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时修眼色一冷,“我不信他能嘴硬一辈子。”
阳光移了位置,西斜而入,是下晌了,三人只好从书房先出来。
时修跨过门槛便吩咐,“姜三爷,你还得多费心,再看看尸体上的线索,活人不开口,就只好多问问死人了。”
走到园中,西屏原要回房去,可时修却要她随他回庆丰街房子里吃晚饭,说是红药特地学了道南京菜,要她吃吃看正不正宗。西屏一看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倒也答应下来。
南台只得自己往二门里头去,没走几步,听见时修在后头嘱咐,“姜三爷,案情尚未明朗,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可别又说走了嘴。”
南台没回头,只冷着嗓门答应他,“小姚大人放心。”
他走进二门内,回头去看时,西屏和时修双双没了影,其实他早该明白的,西屏原本就不属于姜家,是错投了这里,迟早有一天,她会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想起她在仵作间里哭泣的脸,忽然发现,在姜家从没见她哭过,连他二哥死的时候也没见她掉多少眼泪。她今日失控的眼睛里泄露出对他有恨意,他拿那恨意来安慰自己,她起码是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的。
到如今这地步,也只好自己骗自己了。
及至房中,尚未坐得安稳,卢氏便打发了丫头来叫,还是打听案子的事。这是第几天了?她被无主的恨熬得两眼通红,也不像先时那般精心打扮,随便挽着头,头上系着抹额巾,动不动哪根筋就牵得头痛。
她仍然咬着牙,凝着眉问:“听说那个叫周童的小幺没招认?”
南台不愿把细节说给她听,只点头道:“暂且还没查着凶器,也没有十分紧要的证据说明他杀了人,他只认了偷东西的事。”
卢氏猛捶了炕桌几下,“证据证据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既是他潜入书房里,还跑得了么?!那小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周童是他哪门子的亲戚,他既认了做贼,就是杀了他也不冤枉!”
底下还坐着大奶奶鸾喜与袖蕊两个,鸾喜见大家不言,便出头宽慰卢氏,“太太放心,小二爷不过几日就抓住了两伙贼,相信他过不了多久也能找出证据来定那周童的罪,咱们少不得耐心等一等。”
卢氏恨道:“没见你这样的媳妇,丈夫死了,你竟还有耐心等得起!我等不起!一日不替我儿报仇,我就一日睁着眼睛睡不着觉!我现在拼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看着那些丧天良的先死!衙门要看证据,我不看!”
说着,朝于妈妈一使眼色,那于妈妈便去拿了一包银子出来放在炕桌上。卢氏也是气昏了头,更兼使钱使惯了,当着南台就说:“把这钱送去衙门,告诉周大人,今晚上我就要那两伙贼人的命!”
无人去拿那钱,卢氏睃他们一眼,顿时涌起一片心酸。如今剩下这些人,没一个可靠,有个袖蕊虽贴心,却是个女儿家。她想到辛辛苦苦二十几年,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下又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一时怒一时哭,这几日都是如此,众人习惯了,趁于妈妈劝的功夫,悄悄退出房中。
走到园中,鸾喜不由得担忧道:“看太太那样子,怒一阵哭一阵的,浑浑噩噩,昨日竟还问丫头,怎么两日没见大爷。依我说,是不是该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袖蕊是亲女儿,自然着急,忙不迭点头,“先找个大夫看看,要想好,还是得等到把案子查明。”便问及南台,“今日听说小二爷进来了,是为什么?”
“来复查现场,也没查出什么要紧的来。”南台想着时修走时的叮嘱,像是话里有话,难道另外两个凶手也是家里的人?
他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眼睛睐到袖蕊身上,“ 怎的不见妹夫?”
袖蕊这时脸色才见好些,甚至有点骄傲的神气,“广州有批货到了,他在大通街典当行和管事的点货。从前因他是女婿,爹和娘不给他管家里的生意,连我也没看出来,他还有料理生意的本事。这几日把外头的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就跟大哥在时一样,一点岔子也没出。”
听见这话,南台不能不想到,如今大哥死了,家里的担子只能落到女婿郑晨身上,倘或他在这段日子内做出个样子,将来姜辛只能把许多生意托付给他。会不会郑晨就是其中一个凶手?
第59章 我是怕你将来后悔。
眼下既然还有另外两个凶手, 西屏不得不想到袖蕊和郑晨夫妇,虽然袖蕊与姜俞生是同胞兄妹,可在姜家, 一切看似紧密的关系似乎都不是那么可靠,因为人本身就不可靠。
她心里想着姜家,身子却在庆丰街的房子里, 更感到一种牢笼之外片刻的松懈。她趴在吴王靠上, 一条胳膊握着扇子垂到阑干外头,用扇子挑.逗着地上香樟树的碎影, 像挑逗着水面上微小的波澜。这下晌的太阳与厨房里的饭香, 在平静中透着温存, 这温存使人思觉迟钝,犯懒犯困。
时修从对过厨房里出来, 绕廊而行,那三姑娘围在他脚边打转, 左蹭他一下, 右蹭他一下, 跟着他一路走到这头, 一跃跳在吴王靠上,扇在阳光里一些毛。西屏忙坐直了那扇子赶。
时修拿了块烧鹅喂给西屏,西屏嫌弃地摇头, 他便捏住她的下巴,强塞进她嘴里, 眼睛泛起点别样的意味,似水的波光, 故意把自己那两个手指头放在嘴里咂一咂。
西屏登时把眉头皱紧了,假装出一脸的嫌弃, 要吐掉那块肉,又没地方可吐,只好勉为其难咽了下去,“腌臜死了!去洗手!”
“谁腌臜?”他把舔过的两个手指头故意比在她脸旁边,作势要把口水和油光蹭在她脸上。
她不敢说了,忙摸出条帕子丢在他手上。他拿了帕子,还是起身转到厨房里去洗手。
那陈老丈先他一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左肩挑着水桶,像是往前头香樟树底下打水去。时修后面出来,走回东厢门前,对西屏问了句:“陈老丈是伤着了右肩?”
才问完就有些后悔,怎么又打听起来了?所以对着她无所谓地笑着,骗她也骗自己是随口的闲谈。
所以见西屏只是点头,他竭力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再去多问。做刑狱官一定要有颗好奇心,不过这时候又嫌自己这好奇心多余,譬如对于今日西屏在仵作间里表现出的异样,他也劝自己不要多思多想,她只是握着刀吓到了,没有哪个女人是不怕这些刀光剑影的。
他情愿只记住她的眼泪,而刻意遗忘她眼睛里失常的凶戾。无论如何,她表现出的过分的紧张都令他大为受用。他散漫地走到门下,回头朝西屏努了下嘴,晦涩地微笑着,示意她进屋。
西屏坐着没动,知道进去后就是危险,但那危险又十分吸引人,所以扭扭捏捏地别开眼。
他走回来,一把拽她起来,“你真当我是请你来吃晚饭的?”
说得她又羞又怄,被他拉进房里,关上门来,她在门后跺了跺脚,“你!”
“我怎么样?”他心急地踅进罩屏关窗,见她没跟进来,又走回罩屏底下,“过来啊。”
“呸!你不安好心!”西屏向地上啐了口。
“知道我不安好心你还肯跟着来,难道不是心甘情愿上我的当?”他特地把屋子睃了一遍,没见三姑娘溜进来,适才放心地走来拉她。轻拽两下拽不动,便咬着牙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别逼我使.强啊。”
西屏斜着眼干瞪着他,就是半步不挪动,也有点故意,看他待要如何使.强。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那羞.涩.怯懦里头好像有一丝挑衅的意味,既矜贵又放.浪,是白瓷碗里的水,稍不留意就要撒出来的端庄。他觉得她实在难得,她灵魂的美是静的,欲拒还迎,引人入胜,和她外貌流动的美恰恰相反,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种美,却相得益彰,是日与月,不论如何更迭,都在同一片天空里。
他此刻不得不承认,她隐秘的不为人知地方令他抗拒,也令他着迷。他不由自主地跌进她黑不见底的眼睛,身.子.朝前一贴,把她紧紧贴在了门上,“你故意逼着我使坏呢。”
他口齿含混不清,黏.黏.糊.糊的,把人隐秘的想法揭穿,那想法也是黏.黏.糊.糊,见不得光的,不能承认的。
“谁逼你了?”她别着脸道。
为了洗清自己,她得适宜地推拒他一下。把他推开了小半步,他却不再上前了,只歪着笑眼睇她,也不说话。
蓦然空出来的这点距离,使她觉得像是刚刚从他血肉里剥离出来,接触到陌生的空气,那不规矩的边缘微微瑟缩着,还想躲避回主体。
时修似乎看出来了,又贴近,追望她的眼睛,你追我躲地,干脆他一下咬.住她的嘴巴。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她娘为什么一生执迷于男.女间的关系,因为这世上没有一种关系如同这关系,黏糊,混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不纯粹,这般分不清,有被吞.噬.融.合的危险,结果或是丧失自我,或是灵魂丰.腴,都是不能预料的。此刻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形状,随他捏.弄.塑.造。
时修何尝不觉得她是一汪水,有恰到好处的温.度,向他坚冷的骨头包裹过来,他感到昏.沉.迷.乱的快.乐,但是不够,还不够,忍不住想找个缝隙钻进她柔.软.温.暖的血.肉里。
他突然将她横.抱起来,经过罩屏时,西屏两手慌张地抠在罩屏镂空的冰裂纹里,连连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回来?!”时修有点气恼。
她只管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愿不愿意,本能地害怕一旦相融,不能抽身。
她死不撒手,时修只得将她放下了,独自坐到床上去怄气。
隔会抬头看她,见她还是不知所措地站那罩屏前,垂着胳膊,反手把那罩屏抠得死死的,像是既不舍得后退,又不敢前进,带着愧疚的神色偷偷在看他。
他一下气散了,起身来拉她,“就坐一会,我不做什么。站在这里不累?”
西屏半信半疑地跟他坐到床上来,他没奈何地笑了,“你可真会折磨人。”
连她身上气味此刻都是种折磨,但他一样既不能抽身,也不能前进。只好宽慰自己,真和她怎么样了,他未必有能力承担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责任。
西屏问心有愧,不能反驳,陪他干坐了一会,把脑袋依恋地搭去他肩上,“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怕,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这语调虽然轻,却很肯定。
他把手胳膊环去搂住她,没说话,自己也不能判断她的预料对不对。倘或不是她,他知道自己只要有一点怀疑就会谨慎起来,根本谈不到后悔那地步。可因为是她,所以他连自己的理智也有些不自信了。
太阳光在窗户上明明灭灭,西屏目不转睛地盯着,觉得下一刻的光又比上一刻的暗了,好时光经不住数似的,一点一滴的流逝都看得到,一点一滴的流逝都让人难舍。
时修还是没说话,但把她的手扣紧了。
她觉得指节都给他夹疼了,那疼意外的让人感到欣慰和安心,她知道了,他虽然自己也是茫然,但对她的感情却是一种本能,连他自己也不可控。
她记得她娘讲过的,爱是身不由己。这就足够了。
她笑了笑,把脑袋从他肩上抬起来,轻盈地转了话锋,“你觉得另两个凶手会是谁?”
时修转过脸来,眼睛有些发红,“你说呢?”
“你是不是怀疑也是姜家的人?所以今日才叮嘱三叔那两句话。”
“你果然聪明。”他笑了,把她的手抬起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揉.捏着,发.泄.着身体里.燥.塞的情绪,“你说说看,谁最有可能。”
“你是不是怀疑四姑爷?”
时修反问:“为什么这样以为?”
她鼓了鼓腮帮子,“眼下看来,大爷一死,四姑爷接手生意上的事,虽说老爷没在家,还不曾定下来将来如何,可只要他做得好,哪还有别的人选,这副家业将来少不得是要交给他了。”
“怎么没别的人选,姜南台不是?一个侄儿,一个女婿,我看亲疏远近都差不多。”
西屏笑着摇头,“三叔不是做生意的料,老爷也是清楚的。”
时修一听她嘴里说出“三叔”两个字眼,心里就不痛快,这几乎要成了一种本能了。他咬一下她的嘴巴,用了力道捏她的手,“以后别管他叫什么三叔,我听不惯。”
她手上一疼,便反口咬回去,比他更用力,“人家本来就是三叔嚜!”
“嘶——”他下嘴皮给她咬破了一点,渗出一丝血,他抿了抿,皱了皱眉,带着警告意味,“他没名字?三叔三叔的,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多亲的亲戚呢。”
这还不亲?西屏近近地睇着他好笑,“要论亲疏远近,自然是我和你们姚家亲。”
“嗳,这话我爱听,算你识趣。”他点了下她的鼻尖,“照你这么说,郑晨这些日子倒做得不错?”
西屏站起来,缓缓朝榻前走去,“是不错,照眼下的局面看,他的确是有不小的嫌疑。可他也没有作案的时间,我暗里打听过了,大爷死的那天晚上,他没出过二门。”
“这倒是和四姨娘一样。”他也慢慢踱步过来,“不过你怎么会暗里问他的行迹,难不成你也早就怀疑过他?”
叫他说准了,西屏早知道郑晨这人不简单,少不得疑心是他,所以特地向看守二门的婆子问过。
他却走到跟前来一笑,“你记不记得初十那小丫头当初到晚凤居装神弄鬼时,是怎么进的二门?”
差点忘了,那二门墙下有个洞!
难道真是郑晨?她心里怙惙着,想要为郑晨开脱,不管郑晨是怀着怎么样的目的,到底也帮过她,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道中人。可却不知该怎么样替他分辩才好,匆匆思忖间,一垂眼皮,却看见时修腰.下.膨起来了一点,她一下就忘了想说什么,脸刹那间涨红起来,忙别过脸去。
时修见状,跟着往下头看,自己霎时也闹得耳根子通红。
少顷,他偏在她脸那边坐下去,不避忌地盯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倘或有一天把我逼急了,我可就礼.义.廉.耻一概都顾不得了。”
可西屏知道,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连他父亲母亲兄嫂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正直善良的人,这话不过是他自己在和自己赌气。她不能冒这个险,也不能害了他。
这夜里两处难眠,时修睡在枕上,几番纠葛权衡,最后又觉好笑,为些根本只还不确定的疑点去忧虑,简直没道理,也全没那个必要。
他从床上起来,拉开门,那婆娑的花架之上,悬着半个清透的月亮,像是回忆里的月亮,那月光也是从前的月光,是旧得发白的颜色。他只能明确一点,假如从未和她重逢,他根本不会流连叹息,任它春悲秋愁,这世间一切爱和恨都和他没关系。可到底是重逢了,尽管从前那种无动于衷会免却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但这时候又觉得,烦恼才能令生命更生动。
他懒得再去杞人忧天,只管把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都丢给上天。他想,既然是老天爷将她又送回他身边,那他可不能轻易撒手。那许多繁杂的思绪里,拨云见日,又只看得见西屏的脸了。
他迫不及待,已经想要她出现在面前。
所以次日天刚蒙蒙亮,西屏刚一推开窗,就看见时修站在窗外的竹影前,穿着水色的软纱袍,那颜色在昏暝的天色里不大真切,那月亮也还爬在对面的廊顶上,她怀疑是在做梦。
她跪在榻上揉了揉眼睛,他的微笑还在,闻得到竹夜上冷露的清香,天际一丝晦暗橙红的颜色,都像是等待的情绪,安静的,寂寞的,又似乎饱含一片希望。
她来不及把鞋穿好,踢踢踏踏地开门跑出去,反正没人,她毫不顾忌地飞去他怀里,“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时修故意勉强道:“我来查看二门墙下那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