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一室清幽,更?显得殿外北风呼啸,风雨欲来。
俞知?光挑了个最?角落,蒲团上摆好几卷陈旧的经书,竟无人收拾。她捧起一卷《妙法莲花经》看,殿内昏暗,经文又是蝇头小字,看没两眼,忍不住打了声呵欠。
前头老夫人捻珠的动?作一顿,回眸看她。
俞知?光连忙正襟危坐,待老夫人转过去,耳边听见了小小声笑。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娃娃在看她,长得粉雕玉琢,发髻绑带上垂着漂亮的五彩刚玉,是鲤鱼形状。
不知?是哪家军眷的孩子?。
她小侄女长开了眉眼,定然也这?般灵秀可爱。俞知?光默不作声,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冲她扮鬼脸。女娃娃肩膀抖了抖,眸子?笑意更?浓,忍笑忍得把家里长辈惊动?了。
“来时怎么答应我的呢?”
跪坐一旁的紫衫女郎转身看了看两人,伸手轻点女娃娃眉心,柔声劝道?:“佛门清净,蓉儿好不好安静些?”
女娃娃点点头,转回去,佯装认真祷告。
俞知?光也移开了目光。
竟是姚冰夏家的娃娃,可上次柳姐姐分明同她说过,姚冰夏是右威卫司马将军家的新婚夫人,如何生得出这?么大?个女娃娃?她困惑了一会儿,举头三尺,唯见神?明金身雕塑,慈悲面容,默然注视殿内敬拜的众人。
俞知?光慢慢闭上了眼,可惜神?仙没听见她的祈愿。
香殿西北门被“嘭”一声阖上,中门霎时间涌入七八个面露凶相的僧侣,袈裟之?下,不是佛珠,是一把把半新旧的弯刀,在阴沉昏暗的天里,映出朦胧跃动?的烛火。
最?初在寺门的迎客僧被提溜在末尾,口中颤颤:“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去做了,别?、别?杀我,也别?杀慧然方丈……还有我徒弟”话音未落,脖颈间寒光一闪。
迎客僧血溅三尺,抽搐倒地,血染上了香案黄布。
殿内女郎们和孩童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不知?是谁先尖叫起来,接着哭喊声起,乱作一团。
“都给老子?安静点!”
伪装成僧侣的匪首一刀劈在香案上,桌案碎裂,上头香瓜金桔等贡品散乱了满地,骇得众人一静。
“身上钱袋子?都交出来,还有头上金簪,耳上翡翠,慢了别?怪爷爷们上手抢!”他身侧同伴拿起一个空麻袋,张开袋口,从最?靠近佛像那一排,开始往后搜集财物。
郑老夫人提着一口气,在嬷嬷搀扶下,勉强镇定:“你们是何人?竟敢在皇城脚下为非作歹!”
“老夫人不识我们,我们却识老夫人,”劫匪们发出一阵哄笑,“手眼通天的官老爷嘴皮子?一张一闭,要节省赋税,就?把哥几个的生计也省了。”
“皇城满街都是巡捕,你们就?不怕有来无回!”
“老子?落草为寇,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你别?想拖延时间,还指望歇在斋堂的护卫来救?赤手空拳的,能来早就?来了。”匪首冷笑,一把抢过她手中拐杖,将上头镶嵌的翡翠敲下。
妇孺被困殿内,搬救兵也无望。
女眷们褪下所有值钱的首饰,交了出去。好些人披的狐裘半袄,只要皮料好些的,都被劫匪粗鲁地扯下来。
白光闪过,暴烈雷声轰然炸响。
在俞知?光身前交财物的女郎手一抖,黄宝石耳铛从麻袋口掉落,掉落在地上。绑匪正要骂,一只纤白的手快速拾起了耳铛,连同更?多珠翠首饰,丢入麻袋里。
俞知?光低垂着眉眼,手脚冰凉,将愣愣地待在原地的女郎往后一拽,一同躲入了已交出财物的妇人堆里。
绑匪搜刮完财物,将老夫人和几个孩子?绑了出来。
姚冰夏死死抱着她带来的女娃娃不肯放,双腿拼命地乱蹬,不允许任何人近身:“你们要带蓉儿去哪儿?不可以,蓉儿不能离开!我换蓉儿,我跟你们去!”
蓉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泪水盈满了整张脸。
绑匪三人围上去,猛地一踹姚冰夏,拉扯走了挣扎不止的蓉儿,抗在肩头。
中人跑进来一人:“老大?,马车好了。”
“走!”匪首一声令下,同伴带着掠夺的财物与老少出了中门,剩余一半匪徒将女人们两两捆绑才离去。
被劫走了儿女的官眷失声痛哭起来。
“劫财就?劫走,绑走孩子?做什么?”
“有两个孩子?,是监门卫将领家的,连着老夫人,恐怕都是威胁城门守卫的人质。”
有人脸色麻木地猜测起来。
俞知?光在混乱中,与姚冰夏被捆在了一起。
姚冰夏失魂落魄,听见人质二字,蓦然被激起,身体拖着俞知?光就?要往中门撞去,两人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蓉儿,我要去救蓉儿……”
“姚夫人,你先冷静……”俞知?光摔得头昏脑涨,颠倒视线里,望见另一张没被砸坏的香案,摆着三只香炉。
“姚夫人,我们把香炉撞下来,碎瓷片可以割开绳子?,再?想办法破门。”俞知?光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姚冰夏听进去了。姚冰夏哭声止住,与她合力,把香案撞得东摇西晃,其?中两只香炉掉下来,一只应声碎裂。
摔碎的瓷片分成几块,传递给旁人。
俞知?光和姚冰夏最?先割断了绳索,大?声拍门呼喊。可普佛寺位置偏,香殿又在里侧,求救声外人无从听闻。
从外头被锁上的中门,任凭众人怎么推撞,也牢牢地闭合。俞知?光喊累了,正要再?想办法,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混在女郎们的哭喊里,在喊她的名字。
“俞知?光,你在里面吗?”
“我在!”
“你们往后躲,我把锁砍了。”
糊窗纸上映出的男人轮廓戴着斗笠,森然峻拔。
姚冰夏还在迟疑,俞知?光已拉着她往后退:“是薛慎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
门外有刀剑击砍铜锁的铿锵之?声。
中门剧烈晃动?,下一刻被大?力推开,冷风携裹着冰雨扑面,又被站到她面前的薛慎挡去了大?半。俞知?光抬眼,薛慎面容一半遮在了帽檐的阴影里,他身后还站着一人。
“可有伤着?”
“我无事,普佛寺被兵犯劫持,他们乘车马逃走了。
你可看见往何处去?郑老夫人和好几个孩子?被绑走了。”
俞知?光抓着他被雨淋湿的蓑衣,来不及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处。姚冰夏眼里噙泪,死死盯着薛慎,等他的回答。
“我来时与马车打了个照面,察觉古怪,已着卫镶去跟,先来看你……还有寺中各人。”
薛慎检查了一圈香殿内,除却死去的迎客僧,无人受重伤,他又再?看她一眼,“陈镜善后,我这?就?去追。”
俞知?光此时才看清,薛慎身后那人就?是陈镜,他正在后怕得哭起来的柳四娘跟前细细安慰。
众人虽得了自由?,心头仍然惴惴,听见陈镜沉稳道?:“寺外风大?雨大?,各位夫人在此稍后,我寻京兆府官差来立案,再?通知?各家前来接人。”
“我与中郎将同去,免得叫阿兄一听就?担心。”
俞知?光捡起角落一把油纸伞,追上陈镜,香殿外风雨瓢泼,她要更?大?声讲话,才能叫陈镜听清楚:“你们何时回来皇都?戴州镇压可顺利?”
陈镜招来不远处守候的将军府马车,将她送上去,“晌午时候到的,戴州兵祸已消。入朝禀告圣上后,我来接柳娘回家,薛将军看风雨将至,与我一道?前来。”
两人在路上短促说了说戴州的情况,赶到京兆府外。
全城搜捕快半月的兵犯,竟然盘踞劫持了普佛寺,又掳走官眷作要挟,闯了城门。此事报到京兆府,一阵哗然色变,府衙倾尽大?半人手,忙得人仰马翻。
日暮时分,云消雨歇,几辆官眷马车停在安化门下。
都是孩子?被劫走的人家,还有俞知?光,她也想在这?里等等薛慎。元宝送来府里带出的干净衣裳和饭食:“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俞知?光先乘出小碗粥,再?提起食盒下车,分给护卫。
一眼看到姚冰夏手里捏着一枚刚玉发饰,站在右威卫将军府的马车旁。司马将军听闻此事,已派人去追捕,但?暴雨冲淡了泥路的车辙痕迹,追击至三岔口就?失去踪迹。
等再?兵分三路,就?赶不上卫镶一行人的速度。
俞知?光掏出一枚桃酥,用手帕包好:“姚夫人要不要吃点东西?府里自己做的,干净。”
姚冰夏没胃口,望到她细细手腕被勒出的红痕,是两人绑在一起时拖拽弄的。她接过饼,干巴巴咬了几口。
“有人回来了,不止一人,快去看看!”
前头骚动?起来,俞知?光望见一群人马在夜色中疾行,每匹马上都似乎驮了不止一人。各家急忙迎过去,不禁面露喜色,真的是卫镶与几名薛慎府里的护卫。孩子?们都被抱在怀里,脸上身上满是泥污,见了家人哇哇大?哭。
监门卫陈家和李家的二郎三郎。
羽林军校尉孙家的柔姐儿。
姚冰夏看一个个哭着被抱下来的孩童,死死抓住卫镶手臂,“蓉儿呢?怎么没有蓉儿?”
卫镶衣衫湿透,面带不忍:“匪徒看我们追得紧,每隔一段路,就?丢一个孩子?下车。将军命先把受伤孩童送回医治,免得耽误时机。夫人的孩子?和老夫人……”
“他们都还在绑匪手里,将军还在追捕。”
“蓉儿,蓉儿……”
姚冰夏听不进去卫镶最?后的那一句,口中只喃喃蓉儿的名字,有点迷茫地攀住俞知?光的手臂:“只有蓉儿她没回来,被劫走三个孩子?都得救,只有蓉儿……”
“俞娘子?,薛将军他是不是记恨我?”
“记恨我之?前在大?比武买通千牛卫的人同他作对,还有我在宫宴上讽刺他,他有事冲我来,为何要舍下蓉儿,蓉儿昨日才喊我第一声娘,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孩儿……”
姚冰夏哽咽,已然失了理智,钻入牛角尖。
俞知?光打断她:“薛慎不会这?么做的,姚夫人。”
姚冰夏咧出苦笑,凄然看向?她,“俞娘子?如何断定?我记得他是中秋娶亲的,你们才认识几个月?”
“我观郎君待人接物,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俞娘子?父亲是御史大?夫,参知?政事,直达天听,他当?然待你如珠如宝。我姐夫任户部侍郎时,曾极力反对他掌戍卫宫禁之?权,一朝失势,他便借抄家公报私仇。”
“姚夫人为何要说他是……公报私仇?”
“历来罪臣查抄家财,妇孺发卖,并不会伤及性命。薛慎领兵闯入罗府,偏说罗府阖府拼死抵抗,不肯交出罪证,唯有兵戈相见才伏法。可我姐夫当?时已入金吾卫狱,我姐姐一介女流,怎有胆量领着阖府抵抗?”
俞知?光静了静,攥着裙边,认真想了一会儿:
“户部侍郎一家与薛慎的旧事,我不知?内情,但?我能保证,他会尽最?大?努力将蓉儿和老夫人救出,哪怕……”
哪怕他真的心里记恨你。
安化门下再?一队人马奔来,是两路无功而?返的右威卫士兵,领队翻身下马至姚冰夏身前告罪:“夫人,我们还没有找到劫匪影踪,但?司马将军还在最?后一路追寻。”
姚冰夏勉强扶着马舆,立住身形。
一刻钟后,薛慎的人马返回。
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了或多或少的血迹,手里提着绑匪的头颅,唯独马背上,不见老夫人与蓉儿的踪迹。
薛慎并未下马,视线梭巡一圈,锁定兵部尚书家留守的青年小辈,“老夫人受了惊吓不能在颠簸,已安置在城外十里亭的驿站,你们带上郎中,自去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