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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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抬,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好?冷。
她平日娇生惯养,便连失忆流落在外,亦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落难,难免叫她回忆起?仅有的那次可怕经历。九年前,她与三哥去野外玩耍,意外落入歹徒的手里,被囚禁在一处幽深阴冷的山洞……
却也比这冻死人、也能淹死人的江水要能接受些!
一只宽厚的手覆上她的左掌,试图用残留的温度安抚她,“忍一忍,等上岸了便好?。”
薛满仿佛攀累了,不经意地挪开手,“三哥,你肩上的伤还好?吗?”
裴长旭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薛满道:“才两三个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
裴长旭与她一样,除去头和脖颈,几乎全身浸在水里,风度依旧从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听关太医说,有些失忆症患者在恢复正常的同时?,会丢弃生病期间的记忆。他本心?存期待,期待她能忘却与许清桉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无碍,找回记忆便好?。
他道:“肩上的伤已愈合许久,泡上一夜的江水也无事。但这水太寒,泡久了必然伤身,你我得想办法抓紧上岸。”
薛满眺向?茫雾,那里已不见船的踪影,“傅迎呈会找到?我们吗?”
“不会。”裴长旭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顺利脱险,平安回到?京城。”
……
虽狼狈,但他们属实运气不错,竟在一片茫色中?漂对方向?,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上岸。
薛满的衣裳紧贴身躯,好?在是春时?薄袄,并未完全地暴露曲线。
但还是冷。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环顾四周,这是片荒僻的浅滩,能见不远处有片山林,在绚丽的霞光中?安静伫立。
裴长旭当机立断,“这里没有遮掩,很容易被人发现,走,我们去山林里找地方躲着。”
他理所当然地朝薛满伸手,薛满愣了愣,笑道:“我浑身都是水,应当比平时?重了一倍,等找到?休息的地方,你帮我生火烤一烤吧。”
她率先往前迈步,若无其事地道:“走左边?还是走右边?或者一直往前走……”
裴长旭选了右边。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在荒僻的山林间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能落脚的狭窄山洞。
裴长旭让薛满坐着休息,自己则去外头捡干树枝,薛满朝他摇摇头,道:“三哥,我帮你一起?。”
“阿满,你无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当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薛满坚持:“早点捡完树枝,我们也能早点生火取暖。”
她说得有道理,裴长旭便没再?阻止,两人一道捡了树枝回山洞。
裴长旭早有所准备,取出用牛皮纸包好?的火折子,点燃地上堆垒好?的干草和树枝。
微弱的焰苗先点着干草,慢慢有烟溢出,再?过了会,树枝上便爬满火焰。
融融暖意与光亮在山洞里弥漫,薛满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脸微斜着搁在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火苗。
一些模糊的片段浮现眼前,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墙壁,身旁有人忙里忙外。生火,烤衣服,扶住她的双肩,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他当时?定恼了吧?说是救命恩人,转身却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更不提后来她犯了糊涂,不管不顾地纠缠上他。
火光映到?她的眸里,静谧,温柔,渐渐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
“阿满。”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薛满眨去所思,“我在想,云斛他们可平安上岸,罗夙可将索图里和蒋沐宇转移到?暗处。”
裴长旭褪去外衫,仅着白色中?衣,显得肩宽腰窄,修挺俊美。
他坐到?薛满身边,右肩轻靠向?她,“不用担心?,他们有自保的能力。”
“嗯。”薛满应了一声,坐直身子,两人的肩膀恰好?分离。
裴长旭道:“你得脱掉外衣,否则湿气入体容易生病。”
薛满道:“不用,我坐得近一些,衣服照样能干。”
说罢便往火堆靠了靠,用行动彰显决心?。
裴长旭笑道:“怎么?,还怕我偷看了你?阿满,我们曾经同吃同睡,只差共用一个浴——”
“三哥!”薛满有些恼,“不许你再?拿小时?候的事取笑我!”
“小时?候的你也是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敢保证与从前一般无二吗?”
“我不敢保证从前,却能保证以后。”裴长旭对上她的眼,“阿满,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会再?变一分一毫。”
薛满下意识地别开眼,语调轻松,“那是,你年过二十,想长高也没机会了,唯有变壮变胖,才能改变端王殿下潇洒俊美的形象。”
在裴长旭开口前,她又抢着道:“火变小了,我再?加点树枝。”
裴长旭见她起?身捡来树枝,掰折了扔进火堆,重新坐下的位置离他足有三尺远。
短短的三尺,他只要迈一大步便能靠近。
他敛起?长眸,捂住左肩,疼痛难忍地低吟一声。
薛满立刻注意到?他的异常,“三哥,你怎么?了?”
裴长旭苍白一笑,“方才还说肩伤无事,却是我理所当然了。”
薛满犹记得那触目惊心?的箭伤,更何况这伤因她而起?……她靠近裴长旭,踌躇着道:“要么?你,你脱半边衣裳,我帮你看看伤口?”
裴长旭二话?不说,将上衣扒得干净,露出精壮有力,肌肉分明?的上半身。
“……”薛满呆滞片刻,动手帮他拉上右边的衣裳,“半边,脱半边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