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第6章

作者:驰驰响当当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天作之合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陈熙华问他:“为什么再要一个?”

  小叫花说要带给他的娘亲,于是陈熙华允了,她依然没有犹豫。

  她正要去再买一个,转身看到了顾衍铭。他买了新的饼,递给那小叫花。

  小叫花拿了饼,对二人作揖之后离开。顾衍铭问她为什么不怕小叫花是个骗子,陈熙华不慌不忙地开口:“骗了我,最坏不过我损失一个饼,这没什么。”

  顾衍铭笑了,对她说你没有做错,下次若要去给难民施粥,让人来顾府知会我一声,我会保护你。顾将军说完这一句,好似自觉孟浪,掩饰一般把怀里的东西递出去,出手之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凶器。陈熙华一看,是一根彤管,她大大方方收下了,冲他一笑。

  数月之后,顾衍铭向陈家求娶了陈熙华,陈御史求之不得。他本以为女儿相貌和才学都不算顶好的,这家世说低不低,在陵阳城中,说高却也不高,能找个稍微显贵些的人家已经很是不错,谁知她能摇身一变顾府的少夫人。

  在顾衍誉看来,这个心软而甜美的人,身上有一种无力自保的天真,但她又并不是真的傻,仿佛只是不大愿意改变那种“天真”。所幸顾衍铭懂得这份天真的珍贵,她嫁到顾家来,与顾衍铭蜜里调油,有过一段很好的光景。

  亲事既成,陈大人进出顾家也频繁了不少,顾衍誉知道,陈家和顾家从此系在一条船上,将要共谋大事。几个月之后,陈熙华有孕。顾衍铭下朝回来,听闻喜讯,也不顾妹妹和父亲在场,抱起熙华转了好几圈,熙华羞得面露绯色。那一刻的顾府好像真是一个热闹而有希望的家。

  与此同时,宫里传来顾衍慈有喜的消息。

  若不是正逢皇长子在秋猎中摔下马,成了一个废人,皇帝大约也不会让宫里有一个流着顾家血的皇子出生。这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皇帝有些太老了,接二连三的皇子出事,在悲痛中动摇了他原本坚定的心,他开始期待顾衍慈真的能给他带来一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好消息。

  顾衍慈自己在宫中也处处小心,可在七个多月时传出消息来,腹中已经是一个死胎。

  陈御史和顾太尉关在房中商议整晚,顾太尉让他去陈家本家悄悄寻觅一个适龄的婴儿,抱过去浑水摸鱼。于是陈御史自行领悟,他想到了自己的亲女儿,陈熙华。

  顾衍铭不知道应该怪谁,共同做出决定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岳父,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另一个是他亲爹。

  而顾衍誉看得明白,顾太尉何等人,他若只需要一个适龄婴儿,顾家本家愿意把孩子送来当皇子的应当大有人在。他根本就是早看中这个亲孙,但不会自己开这个口,他若说了,陈熙华有个好歹,是欠下陈家好大一个人情,也难保陈御史心中是否有芥蒂。于是他只让陈御史去寻一个适龄的孩子,跟他说了种种好处。陈御史便着了魔,做起了外孙将来要继承大统的梦。

  别苑中的杜衡大夫来同顾衍誉说起,陈御史找他要过致人早产的汤药,还说陈御史被他骂了回去。他已是有名的大夫,为治病救人来,不为给人做阴私事情,就算被顾衍誉养在别苑里,也没把自己当做顾家的家臣。

  顾衍誉彼时实在是太年幼了,最烦世家大族里这些三妻四妾,你害我我害你的事,只以为又是什么宅内争斗,说杜衡做得没错,少沾这些宅内的阴私事。如果陈御史再来找他,她便会出面拒绝。她想到自己嫂嫂生产在即,这个当亲爹的,也不知在外面搞出什么污糟事,真不怕伤了德行。

  如果再给顾衍誉五年心眼,或许她能联想出陈御史要的致人早产的药是给自己女儿,但她那时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教养方式残酷一些,看起来比同龄人早熟了一些,也断断猜不到他们会这样的冷血与大胆。

  直到那夜听见顾衍铭院中陈熙华的呼痛,顾衍誉在惊怒中意识到,是陈熙华早产了。就算杜衡不给陈御史早产的药,他也不是找不到其他大夫。而后来每每令顾衍誉过不去的是,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初写药方的人是杜衡,是不是陈熙华即便喝下那药,后来也不会死?

  那夜顾衍誉亲眼见了豆大的汗珠从陈熙华额头滚落,她苍白着一张脸,喉咙里发出难挨的呜咽,一个男婴被顺利接生下来,陈熙华异常艰险地被杜衡吊住一条命。

  与此同时顾衍慈在宫里演了一出生子的戏码,老嬷嬷抱到皇上手里的,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皇子,皇帝赐名为“锦”。鲜花着锦,好像一切都好到不能再好了。

  聂锦,老皇帝最小的儿子,顾衍铭与陈熙华的亲生子,也是顾衍誉唯一的侄儿。

  事情发生时顾衍铭出门在外,原定陈熙华产期将近时他会赶回,但等他回来看到的是病弱的妻子,亲子已被送进宫墙之中,余生都只能叫他一声“舅舅”。

  陈熙华是头胎,又被人为早产,此后一直未能身体大好。连杜大夫也没有什么办法。没过冬天,就病逝了。

  顾衍铭送她走的时候哭肿了一双眼。顾衍誉觉得他心里没有恨是不寻常的。只是不知道以她大哥的忠厚和对顾家的忠诚,是否能使他足够好地消化这些事。

  陈御史也很伤怀,但他怨不到别人头上,顾衍慈靠着那个孩子晋升妃位,耳边风一吹,陈家近亲修建宫殿时偷工减料之事解决得有惊无险。那碗汤药的方子,还是陈御史自己寻来的。而后陈家又给顾衍铭送过其他女孩,长相有几分像陈熙华,说做妾做丫头都好,顾衍铭不愿,把人原样送了回去。顾衍誉因此对陈御史生厌。

  不过她的厌恶和顾衍铭的恨一样,大概都是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不同的是,顾衍誉会把所有这些情绪收起来藏藏好,而顾衍铭只能以自己的悲伤凌迟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顾禹柏当时宽慰了长子几句,而后他又看向顾衍誉,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像个慈祥的父亲,说的却是:“劝好你的大哥,后面的事做干净。”顾衍誉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把换子一事收尾。不该传出去的不能传出去。

  到最后也没人问她伤不伤心。

  或许只有顾衍誉记得,她也是有资格为陈熙华哭一哭的。

  因为陈熙华是顾家人以外,第一个撞破顾衍誉女儿身的人。

第13章 好赖不分的人,怎么有福气娶我的嫂嫂?

  那说来是一桩有些许尴尬的事,但在顾衍誉心里,是一段有几分柔软的回忆。

  那一年陈熙华嫁进来,对顾家的情况也大概了解,她心疼顾衍誉小小年纪娘不在,爹不管,哥哥又常往外地跑,因此格外照顾她。而顾衍誉怕她在顾家寂寞,也乐意多跟她说说话。顾衍誉有一万种讨好人的小把戏,加之实际陈熙华也没比她大多少,很快同她玩在一起,陈熙华大约是把她当了自己弟弟来看。某天在只有两人的时候……陈熙华巧合中发现了顾衍誉的月经初潮。

  她见到顾衍誉下装里渗出来的血,大惊失色,顾衍誉也很是懵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贴身照顾她的嘉艾,早同她说过会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她还没有遇上。顾衍誉着实有一瞬慌乱与羞涩,但那是顾三儿不该有的东西,于是她利落地给自己换好了衣裳,告诉陈熙华这没什么,如她所见,她是个女孩儿。

  陈熙华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她眼里柔软的关心叫顾衍誉自觉接不住,少女骄傲又有点冷漠地微抬自己的下巴,说:“公子的身份好做事。爹很倚仗我。”

  实则倚仗说不上,她那时还小,顾太尉给她的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只是顾衍誉不敢出问题,都当大事来做罢了。

  陈熙华又问她家里还有谁知道,顾衍誉也没藏着,如实一说。

  陈熙华眼里的担忧和怜悯,叫少女的心酸酸涨涨,顾衍誉一时竟有些慌。看陈熙华的模样,感觉她眼泪都要下来了,顾衍誉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她知道寻常人家女儿不像她这样生活,但也没有因此可怜自己。她还在仰仗顾家过活的阶段,顾禹柏要她做这些,只当做交换看,她也能接受。

  陈熙华硬拉着顾衍誉去床上躺下,给她加了锦被,又灌了热水,叫厨房去熬红豆汤。顾衍誉心里怪忐忑的,她三岁之后就没有被这般柔软地对待过。伺候她的人当然周到,用度甚至奢靡,但没有人会这样,毫不掩饰地用那种心疼和温软的目光看她,好似她是什么很小的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动物。

  嘉艾有时也会露出那样的目光,不过这位大她几岁的侍女不敢在顾衍誉面前表露出来,她觉得不忍时就会垂下眼,沉默地跟在顾衍誉身后。

  顾衍誉同陈熙华说她觉得没有什么,她能做到很多事,她为此开心,陈熙华却像不忍听,把她搂在怀里,又问:“你管着的那些人,他们知道吗?跟你一起玩的那些人,他们知道吗?会有人欺负你吗?”

  顾衍誉说没人敢欺负她,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陈熙华看着她,大约想到的都是顾衍誉如何不容易,她的目光太轻柔了,顾衍誉原想给她举例说明一下她当真不是会被欺负的人,转念一想,她做的那些事,还是一桩都不要说与陈熙华的好。

  陈熙华眼里带着忧愁:“你有这样的身份,往后怎么打算呢?”

  顾衍誉第一次被正儿八经问这个问题,她其实……也不知道。她自己没打算,更不知道顾太尉怎么打算。

  许是她的迷茫时间有点长,陈熙华也意识到什么。她只是心软和天真,并不是傻,顾衍誉年纪还小,扮作男孩必不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兴起,只能是顾太尉决定的事。这个决定显然也不是为了哄孩子开心……那就轮不到她说话,她能给出的只有对这个小女孩儿的担忧。

  她一股脑儿还想到了很多问题,比如顾衍誉那样交游甚广,与她同辈的那些男孩还处在没轻没重的年纪,是不是当真不会欺负她?比如她出入的种种场所,又不算完全干净,这小女孩真的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吗?可是……看到顾衍誉的模样,她明白,这些事也许她早就消化过了。

  陈熙华眼里还挂着泪,露出那种软而甜的笑容,同她说:“没有关系,那你以后在我跟前就当小姑娘。”她一口一口喂顾衍誉喝她端来的红豆汤,想起娘亲说过女孩子来初潮都要喝这个,这话她还没有跟顾衍誉说出口,又想起顾衍誉没有娘亲了,于是她低下头,顾衍誉看到她流泪。

  顾衍誉从这头一回就发现了,这个往后她每月都需要经历的时刻,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

  半夜里她几乎变成一条在床上疼得快要现原形的蛇。杜衡说有些女子会遇到这样的事,实在难受可以喝药缓缓,但那只是使人神思昏沉,并不能真的解决疼痛。顾衍誉哪管得了这个,只觉得哪怕有人能敲她一闷棍让她昏过去都比眼下仁慈一点。

  她抱紧自己,等着汤药慢慢起效,疼痛使她怎么也睡不着。顾衍誉久违地想起了记忆里容貌都模糊的亲娘,她有一双带笑的眼睛。顾夫人走后,就没有人那样看她了。也没有人会用那种声音叫她:“誉儿,誉儿。”

  “誉儿,誉儿。”是陈熙华。

  伴随推门的声音,借着月色,顾衍誉看到了掌着一盏小灯过来的陈熙华。她的发髻拆了,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她说:“别怕,我跟你哥哥知会过了,今晚我来陪你。”

  陈熙华钻进她的被窝里,抱住顾衍誉,温热的手按在她的小腹。顾衍誉觉得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她还记得同她打趣:“嫂嫂,你过来时避开旁人没有?我可是你小叔子。”

  陈熙华笑骂她是“坏东西”,顾衍铭早考虑过这回事,哪怕他不说,顾家内宅里也传不出那样的闲话。

  陵阳世家还时有聚会,马球或者赏花、赛诗,有人眼红陈熙华因此摇身一变将军夫人,有人细声说起她的无知。顾衍誉从旁路过,看他们一眼,那些人立刻收声。大概背后爱编排人的人心里更有数——看起来好脾气的贵人得罪得罪不打紧,而神经病万万得罪不得。顾衍誉这个神经病还真就没走,原地站定,目光幽幽转过来,感谢顾家幺儿这个败家身份,她在陵阳打架不需要理由,甚至也不怎么需要道歉。

  那多嘴的少爷,脸被她踩在靴子底下时,顾衍誉冲他一笑:“好赖不分的人,怎么有福气娶我的嫂嫂?”

  说完,她觉得这句话可真是太礼貌懂事了,简直不像顾衍誉能说出来的,于是又补了一句:“我看你倒是想嫁来顾家,可惜多了个把儿。”粗鄙恶劣,但戳中看客心态,因此传得挺远。那人只觉自己不过跟风多嘴几句,大家都议论陈熙华,他怎么就说不得了?那柔善可欺的女人,就算成了将军夫人也应该不会计较才是。谁知撞在姓顾的神经病枪口上,“多把儿公子”这个诨号跟了他好几年,在陵阳都快待不下去了。

  陈熙华像顾衍誉的姐姐,又像那个遥远的连记忆都模糊的母亲。

  顾衍铭驻军外地的日子,陈熙华连丈夫那份对妹妹的关照都一起做了。顾衍誉在外做尽不方便拿出来说的事,回家能看到陈熙华给她做的又软又甜的点心,她还给她买糖人、买皮影,只把她当做这个年纪的小孩儿。

  后来陈熙华有孕,她让她伏在自己肚子上听里面胎儿的心跳,笑说:“誉儿,他以后会叫你小姑姑。你会带他一起玩儿吗?”

  顾衍誉原以为陈熙华会陪伴她很久,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的父亲给她安排好的是这样的路。顾衍誉曾因不能接受陈熙华的离开而对杜衡大发脾气,杜大夫是个慢性子,惯会用最平和的语气说最残酷的话:“大夫只管治能治之病,你心里过不去该去找下药的人。”

  顾衍誉没言语,她站在那里气红了眼睛,然后对杜大夫一鞠躬,转身没了踪影。

  顾衍铭在漠北的那几年,陈熙华忌日总是顾衍誉去扫墓,带上她喜欢的杏花楼的糕点,斟两杯薄酒,洒几张纸钱。

  她活着的时候时常跟顾衍誉坐在杏花楼的花窗前,俯瞰陵阳街道上的百姓。

  陈熙华最爱白毫银针,一边喝茶一边与顾衍誉说话,她说那街上天未亮就挑着担子卖菜的农户如此忙碌,一月也不知能有多少收获。

  顾衍誉给她续上茶水,说差不多是你这一口茶的价钱。陈熙华愣了一愣,微微惊讶地张了张嘴。

  世家,家族用财富和地位滋养了你,给你可挥霍的物质和特权,将来长成了,从头到脚,从毛发到骨血,便也没有一寸可供自己支配。

  似陈熙华这样的姑娘,从一个深宅到另一个深宅,从她的出生到乖巧甜美的性格,大约都是她父亲的筹码,每一寸都不由自己。

  陈熙华的坟边是顾衍铭亲手种下的野樱,每年立春之后就会开得肆意烂漫,但陈熙华没活过那个凛冬,她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第14章 恰到好处的混球

  严府。

  顾衍慈回家省亲一回,事情既成才叫严槿知道,惹得严槿和其父一头恼火,本来贪墨案的事已经叫他们恨顾家恨得牙痒,眼下顾衍慈风风光光回府省亲,顾家一派祥和美满,这当然是,怎么看怎么让严家二位觉得糟心了。再一问,知道这事还是严沐去帮着求来的,更是怒火中烧。

  严槿和其父严赟铎正说着,严柯也是触了霉头,碰巧这时从外面回来,他刚一脚踏进家门就被父亲叫住。严柯入军中已有数年历练,自有抱负,对父兄筹谋的大事兴致平平。父兄知道他的心性难驯,军中那点资历也不是很够看,也就放任他在外面玩着。今天赶巧,严大人满肚子气正无处撒,一眼看到小儿子进门,气性找了好去处,呲他:“又是跟谁出去鬼混到现在?”

  严柯有些莫名:“准备冬猎的事呢。”

  皇帝冬猎在即,马匹的状态,猎场附近的安全都要提前看过。他有意缓和气氛,问:“又是哪位惹了我的父亲大人不高兴?”

  严槿看弟弟还没摸清情况,先一步开口:“顾亡赖干的好事,他诓了你妹妹,你还整天跟他混在一起。”

  严柯对这个称呼不太赞同,不过陵阳这么叫顾衍誉的太多,他也不好单揪这一个,顺着严槿的话问:“阿沐?燕安怎么惹着她了?”

  严槿夹着火把事情一说,恨得溢于言表,严柯也听明白了。这些日子只听父兄讨论也知道贪墨案他们怀疑顾家,是冲着严家来的。这桩事严柯消化得很好,被揭露出的贪墨细节他看了也心惊,只觉得按理说是贪墨在先,才能有揭露在后,只要不是栽赃,没道理摆出一副受害者的腔调,顾家“陷害”也就无从说起。至于为什么被揪出来的都是建安侯一党、严家门生,严柯不乐意细想。

  他跟家里人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觉得人有好好的路不走,尽要做这些不痛快的事,他也不大理解。

  顾衍誉有多好他说不上来,只是十几岁就玩在一起,他瞧得上。而父兄的言行总是在提醒他,顾三儿即便不入官场也是顾家人,跟严家站了两队,看情势还是你死我活的那种,他心里堵着不知来路的烦。

  听了父兄说顾衍誉算计严沐的事,没什么好气对着兄长开口:“这算什么诓骗?他家里没有女眷,母亲走得早,太尉又没再娶。能叫谁去带话?”

  一直没开言的严赟铎出声了:“你这么想,建安侯会这么想吗?只怕以为严家还跟姓顾的有不清不楚的交易。”

  他一提这个严柯就更不痛快,建安侯,又是建安侯。少年人心性,他在军中多苦都能吃得,如果说是为了抱负,他心甘情愿。若说是为了效忠建安侯……“效忠”两个字硬巴巴的,他年纪没那么大,没生出那么硬的牙,啃不下来。

  可一直以来,他身上似乎被盖了建安侯的戳,旁人拍他马屁都得捎带夸一下建安侯,军中那些人怎么看他?好似他一个少爷愿意去禁卫军中吃苦都是为了用手托着建安侯登上皇位,他拼了命想证明自己一展抱负,倒成了上赶着做些成绩拿到建安侯跟前摇尾巴。

  故口不择言道:“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能让两方生出嫌隙,那建安侯也不是什么明主。”

  他这话说出口,就得了严赟铎一个巴掌:“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严赟铎沉下脸:“就你有抱负,就你清醒。你随便生在哪个普通人家,有这样的好运气能让人叫你一声严二公子么?你若生在个平民家里,别说建功立业,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去哪里实现你的大志向?见天的……听了几本闲书,学了些割肉还父的说辞,以为自己离了家族能有多了不起。没有严家,你在军中再吃两年苦头,都轮不到跟我当面说话!”

  这段话撂下,好似卡了严柯喉咙。

  他吃着严家的米,被一声声“严二公子”捧着长大,严赟铎说得也没错。他如此强烈地希望证明点什么,但有时候无法把“自己”和“严家”掰得那么清楚。教他功夫和兵法的,是退下来的禁卫统领,普通人家便是肯花钱,也找不到这样的师父。军中考马术,平民子弟进了军营通过考核才第一次摸到马,而他早在能走路的年纪,就有了自己的宝马,马厩里一水儿油光水滑的良驹,专人饲喂,专人训练。他吃着严家的好处,想吐是吐不干净的。

  严柯懂事之后硬撑着不愿掺和父兄的大事,又暗暗鞭策自己成长得快一点,他能自立,也许父兄就没什么可说。可惜,大概还是不够快……任他再怎么努力,旁人看他还是严家二公子,打磨自己也不过是为给建安侯的大业再锻一把好刀。

  严赟铎觑着他脸色,语气又缓了一缓:“你跟阿沐走得近,她最信任你这个二哥。丫头年纪大了倔得很,我让她把顾亡赖送的坠子给我她还不愿意。你去劝劝。”

  严槿当场就被踩了尾巴,好似妹妹捅破了天:“我去要!丫头不知轻重!留他送的东西做什么!找晦气。”

  一个坠子的事,严柯沉着脸拦住兄长:“我去。”

  若是大哥过来,小妹少不得要再被骂一通。他不愿信顾衍誉真的算计自己妹妹,却也禁不住要想,顾衍誉去找严沐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知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如何微妙?

  那不成器的混帐,要说他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会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冬日一到,他见得最多的是他在暖阁中,歪在漂亮侍女怀里不肯动的现眼模样。说他不好,除了恶名在外,倒也没什么真的不好。他混帐但不眼瞎,混得令人扼腕,却没有哪桩事做得真的令人生厌。他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混球,很偶尔的,会流露出那么一些瞬间,叫严柯觉得此人是很不一样的。

上一篇:一盏万川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