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那就别管了。”
嘉艾早等在别苑,从秦绝手里接收了自家主人。
顾衍誉闭着眼,没睡着。
无论是严赟铎还是聂荣,都默认了一件事——她所说的云渡军情,会如期呈给皇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
顾衍誉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顾家的探子更快。
而实际上,胡青作为为数不多被留下来的老将,圣上将其安排驻守云渡,也算贬斥。跟皇帝之间早没了一起打天下时的亲厚,只是按规制呈送消息,不会那么“腻歪”地隔三差五请个安报个信。
数月前云渡报过一次胡青的病情,他到了这把年纪,小病时有,皇帝只如常嘱咐他好生休养。
如今病情加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样子不敢报得太频繁,唯恐圣上斥其琐碎。
顾衍誉揣摩胡青麾下那些人还有点别的心思,如果胡青死了,谁来做守军之将?他们也不希望朝廷过快空降一个将军过去。估计要等胡青真的咽气,内部也商量出一个说法才会报丧。
胡青要是多苟延残喘几天,时间还得后延,再等驿马层层传递,延误军情是一回事,而且……宣王生辰就要到了。
顾衍誉不能等下去。
所以她在这件事里最冒险的举动不是夜探诏狱,也不是只身去说服聂荣,而是伪造了一份军报,让秦绝的人日夜兼程,将其混入邮驿中。
这样消息最迟明日就会顺理成章递到皇帝手里,乍看程序完全合理。
等云渡真正来报胡青死讯时,中途再让人截住,她的弥天大谎就不会被戳破,反而抢了个时间差。
不过伪造军报是大罪,顾衍誉也不敢说做到了天衣无缝。她左思右想,最终没熬过倦意,闭眼睡了过去。
……
宣王在生辰将近时,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是聂荣在聚贤阁摆了一桌席面儿,向来眼高于顶的建安侯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宴请的对象才出现。
那人是谁呢?是他原本绝不可能说上一句话的死敌,顾衍誉。
这正是顾衍誉要聂荣答应的两件小事之一。 “侯爷,我夜半送信如此辛苦,明日在聚贤阁请我吃个酒,总不会不舍得吧?”
聂泓景多疑的性格发挥了作用,心中被猜忌填满。
顾家从顾禹柏把二女儿送进宫的那一刻,就应该已经得罪了建安侯,又明里暗里让瑞王父子吃了那么多亏,眼下更断其臂膀,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双方竟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宣王不得不暂且按下了那一日准备送到顾衍誉别苑的玉梳。
玉梳理青丝,可惜了,这番雅致情意,需暂且一搁。
他还要观望。
很快,第二件事发生了。
皇帝接到云渡军报,胡青病逝,军情告急。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对严家采取避嫌态度的建安侯却率先出列,提出了由严柯打头阵以争取时间的建议。他的理由充分,布局精妙,皇帝并未当场表态,只问其余众臣建议。
而首先站出来支持他的人,却是顾衍铭。
有些事是不能直接问的,聂泓景总不会觍着脸去到顾禹柏面前直接开口,问他是否跟建安侯另有盟约。
他只是意外得到一点新筹码,想试试权力的锋芒,没想把整艘船掀翻。
顾衍誉的臣服成了次等重要的事,他更需要守住跟顾家的联盟。
他的生辰就在他的疑虑中到来。
顾衍誉打扮得艳光四射,大摇大摆出现在宣王府,送上一对可随室温变幻色彩的瓷瓶来为他祝寿。
宣王恨得咬牙,却不得不装出和颜悦色。
倒是宣王妃甚为新奇,问她这礼物有什么说法。
目睹着宣王强撑出的表面无事,顾衍誉笑容灿烂,彬彬有礼道:“时移事易,世间事莫不如此,都逃不过风水轮转,正如这瓷瓶色彩。而莫管世情如何变幻,誉儿恭祝义父平安顺遂之心不变。今日特呈上此瓶,祝愿义父岁岁平安,夙愿得偿。”
“好,好啊!”若是知情便能从他这夸奖里嗅出打掉牙和血吞的意味,宣王眼中翻涌着阴鸷,笑容却慈祥极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顾燕安,本王得义子如此,实乃人生大幸。”
顾衍誉笑容半点不作伪,礼数周全对他微微躬身,人模狗样道:“亦是誉儿大幸。”
第86章 你以为他要的是人,他实际要的是权
宣王生辰宴上。
抱着琴的姑娘走上高台,与端坐的华服小公子遥遥相看一眼。
顾衍誉偏着脑袋,冲她举了一下酒杯,轻慢又浪荡的纨绔作派。
洛莲只看一眼,收回目光,垂眸抚琴时嘴角噙了一点浅淡的笑,而后她拨弄琴弦,徐徐开唱。
数日前。
宣王的礼物着实让顾衍誉陷入郁闷,这是一种心理攻势。
礼物收与送并非重点,“不得不收”的那一个,才是权力关系中落在下风的一方。
顾衍誉不经意晃悠到倚翠楼前,脚步犹疑,还没确定要不要踏进去。抬头却看到二楼的人身形一晃。
白袍金冠,顾衍誉常作的打扮。
她以为是错觉,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怎么会,有点像她自己?
顾衍誉抬脚走了进去,护卫一见她来,正要行礼并高声通传,被她按住肩膀,暗示噤声。
她没走容易出声的木质阶梯,飞身攀上二层的栏杆,再一个旋身,轻巧落地。
方才那人影所在,正是洛莲常待的房间。
她熟门熟路走过去,外面守着的丫鬟在她一个眼神的“淫威”之下半点不敢出声,顾衍誉就立在原地,屏息静听。
门关着,但支摘窗的上部被支出一条缝隙用来透气,顾衍誉从这里还能一窥内部景象。
里面坐着一个相貌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人,穿着正是方才那一身。
洛莲的声音响起:“她不是这样看人的,听到声音不要先转头过去,要先转眼神过去。”
那少年人试了一下,似在领会其中要义,洛莲开言轻轻,近乎柔情:“因为她的心很定,环境中任何变动都不会让她探头探脑,哪怕面对比她更有力量和地位的人,她那个人……也会觉得自己才是强势的那一方。”
她轻叹一口气,问:“很难是么?”
那少年人应了一声。
洛莲看似随意给他递了个杯子,他伸手来接,洛莲声音里就带了一点不分明的笑意,想起什么似的:“拿杯子的时候你可以看我的眼睛,但不要看我的手,因为你不必担心‘接住’,给你递东西的人,自会注意放稳。”
“是说,像对待仆从那样么?若其他人递来杯子,也是这般?”
那少年学了一下,眼神不动,手漫不经心摊开等人递上什么。
洛莲打量他片刻:“不,并非是傲慢。她只是……能让身边所有人都爱她。”
少年微微歪头望向她,露出一个像了顾衍誉八九分的困惑神情,洛莲笑了:“哪怕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在她身边久了,就会不自觉想要取悦她,叫她过得顺心。没有人能够幸免。”
不像话。顾衍誉不打算再听下去,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被惊动,那少年倒是有点天赋,他闻声,竟是先递了个眼神过来,再转头,这种恍若照镜子的感觉太过惊悚,顾衍誉眼睛飞快眨了眨。
她没理会站在一边的洛莲,走过去捏起那人的下巴将他细看:“叫什么?”
“……如玉。”
“哪个‘玉’?”
他看起来有些畏惧,却强装出三分镇定:“是‘常羡人间琢玉郎’的‘玉’。”
顾衍誉松了手,听不出喜怒:“出去。”
那少年对眼下情形仿佛有了七分洞察,出去不忘再关上门。
顾衍誉没有转身,她知道洛莲就在她身后,定是看着她的。
方才那个视角下,没看全她的一身打扮。顾衍誉进来才发现,洛莲也作男子装束,衣裳是滚了金边的白袍,金冠束着发。
良久,顾衍誉才转过身来:“准备宣王生辰么?你打算把如玉送过去,还是把你自己送过去?”
眼见瞒着她的事就这么被戳破,洛莲只好如实交待:“他若不成,再到我。”
顾衍誉声音陡高:“我看你是疯了!”
洛莲垂眸不说话。
“老头子让你这么做的?”顾衍誉问出口,自己一哂,“我忘了,他向来不勉强别人。他只要把宣王的意图和我的处境三言两语透露给你,该做什么,你自己就明白了。是么?”
洛莲顿了一会儿,而后道:“宣王的生辰,需要这样一份贺礼。”
顾衍誉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你以为他很喜欢我?得不到有个差不多的也行?”
她只觉异常恼火,见了洛莲这身男装打扮也来气,瞅着她的发冠道:“摘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洛莲没动。
顾衍誉气笑了:“我来陵阳见他第一面,他就想把我要过去,他能是什么心思?”
顾衍誉说:“聂泓景被他哥压着,过了几十年喘气都不敢太大声的日子,他又怂啊!甚至不敢表现得放纵荒唐,硬要装出与世无争、超然淡泊的样儿。哪个好人这么过日子能不疯?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闲心,这世间唯一使他饥渴的只有权力。”
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说喜欢和有兴趣不是太好笑了么?无非是畸形的权力欲投射。
见到顾衍誉的那一刻,聂泓景激动得浑身颤抖。
一个早熟而不驯的孩子,有一双成年人的眼睛,彼时还不会很好地收敛情绪,看人时总带着冒犯和打量,好像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而这样一个人,又被框在幼小的身体里,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纤细,看上去精致又脆弱。
得到“他”,是最能满足聂泓景欲望的事。
是了,他虽饥渴地期待着掌权,骨子里的自卑和胆怯早已深种,渴求得到,却又害怕无法掌控,幼小,才令他感觉安全。
然而他未能在顾衍誉最使他满意的时候得逞。
他也清楚自己和顾家的关系,他只是一个表面的居上位者,太尉不给,他便不能如愿。
顾衍誉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确乎没有幼年时那么令他激动了。
“他”成长得明艳而有侵略性,看上去十分难以掌控。
但每一次,顾衍誉在他面前绞尽脑汁虚与委蛇时,目睹“他”不得不装下去的样子,聂泓景都能享受到一种“权力”带来的快感。
多年以来,他的皇兄身体硬朗,他的大目标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