去找娘亲。
顾禹柏先一步截胡,把他提溜到一边:“这点儿出息,白长这么大块头了?别人骂你,十倍骂回去,别人打你,你便十倍打回去,每一次都别落下。欺负你有代价,往后才没人敢再欺负你。”
正说着,顾怀璧练完功夫过来,他瞥见顾怀璧的身影,立马慈爱有加地摸着顾衍铭的狗头,看起来很像个人:“铭儿,做人要讲道理。逞凶斗狠解决不了问题,那是你的玩伴,你的同窗,有什么小矛盾,你要学着与人说清楚,必要的时候去找夫子评理。”
顾衍铭稀里糊涂领悟了父亲的话,大概是边打边讲道理的意思。
他在学堂表现好,引来张大人的儿子妒忌。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奸臣的后代,是小奸臣,指挥其他幼童一起摔顾衍铭的学具,说顾家人将来都是要一副罪枷套上的,读了书也浪费。
顾衍铭便一拳下去,讲一句道理;再打一拳,再好言相劝一句。
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又用大道理把人讲得头昏眼花。
偏偏他那张脸,长得周正俊俏,孩子时候还要更可爱一点,出拳时也不见半分狰狞之色,他谨记父亲教导,做人要有礼貌。
打人时表情无辜而端庄,下手狠又准。
顾衍铭问他道理听懂了吗?那孩子完全被吓傻,也不回话。
顾衍铭想了想,那只有拎着他去找夫子。于是夫子成了第二个被他吓傻的人。
张大人派家丁上门要说法,还要夫子把顾衍铭从学堂驱逐出去。
顾府管家蒲良连连赔礼,笑眯眯答应明日就上门致歉。
厚重的赔礼不用马车运送,点了十八个小厮,每人连捧带拿若干礼盒,列成队往张大人府上走。有人问缘由便说,哪怕有人当着儿子面骂老子,小少爷也不该还手,对不住张大人。
世家最重名声,陵阳城里没有见过这样的泼皮无赖做法。赔礼送到张府,张大人气得直摸心口,连骂人都骂不出。
顾怀璧听闻此事,笑着摇头。
顾禹柏紧张,让蒲良把顾衍铭带了下去,他蹲下来,趴在顾怀璧膝上,仰头看她,如同一只被驯服的狼犬:“怀璧,你不喜欢我这样行事,对么?”
顾怀璧轻轻摸他的脸:“张大人高你两级,如此得罪他,你的日子能好过么?”
顾禹柏依恋地蹭她的手掌,笑容温软:“他很快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