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骨头递到嘴边了,就代表默许你咬一口么?那是会被打的。
说可以咬了才可以咬,而无论咬到第几口,主人说要停下,便要停下。
聂弘盛对心腹之臣要的是这种程度的“在掌控中”。
“我奉命去查的是韩博行刺之事,由此牵扯出王家私下转卖河道航运权,已在僭越边缘,如今还未掌镜令,却连云渡军务都敢奏一本,只怕在那位眼里,是听得太多,手也伸太长了吧。”
戴文嵩没有反驳他这一句,只剩呼吸粗重,如同他难平的心绪。
戴珺轻哂:“若我发回的奏报里写明此事,他会再派人去探,等到他的人再从云渡传回消息,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93章 你成亲吧
戴文嵩往前走了两步,他已年迈,看上去既不强壮也不威武,但这并不影响由他带来的压迫感。
他缓慢地开口问:“皇帝为何不信只一人呈送的军情?”
戴珺看他一眼,并未回答。
戴文嵩在开头的心痛惊怒渐熄,此刻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却又浸透了苦口婆心:“因为军报关系到的不止一城一池的得失,还有成千上万百姓的生死。朝廷层层提拔、多年培养、多年试炼的官员,建了功,掌了印,他们才有权力在军报上落笔!有将军之名在上,有军中规制约束,这样的消息才是军报!而不是你自诩聪明,你说紧急便紧急,你说要调兵便调兵的事!”
戴珺微微闭眼,似不忍戳破父亲理想中的幻象,却不得不给他现实一剑:“可惜云渡的守军不这么想。云渡的父母官,也不这么想。”
他道:“儿子不认为自己此番做错。他们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我为何不能伸手?”
戴文嵩面上出现悲凉神色:“不是你不能,是任何人都不能,也不该。”
他明白这话其实完全无法说服戴珺,但他仍要说:“若换了一人,他也自诩聪明,却拿江山和黎民做玩笑,几万大军远赴云渡,最后发现是个骗局,又当如何?”
戴珺:“不闻不问,或者眼看着战机贻误,就是对的么?”
戴文嵩:“你心知我与你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就那样打量着儿子,优秀、正直的青年,但他又与自己不同。
戴文嵩有时不确定,这份不同带来的是转机还是隐患。
他眼中的哀愁渐浓:“珺儿,你很聪明。可是聪明人一旦不守规矩,会比一个不守规矩的蠢货,造成的危害更大。为父不能看着你把路走歪。”
话说到这里,语气又重了:“你的意愿和判断凌驾于规则之上,你甚至不觉有错。今日你做这件事,看起来站得住脚,旁人指摘你,倒显得旁人迂腐。若来日你的想法出了偏差,却依然有这样无视规则的能力,又怎知不是苍生之祸!”
明明是他把儿子带到这里,而那跪着的青年看起来却比自己更从容笃定。
他这样年轻,还有很多可能,若他不走错路,他会做到自己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事……但眼下,戴文嵩禁不住疾言厉色起来:“为父问你一句,若非顾三儿犯错在先,你会去换掉这样一份东西么?”
提到顾衍誉,戴珺陡然紧绷。
他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话,眼里翻涌着压抑的疯狂,原先还被藏在表象之下的不驯,顷刻间就收拢不住了:“安大人说燕安作伪,然而仅凭诏狱中一纸对话,按不实这罪名。儿子的伪作却是板上钉钉,物证就在皇帝手中。父亲不愿放过此事,儿子愿悉数认下。”
“你,你……”
戴文嵩只是一问,未料到他反应这样大。
戴珺起了身,看起来跟牌位上的人该交流的都交流完了。
他点燃三根香,轻轻晃动,香上没有了明火,他把它们插进香炉里,朝那里拜了三拜,而后转身看向父亲。
戴文嵩气得呛咳不止。
父子每每有争论,都以不愉快告终。
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能理解对方,却也都坚持己见,不愿低头。
戴文嵩先于他平静下来,不容反驳给出结论:“你所查出的事,我会去禀报皇上。之后关于王家的一切,你都不必插手。”
戴珺眼波一横:“为何?”
“公器,不该给哪个人自己的聪明搭戏台。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守不住你的心,就不应该接这个班。即便皇帝属意你,我若铁了心不让出这个位置,你也得不到。”
戴珺眼中燃着火:“父亲言而无信了么?从前心心念念要我接过这个担子,您若毁约,我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两人沉默对峙许久。
戴珺知道父亲不会赢的。因为他老了,他早就恨不能求着自己接班。况且如今,无论是戴府,还是罗汉寺里的人,都靠着他在养。
他早已不必跪着听训,不过是对老父有一份恻隐。
戴文嵩转头看向妻子的牌位,目光却悠远,在想别的事。良久,他妥协一般给出了他的让步:“你成亲吧。”
戴珺一抬眼:“什么?!”
不善于说软话的人只知道把语速拖得慢一点,好像这样就能使语气听上去缓和:“你这般年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但顾三儿那样的人,你受他影响太过,不是好事。我从前问你,你敷衍过去,我却看在眼里。安澜也与我说了,昨夜你……”
他没说下去,换了个话头:“他再冤枉,你对朋友再仗义,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若你还想接过这方镜令,断了这念头,在陵阳成家。否则为父就是死,也不会看着你掌一人之下的权力,却用它来包庇顾三儿。”
戴珺完全沉默了。
他甚至不知从何解释起。
戴文嵩死死盯住他:“不要觉得父亲年纪大了,可以任你敷衍糊弄。婚姻大事容不得玩笑。珺儿,若你对顾三儿依然有不明不白的念想,却为蒙蔽世人娶了谁家姑娘,便是耽误人家一生。”
戴珺平静:“父亲这话是在堵死我的路么?认定了我对燕安有心,权柄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又断了我找别的姑娘作权宜之计的可能。”
戴文嵩觉得他平静过头,不由更严厉:“当着你母亲的牌位,我要你听清楚。若你跟他不清不楚,却为敷衍亲事耽误旁人,你对不起那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教养你的父母!戴家没有这样的儿子,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你蒙羞!”
戴珺简直平静得无以复加:“儿子知道了。”
戴文嵩看了他许久,戴珺的反应实在超出他预料。
他知道儿子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但也绝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那他,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戴文嵩忽有些心慌,自己给他设下这样的禁制……到底是对还是错?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看透他,转身欲离开。
门开了一角,光从外头照进来,他脸上的沟壑都分毫毕现。
戴珺一半身影在黑暗当中,瞳孔里映入光线,显得他那双眸子如同上好的琥珀。
他忽然问:“你不希望我去提王家的事,是怕提出来的人,会被王家报复么?”
戴文嵩一顿,却没有回答。
戴珺追问:“若世道如此,朝廷崩坏,只剩您一人恪守规矩,还有何意义?”
戴文嵩:“若世道如此,朝廷崩坏,只剩我一人,还恪守规矩,这就是意义。”
这一句话比他今日任何一句都要轻,却又重得惊人。
戴珺也看出来对云渡之围,父亲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其实默许了眼下的局面。
他所惊异的不过是戴珺的做法,他害怕从这样的手段中尝到甜头后,儿子终有一日会走偏。
戴珺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没有说出更多。
他可以直指父亲的做法失效,说他那一套宁折不弯的处世哲学迂腐,却不能嘲弄他相信的所谓公理正道。
因为这套系统的崩溃,是悲伤的事。
人们更该同情依然相信它的人,而不是说既然大道不正,这些旧信徒就变得落后与活该。
他也迈开步子,在戴文嵩之后走出这扇门,踏进明媚天光里。
与方才跟父亲对峙时那种紧绷不同,此刻他的脚步反而轻快起来,行止间有压不住的少年意气。
他已有决断,父亲说的镜令和於镜庭的支持……有没有这些,他都会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而且——不必父亲强调,他也不会娶旁人。他知道自己心悦的是谁。
另一个脚步匆匆的人是阳朔。
谁能想到,在戴府,他已算得上最机灵的仆从。
先前守在外面时听得情况不对,他赶紧去让人准备了护心顺气的药,眼下正赶着给戴大人端过去。
然而此番,恐怕他才是受到最大打击的人。
成亲这种“好主意”,老戴大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只怕公子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断了跟那顾衍誉的来往,一个不留神还可能……
他托着药碗走过去,顺便小心劝了一句:“老爷,公,公子他,没有私心。您这样会伤及父子情分,又何必强求公子,成亲?”
戴文嵩端起药碗,表情凝重:“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言毕他一饮而尽——
然后舌头被烫麻了。
哦,没办法,阳朔今天走得急,药还等不及凉下来。
戴文嵩的表情更凝重了。
他摆摆手,让阳朔下去休息。
休息?阳朔是放不下心休息的。
他只要一闲下来,脑海里就都是这些事。
在他禁不住去想的那些画面里,顾衍誉真的跟公子成亲了,还有了孩子,孩子在他的头上做窝。
阳朔想死。
公子尚未开口,他也不能先去老爷跟前戳破顾衍誉性别的秘密。
可是他真的好害怕啊,这辈子都没这么脆弱过。
第94章 你为他伤心
戴珺久久伫立在庭院中,气温逐渐回暖,早春开过一茬的花,风一吹就簌簌地落。
花瓣落在他肩头,画面柔婉至极,他脑中所想却是肃杀的。
想到自己早先在顾衍铭被流言所扰时,还曾规劝顾衍誉,说要“还以正道”,可是……这一遭所见和死里逃生让他想清楚更多。
只有持心端正当然不够,若你的敌人花样百出,你却不懂、不会用更灵活的办法,就会带着你信仰的正道,一起输得很难看。
父亲的愤怒和担忧有理。
他知道自己此番的做法说不上对,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好像也说不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