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她怕内务府,尤胜过怕佩梅。
在她眼里,佩梅是那个尚在娘家当闺女时,受了她的冷嘲讥讽也不敢回她的嘴的傻表妹,可皇宫的内府务,那是能定她生死的权力,她怕极了。
这厢她说得太多,已有宫人在三娘的示意下,押住她的双臂拖了起来,带着她往外走,她被吓坏了,腿往下坠,愣是不想动,却被凤栖宫的宫女拖着往外走。
“娘!”
“娘!”
“梅娘!我是你二表嫂!你不能不救我!你不能如此歹毒!我是来给你贺喜的……”
她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却不多时,声音彻底消失在了凤栖殿。
这厢,佩梅朝祖母轻声细语道:“奶奶,你们是经内务府进来的,她出去,也要经内务府的公公送出去,您的意思,我宫里的人会与内务府的公公说的,您且放心。”
“梅娘职责只管后宫,外面的事,一概不在梅娘职责范围之内,后宫无管辖前朝的权力,还请祖母见谅。”
她此话一出,佩老夫人已然露出笑容,转脸朝坐下的二女儿笑道:“你还担心她作甚?收收你的眼睛,这是孩子的家里,你可不能越过她去。”
侄女仅让人经内务府出去这一手,佩二娘就知道小娘子已不是那心慈手软的小娘子了。
不软便好,卫国如今顶层缺人,按君王那如雷霆般狠辣威猛的心性,你不软,能分忧,按梅娘的身份,最低也是坐镇后宫,如若她以为最难的时候已过去,又恢复了此前心慈手软的性子,她但凡因着这性子招来祸事,便是她娘家如今如日中天,也救不了她。
佩二娘从她丈夫德和郎那里知晓,皇帝实则比此前打仗时还要焦急忧虑万分,卫国的人不够用,钱也不够用,国土却比此前增添了一半有余,其中若是几个治理不当,这打回来的国土说来就会拖累卫国。
说来,卫国的形势,比仗时还要严峻。
卫国各处皆需充当定海神针的官员,而如今卫国能有治国之才为君分忧的人太少了。
百姓锣鼓喧天,知晓国情的官员却是个个皆忧心忡忡,前朝皇帝宴请有功之臣,岂是请人庆贺那般简单,而是在给我不能五分配任务,此前但凡治理过县州的官员,此次恐要被皇帝派出异地当知州了。
这恐怕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来后宫见侄女了。
佩二娘的丈夫是禄衣侯的岳父,也是皇帝的好友,皇帝前两日已跟他聊过,让他前去前严国当七州总督,要把化为卫国七州的前严国教化为真正的卫国土地,前严国子民为卫国子民,且他还得把前严国留下的疫病,荒废的耕地治理好。
她丈夫与她感叹,他用尽后半生也做不完这些事情,此生定无回卫都之日,问她要不要跟他前去,佩二娘定是要与他去的,她前来宫中,还怕侄女身上还有那小家碧玉的性情,还想在小娘子面前当一回恶妇,好让小娘子学着些,这厢见小娘子早就有了一套打理日子的法子,她也是白操心了,当下也是举手掩嘴,低头轻笑不已。
她们这些做女人的,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人傻点人笨点,就怕自己立不起来,又认不清形势,后两者但凡缺一个,此生就跟泡在苦水里没有两样,可若是这两者皆有,哪怕年纪小,差着点火候,这日子也是愈过愈有滋味的。
权力是男人的春。药,这对女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第232章 你且去,娘在后面看着你。
侄女也是赶上好时候,她是佩家的子女,她的气运如今走到这一步,就仿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便是佩二娘,跟随丈夫前去那百废待兴的卫七州,到时她身为总督夫人,亦是她丈夫的左右手,在卫国举国皆缺人才的时候,便是她身为女子,也是她能施展才华能干的时候。
她也是佩家女,出嫁前,随父母读子一肚子的文章诗书,出嫁后,跟随是状元郎的丈夫起起伏伏,生儿育女,见识过人间百态,也身在人间百态当中,她大半生积蓄而成的才能、见地,如今恰逢其时,也有了用武之地。
人生在世,男子自一出生,就能去建功立业,女子出生的命运,便是被举家送去相夫教子,一生囿于内宅,斗完婆婆便是斗媳妇,能有个富足安宁的一生尚且是奢望,又何来的去建功立业,用功业来安身立命的机会。
她们一生,用丈夫儿子来安身立命,而这世上大多的丈夫不仁,儿子不器,她们便是汲汲营营一生,也看不见她们从小盼望着的那个能让她们依靠一生的靠山。
佩二娘的父亲是知晓女子在当世的命运的,是以,他没给他的女儿们选择大富大贵的人家,父亲给女儿们选的,皆是佩家尚能震慑他们一二的官吏家族,她们便是在婆家受了欺负,遭遇了不公,佩家也有余力参与进她们婆家为她们出头。
父亲尽力守护她们,他待女儿如珍似宝,便是女儿出嫁了也是他的女子,他活着一日,他便护着她们一日,用他的一生尽他的父亲之责,二娘和姐妹年轻时尚不懂父亲的心思,如今她们也年过半百,方知如父亲这等顶头立地的父亲,这世间少见,是以,轮到她们能为家族出力,她们也是对父亲不遗余力,佩二娘尚好,因着她丈夫女婿本就是佩家头上那把保护佩家的大伞,可她的大姐姐和小妹妹,这几年为了娘家父母兄弟,在婆家受尽了冤屈苦难。
佩二娘也是姐妹三人当中,运气最最好的,可饶是她运气最最好,丈夫有能耐,女婿有出息,她陪着丈夫流放的那二十几年间,当家持家的苦她也是吃了不少。
没有几个人的命生来便是好的,便是好命,若是运气不佳,受的罪更是无人可懂,一如太孙的命,太孙命格再贵又如何?他父亲不喜,他便连一介庶子也不如。
佩二娘深知时运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她便是沾了时运的光,一想起她如今有孙子承欢膝下,尚还有立功建业的机会,她便已觉此生足矣。
成亲生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一个女子一生该做的事,她皆已完成了,她还能去做做那些她从未去做过的事,这是何等瑰丽的一生。
佩二娘希望太孙贤妃能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午宴过毕,清茶一盏,凤栖宫送客之时,轮到她与侄女道别了,她托住侄女朝她福身的手臂,把小娘子扶了起来,嘴角噙笑,对着小娘子那清丽沉着的脸蛋道:“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佩梅闻言,飞快看了那轻言与她说话的二姑姑一眼,一刹那间,她眼间睫乱飞,不过眨眼,她就着对她寄予厚望的二姑姑又飞快一福腰,双手恭敬地扶在三姑姑的手上,恭敬回道:“遵二姑姑寄望教诲。”
她无法说得太多,二姑姑日后当会知晓,梅娘会竭力而为。
佩梅这次送客,先从表嫂表姐妹和姑姑这些人送起,送罢是小姑姑和二姑姑,她便送到了大姑姑面前。
她朝佩大娘子弯膝行礼,佩大娘子被她吓了一大跳,慌忙俯了身去扶她,“这是怎地了?”
佩梅就势被她扶起,眼含歉意,与她道:“爹爹与我说,您是为我最费心的,不管如何,也不能折了您的脸面。”
佩大娘子一听,知她说的是自个儿二儿媳妇那个蠢妇被抬出去的事,当下便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无碍,我早就是她嘴中的恶婆婆,好不容易坐实一回,我回去便要畅饮三杯浊酒,告慰自己一番。”
“今日长嫂怎么没来?”佩梅手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接着说道。
“要带来的,前日将将得到消息的夜间不知怎么地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泄,这不,有个自告奋勇的来了,便让人替了她。”这厢,佩大娘子轻描淡写道,把这短短两日,她家中的宅斗风云一笔带过。
这次进宫,每家每户定的人是有数的,她只能带一个亲女儿和一个亲儿媳妇过来,末了,跟她亲近的女儿和儿媳妇皆是临时生病,她带来了她最是不喜欢跟她有仇的女儿和儿媳妇。
他们家里,也就她那个假意放权让她管家,实则视她为眼中钉,时时恨不得她死的婆婆有这个能耐了。
“你雯姐姐也是,本来我今日也是想带她来的,可不知为何,她在她夫家也闹起了肚子,我那亲家母,今天还在家里大查特查是谁给她下的药害的她,这今天能给她下常泻药,明日能给她下毒……”说至此,佩大娘子难掩心中愤怒,哪怕家丑不可外扬,她也当着还在殿内的母亲和嫂子跟侄女说道了起来:“那手长得伸到别人家的灶锅里去了,有些人也不怕报应!”
佩梅看了一眼怒容难消的大姑姑,便朝祖母和母看去。
佩老夫人朝孙女解释:“秋后蚂蚱罢了。”
失权的秋后蚂蚱的最后一博,也不管家族面子了,这事后面还有得闹呢,不过这不是她乖孙女应该管的事,老夫人一颔首,一锤定音,“等你这边闲了,年中间或是年末,我和你母亲若是还能来看你,我便让你祖父和父亲朝宫里请示,把你大表嫂和雯姐姐带过来看你,你的这份好,该是你大姑姑喜欢的这两个人受的。”
母亲这话,大娘子受用不已,她扶了老母亲到一边,让侄女与亲母说话。
这厢,佩夫人已然泪下。
她不是个能承得住事的人,她在娘家不受宠,便连佩家这门亲事,也是她丈夫三入康家,面见她父亲而得来,她父亲原本是要让她的妹妹替了她的这门亲事来的,她丈夫不肯,非她不娶,她方才得回来这门差点被妹妹抢去了的婚事,后来,她为生梅娘血崩,大夫说她不能再生育,她逼着丈夫纳妾,也是成天以泪洗面,给佩家带来了不少麻烦,可佩家也还是没有嫌弃她,便是到了如今,看着女儿,她还是只知道哭,康静娘这一生,从她记忆以来,她便哭到了如今。
可眼泪,是愈哭愈轻松的,佩康氏两手轻抚着女儿的脸,眼睛滴泪,嘴角却是含着笑道?*?:“你爹担忧你时,说还好你不像我,像的是他,若不是如此,后宫都要被你的泪淹没了。”
佩梅见母亲泪容,鼻子也是酸楚,差点掉下泪来,见母亲这般一说,她瞬间破涕而笑,道:“爹爹还是这般爱捉弄人。”
“是极,”佩夫人摸着女儿的脸,爱不释手,她是弱女子,她一生,出嫁前依附着父亲活着,父亲视她视之如敝屣,在家从父,她从了一个不知她生辰为几时,也不管她出嫁给谁的父亲,他可以为了妹子母亲的几顿酒和送他的一个美婢,便想把她的婚事让给她的继妹,而出嫁从夫,她从了一个为了她的性命着想只允许她生育二子的丈夫,他不想她为家里碎银犯愁,脱下官服便出门找银子,他不想见她为出门买菜被人多收了两文钱而气得独自发闷掉泪,便揽了为家中添油米酱醋茶的活计,她不喜欢什么,他便不让她做甚,她活到如今,只觉一生若是漫漫无尽头才好,她舍不得她的丈夫和佩家的这个家,也舍不得,她会有那见不到儿女的那一日,“可他说得对,梅娘,还好你像他。”
“我也像你的,娘亲,您是爹爹的静娘,也是梅娘的静娘。”佩梅也像母亲的,她母亲是个性子极静的人,忍得下所有的委屈,也忍得下所有的恐惧,且她心中时时想着的皆是那个好的结果,她任何时候,对未来从不失期望。
母亲是个极有韧性的人,父亲也好,祖父母也罢,从不觉得母亲有些许不对,母亲是佩家最想要的儿媳妇,无论佩家是穷苦还是窘迫,母亲从不觉得佩家有何不对,一心一意知足地跟随佩家过着清茶淡饭的日子,眼里只瞧得见佩家,心里也只有佩家,她乃真正的佩家人。
佩梅从她的母亲身上学到了静,学到了知止而知足。
母亲从来不是个普通人,她身上只是空性太足,人性太少,她诚实可靠,不如人性那般狡诈自私,佩梅像她的,不过,如今像的地方不太多了,如今身在后宫的太孙贤妃梅娘身上人性的地方还是占据了多数,梅娘直起身,抽出手绢,反手擦过母亲温柔脸上的泪,道:“不过,梅娘确也像爹爹,娘亲,不要担心我,梅娘想去走一段此前从未想过要走的路,梅娘想让你和爹爹为我骄傲,你说可行?”
“可行,”康静娘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你且去,娘在后面看着你。”
第233章 祖母的处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领会到用处。
母亲柔软,家中祖母却是刚毅果决,姑姑们的性子便是像了她,是以仅以一己之身进入了男方家族,也没见哪个姑姑们被欺得毫无反手之力。
佩梅的胆怯像了母亲,骨子里也有佩家人的刚强,她小时在家中见过祖母的果断,也听过祖母在姑姑们碰到挫折回娘家取经时给姑姑们的教诲。
祖母言传身教,佩梅还以为这辈子她也像不了姑姑们,哪成想,只要是身为女子,嫁了出去,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她们这些出嫁女的处境皆是一样的。
她们处在一个身边皆没有亲人的地方,万事靠的只能是自己,但凡心里没有主见,便是夫家的善犬,见了你好欺负,也会善犬变恶犬,上前来咬你一口。
她像母亲,可佩家仅有父亲一子,母亲的命运可系于父亲一人身上,而诩儿,他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祖母的处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领会到用处。
祖母为她,便是多年与娘家关系不咸不淡,也是主动去了娘家寻求助力,顶着娘家的闲言碎语,还是给家中拉来了帮手,祖母从不畏难,拜别祖母,佩梅在老人家身前跪下,将将磕了一个头,被祖母惊呼叫出来的大姑姑和二姑姑扶了起来。
“你是何苦这一跪?”佩老夫人一见她起来,忙把她的小手握紧到了双手间,苦笑着道:“你爹又给你说什么闲话了?”
“爹爹没说什么,只说了您为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操了些许心。”佩梅笑吟吟地学了父亲写给她的话。
“你爹这个二油子,嘴里从来没半句正经话。”老夫人怜爱地抻出孙女儿的手,细细地摸了摸,她摸到了孙女儿手指上手心上的厚茧厚皮,没就此说道什么,待仔细摸完,她便抬头看着孙女儿道:“你爹也不是啥都不好,再难的时候他也笑得出来,这是好事,你且学着些,不怕的,可晓得了?”
“晓得了。”
“好孩子。”老夫人慈爱地看着他们家的这个小娘子。
当初孩子出生,儿媳妇不能再生养,她和老爷子还商量着往后要如何安排仅有的这个孙女儿的婚嫁。
他们还想过,找个家世清白父母双亡的读书生到家里来入赘,让佩家的人丁多几个,再不济,也要给她寻一门好过后半生的人家嫁过去,不能再像她的姑姑们一般,嫁入人丁颇多关系复杂的家族当中去了。
哪成想,孙女儿嫁入了全国最是复杂的人家,做了人家家里的媳妇儿。
时也,命也,孩子的命,只能靠她自己去博去定了,佩老夫人小心把袖中的荷包拿出来,抽出一叠平安符,与孙女儿笑说道:“也不知道准不准,跟静安观的道长求了十张,往后遇到难处了,就拿出一张烧一烧,问问神佛,让他们帮你出出主意,神佛出的主意,我看皆是最好的主意。”
烧了,神佛不一定会出面给出好主意,可烧了能定心,便是神佛出的最好的主意。
佩梅听出了祖母的言下之意,不禁抿嘴一笑。
父亲促狭的性子不像祖父,是像祖母的,她恭敬接过祖母手中的平安符,朝祖母明艳一笑:“梅娘定会好好用着的。”
“哈哈!”老夫人朗声大笑,捏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好了,时辰不早了,莫让外面的公公久等了。”
“我送您。”
佩梅扶着祖母,身后,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扶着佩康氏,二娘子越过弟妹,和另一边的大娘子道:“大姐,你说,三弟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佩大娘子一愣。
她不知为何好好的,她这个二妹找她说起话来了。
两姐妹许久没这般亲近地说过话了。
她嫁的比二娘差,二娘夫婿被流放那些年还好,姐妹们俩没有音信往来,她说起二妹来,还为二妹的命运多舛颇为唏嘘,待等到二妹归来,身上的荣华富贵一年胜过一年,其丈夫出入宫中如出入无人之境,皇帝对德和郎如兄如友,她心中因不平生起了嫉妒之情,且婆家也老有她的妯娌拿着她这个妹妹挤兑嘲讽她,她便与二妹心中生起了嫌隙,往后见着二娘,说话便是夹枪带棒,二娘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也不再多理会她,姐妹俩关系不好有好几年了。
眼下二娘找她说话,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说何才好,抿抿嘴便垂下了眼去,没有回话。
佩二娘见状,心下叹息一记,朝担忧看过来的弟媳微微一笑,便跟一出门,便朝她们迎过来的小妹说话去了。
佩大娘不知,此次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她的二妹说话,也是姐妹俩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佩二娘随夫赴任卫七州,在其夫七十二岁病亡于任上后,七十岁的她,代其夫上任七州总督,乃卫国唯一的一个即当过总督夫人,也当过总督的奇女子。
她享年八十二,与其夫一样,死于总督任上,后被卫国君王,她的侄外孙守成帝追封为一等国夫人。
第234章 言多必失,有些话还是埋在肚子里罢。
拓土容易守疆难,佩梅第二日方知,二姑父德和郎被封为卫国新七州大总督,即日带领陛下同时所封的七州州府入七州,全面接管前身乃严国的新七州。
这厢她再细想昨日光景,方才想起离别之意,早在二姑姑的言行之间透露出来了,只是当时人太多,她没看懂二姑姑眼里的不舍,那话里行间的忠告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