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今日就是好时候,”顾衍誉很快接上,她神情依然笃定从容,但声音细听来,却不太稳,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羞愧,“我听闻宣王府这几日在准备办喜事,义父心情正好。满朝文武当中,也没有比戴大人更能以‘礼’‘义’服人的。再说出了这样的事,若是深夜不扣门,两家大人赶紧着说清楚,等到白天,只怕要流言四起了。”
他知道顾衍誉如此急切必定有鬼,他可不会相信两人情切到了如此地步。
但再看看儿子,他几乎把“答应她”写在了眼里。这是连幼年的小戴珺都不曾有过的,那种有求于父亲的神情,他无法说不。
戴文嵩放弃抗争,让人备马。
顾衍誉:“不敢再劳烦大人府上,我已备好马车,戴大学士请。”
戴文嵩出门,看到马车早已候在府外,但这不是重点。
外面有排列整齐的府兵,无声守候在此,黑压压一片,这些护卫的黑甲在月光和火把之下,泛着森冷的光。
顾衍誉赶忙上前,低声解释:“这些都是我府上来护送您的人。他们会在宣王府外静候,直到——您安全地出来。”
戴文嵩深深看了顾衍誉一眼,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利落地上了马车。
第105章 两日后,等着你来娶我。夫君。
黑色队伍如同一条巨蟒在宵禁之后的街道上蜿蜒。
幸而此时街道无人,否则目睹这一幕的人定会惊疑陵阳城里发生了什么。
马车在宣王府前停稳,顾家的府兵迅速而无声地将这座王府包围起来,弓箭手就位。
顾衍誉亲自去扶戴文嵩下车,她递出一个竹哨,轻声:“两炷香的时间,若您没有从宣王府出来,我的人就会进去。若中途情况有变,吹响它……”
戴文嵩看着神情紧绷的姑娘,他脸上的刻板和今夜惊闻此事的恼怒稍有消融。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说服力:“他不敢。老夫以言立身的时候,你这小娃娃还没有出生。如今不过谈一场儿女婚事,还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说完便走,但捎带手,拎走了顾衍誉给他的竹哨。
“戴大人……”
他却摆手,径直往宣王府中走去。
方才早有侍者去扣门和通传过,护卫当然是不让带了,只有戴文嵩一人进去。
他的步伐并不健硕,每一步却都那样稳,那样笃定,风吹起他的黑氅,如同飘扬的旗。
顾衍誉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她浑身都绷得很紧,以至于出现了小幅度的颤抖。
蝴蝶在冬天当然没法振翅,甚至活不了多久。
太轻盈甜美的生物总是在被他人捕获。
她一直都知道,当你生活在被狩猎的环境时,需要有尖牙和利爪才能活下去。
可是……
那不包括让无辜之人冒险去达成她的目的。
小臂上忽然传来令人心安的触感和温度,戴珺握住了她:“他可以做到。”
周围还有宣王府的人在,顾衍誉只幅度很小地偏了一点头,视线上移,却没有与他眼神相交。
戴珺说:“上谏天子,下督百官,他曾面临比这凶险千百倍的情境,经历过千夫所指,也曾成功地舌战群儒。也许他失势过,但他没有输过。”
顾衍誉小声地吸了一口气,她说不出话。
宣王府的下人当然是完全懵了,因为顾衍誉他们都认识,但这位何时变成一个女人实在令人费解。
那位给她送过钗环的小厮是知情者,见这么一出心里也有了数。
“小主子不进去么?”
“长辈议事,身为晚辈,当然在外候着。你有意见?”
“那不敢。小主子向来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您带来这些人,又是何意啊?”
“天黑路远。我公爹年纪大了,做晚辈的总要多点一些人手护送。”
“可是您这,连弓箭手都……”
“是么?到了夜里我的眼神不大好,看不见何处有弓箭手。我只知道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连一口茶都没喝上。”
屈从于顾衍誉往日的“淫威”,这位不得不给搬了张茶桌,再配了两把椅子好叫他们坐在府前等。
里头那位主子像是已经气疯了,竟没有第一时间追究这带兵围府的僭越之举,反而被戴文嵩三言两语带进去讨论该不该同意这桩儿女婚事。眼见主子都没拿个主意,他一个做下人的,再有不忿都是白搭。
宣王妃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紧闭着,屋内伺候的只有一个侍女。
“小姐……外头……”那侍女怯生生的。
宣王妃自顾自在手帕上绣着花,对外面的嘈杂充耳不闻。
终于,她完成了最后一针,给绣线打好结,再剪掉多余的部分。
“拂衣,你是跟着我嫁过来的,这么多年,你说王爷对我好么?”
被唤作“拂衣”的侍女低头,轻声:“王爷是很敬重小姐的。”
“敬重……”她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然后笑了,“他把我当一个牌位那样敬重。”
她将那方帕子叠好,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说话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慢悠悠,像品香喝茶时那样优雅:“说我生病,这几天叫我在房里好好养着,莫问府中事,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么?他还是按捺不住。一个人如果眼不亮,心不明,最终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他错把一只凶兽当做了宠物,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她说着,又将几张纸叠好,一并放入盒中。
“小姐,这银票地契都是您的嫁妆所兑,为何要放在这里?”
宣王妃不理。将自己先前写好晾干的纸张也折了,交到拂衣手中:“王爷敬重我,因为我是他最好的选择。于我而言,这里也曾是我最好的选择。不过,很快就不是了。你我上了一艘即将沉没的船,我却不想与他一同溺水。”
她依然是那张柔美恬静的脸,好像从未因俗务操心:“你悄悄带着这个盒子,从后门出去,围府的兵一定会拦住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让他们务必把东西递到誉儿手中。”
拂衣接过:“您……对王爷没有感情了么?”
王妃的眼有些红了,声音轻不可闻:“如果你目睹了你的丈夫,如何因为惧怕兄长而送走他的亲子。又是如何狎弄那些幼童……还能对他有感情的话,那不能说明你情深义重,只能说明你跟他一起疯了。”
拂衣心疼地看着她:“所以您才会……假装不喜欢他们的吵闹而把那些戏班子里的孩子送走么?”
宣王妃闭上了眼,摆摆手:“去吧,沉船之后你我是否溺水,要看她会不会向我伸手。”
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显得太漫长,顾衍誉闭上了眼,并不跟身边的人说话,她在听。
在正门之外不至于听得到内堂里人的说话声,但如果有格外大的动静,她能凝神分辨出一些。
怦。
瓷器碎裂的声响。
顾衍誉猛一睁眼,将要起身时,被戴珺一把按住。
顾衍誉挣扎,他盯住顾衍誉,轻轻摇头。
她也知道以宣王的个性,此刻断不敢对戴文嵩做什么。
皇帝假称病重时,点名来辅佐朝政的重臣就有戴文嵩。
何况戴文嵩去谈的不是什么有损宣王朝堂利益的事,而是合情合理的,既然两个孩子都已经私定终身,双方父母讨论个婚事再正常不过。
宣王最多以“父亲”的身份为自己义女的放肆而愤怒,其他的龌龊心思,他一句也没法当着戴文嵩的面说出口。这个哑巴亏,不由他不吃。
但顾衍誉如此咄咄逼人,甚至带兵围王府,也是怕事有万一。
若他被逼急了,一时脑热,做出什么……
是她把戴文嵩推到此处,总要保证人能毫发无伤地回去。
幸而,没有等最后的香燃尽。顾衍誉便听到了,里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看到戴文嵩好好的走了出来,顾衍誉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
随后宣王也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正在流血,眼睛因愤怒而发红。
后来戴文嵩告诉她,她所听到的声响是因为宣王捏碎了一个杯子。
顾衍誉神情淡淡对他行了一个女子的礼:“见过义父。”
“誉儿,本王的誉儿,你好得很,好得很呐!”
他所有的体面看起来都在崩溃边缘,顾衍誉穿上了那条裙子,戴上了他送的首饰,如此符合他想象,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惊艳,而她带来的“惊喜”却是兵临城下,叫他死心。
再这样看下去,他费尽心机在老臣面前维持的“慈父”形象就要崩塌了,他只能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而当视线扫到戴珺时,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慌与恨生长了出来。
他原本只以为又是顾衍誉的计策,戴家有别的什么原因被顾衍誉利用来做这件事,就如同从前的建安侯。
而她身边那个挺拔的青年,是大庆最负盛名的才子,少年得志,风姿卓然,站在那里与她好似一对真有情的璧人,衬出他失算的绝望和狼狈。
他从前忌恨兄长的权势,眼下大权唾手可得,却又开始忌恨别人的年轻和意气。
顾衍誉:“夜深风大,既然两位父亲有了定论,都早些回去歇着吧,义父不必相送。”
这是最后的交锋,周遭安静极了。
阳朔扶着戴文嵩上马车。
府外的顾家护卫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警惕。
弦被绷到最紧。
“慢着——”
随着宣王这一句话,顾衍誉和她身后的人一瞬间警惕起来,刀齐齐出鞘半寸。
顾衍誉盯住宣王,右手微抬,沈迁见到她暗示,按住所有人先不动。
“本王允了你们两日后的婚礼,但不代表做父亲的对这份荒唐一点不见气。且皇兄病重,值此之际,一切从简,不必三媒六聘,不必敲锣打鼓,不必大宴宾客,”他开始毫不掩饰这份恶意,用近乎诅咒的口吻向顾衍誉,“就让人用一顶小轿,把你抬去了吧。”
尚未完全钻进马车的戴文嵩回过身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戴珺上前一步:“王爷,既是喜事,当然——”
父子二人的话都被顾衍誉截断。
她看上去无比乖巧,却又无比淡漠:“是,义父考虑周全,女儿但听吩咐。”
宣王的目的达成,他却觉得那一口气咽下去,如同吞下一把刀,刮得他喉咙里都是血腥气。
“走吧,诸位。”
顾衍誉一挥手,众人收刀入鞘。
黑甲护卫们庞大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