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薛慎“嗯”了一声,听?见她叮嘱:“八仙柜的藤编箱笼里,有桃子图案那个,里头有银票。”
她话音顿了一会儿,像睡过去一个眨眼的时?间,又醒,“抓到飞贼本是功劳一桩,你不在意,想叫晏如自首,其他辛苦蹲守的差大哥会郁闷的。府里账面已宽裕许多?,你记得买些酒肉冬衣,给他们高兴下……”
薛慎吻下去,不再让她说了。
他吻得极轻极柔,像在触碰一片花瓣,俞知光闭上眼放松,很?快陷入了睡眠。
薛慎垂眸看她。
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安抚一起蹲守的金吾卫弟兄。
何?时?怀柔,何?时?震慑,官场御下与平衡,在军中同样重要。他娶的小娘子不懂人心鬼蜮,只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说“会郁闷的”。
晏如在将军府偏房里多?关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同薛慎去京兆府自首。
他一想通,就说出了晋国公府御赐玉佩和姜建白官帽藏匿的地方,至自首那时?,两物已物归原主。
京兆府尹汲奇正,连同两位少尹俞明熙和郑濮存一起接了案,晏如暂被押到了牢里。
薛慎一直将他送至牢房门口:“虽物归原主,还?要叫温、姜两家消气,你日?后才能将功抵罪。”
“你来时?怎么不说?他要是我磕头认错……”
“这是京兆府的地儿,头磕得再响都?没用?,”薛慎打断他,扫过他同金吾卫儿郎相?比,显得清瘦甚至羸弱的身板,“我是说,皮肉之苦难免。”
晏如嗤笑:“薛将军多?虑了,我从小是被打着长大的。”
硬话撂下,在幽暗牢房里的等待,无?端被拉长。
狭长走道里,每走过一个不苟言笑的狱卒,他都?觉得是来提他去受刑,走道尽头刑讯室里,每传出一声模糊的击打和闷哼,都?像是有回音。
来时?晨光初绽,晏如被提审至公堂,已是薄暮冥冥。
留着山羊胡的京兆府尹汲奇正坐于公案后,神色端肃,案头摆放一些文房四宝、卷宗和一筒令签。衙役手持执事牌,与腰间佩刀棍的巡捕分列两侧。
涉及案情的温、姜、李、萧几家都?来了好些人。
相?关者都?在公堂内庭,晏如只觉身后嘈杂纷纭,如身置菜市,都?是人在讲话,细细去听?没一句话真切。他转头望去,一道粗木栅栏横拦在公堂内庭与外庭之间,外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面容。
大概都?是些凑热闹的百姓吧。
汲奇正一拍惊堂木,示意开审。
“堂下来人报上姓名,自述来此缘由。”
“草民晏如,汝州汇阳县人,三月前来皇都?谋生,偷盗盐铁使李家金银财帛,崇德坊萧家纹银一箱……”
真正到了堂下,晏如反倒静下来,平淡地复述了行窃所得、失主、经?过等细节。
桩桩件件,与失主家来报案的都?对上了。
晏如又看一眼左右两侧,不见薛慎,真不知他作保可免徒刑,是如何?操作。他正走神,汲奇正已转向几家人,询问他们可有其余失物。
姜府的人最先?跳出来,“我家主官帽被盗,当日?只束冠上朝,惹得议论纷纭,此事按律例,可当欺辱朝廷命官处置,汲大人必须严惩不贷!”
汲奇正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案情还?未审理完毕,未到量刑之时?。”
他再问晏如:“所偷盗财物,现在何?处?”
晏如答:“钱财尽散,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在黑市转手,换来金银,也尽散。国公府玉佩和姜府官帽已归还?。”
汲奇正:“他说的可是真的?”
姜府嚷着要严惩的人面色一滞,不情不愿地点头。
温裕坐在扶手椅上,屈指敲了敲腰间悬挂的玉佩。
“盗窃得财而归还?,按不得财论,笞五十,两桩共笞一百。”汲奇正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暂按于案上,又问:“剩余偷盗所得,你若能悉数归还?,同样可减罪论处。至于欺辱朝廷命官、盗窃圣上御赐之物等罪,再另作他论。”
晏如摇头,他散财散得彻底,日?常生计靠上门教?授针线刺绣已足够维持。
汲奇正盯着他:“盗窃得财,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往上更?是徒、役、流刑。你盗窃巨额钱财,单一人挥霍一空?”
晏如唯有坦白:“来阴巷、文杞巷、悲田养病坊、溪山善堂,共计近千户,钱财施舍尽散。”
“有何?人证物证?”
“物证……草民作案习惯留一只纸燕子,散财时?也是,若有人保留,便是物证,”晏如声音放轻,这是为纪念他有“飞燕”称号的师父,随手留的小习惯,“至于人证……没有。”他蒙着脸,自问无?人看清容貌。
“我是人证!我看清楚了这位大侠啊不是,是晏如往来阴巷各家各户丢碎银。”
“汲大人,草民是溪山善堂附近的更?夫,也看清了。”
“我也是。”
“我和我不会说话的崽子都?看到了。”
……
汲奇正额头隐隐一跳,这些人真把他当个傻子。
公堂外庭喧哗越烈,渐渐成一片闹哄哄,还?快把栅栏拱得松动?,隐隐有被冲破的趋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守在两侧的衙役举着火把去呵斥,“安静!都?安静些!”
人群渐渐静下来,又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这人京兆府查问过,汲奇正认得,允许他讲下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确实看见这位施主身穿黑衣,在养病坊内留下了一包银子。”
扫地僧声音垂老?,而音气不散,一字字不疾不徐传入内庭,“养病坊有香烛钱,有官府例银,不如其他几处那么急着用?钱,这里是当初留下的银子,病坊愿意归还?,只要能给这位施主减轻一些惩罚。”
扫地僧身后的人群又嗡嗡嗡地说起话来。
这次学乖了,声音压低,眼神传递,恍如密谋。
汲奇正命令衙役去取,跑过去的衙役半天?不得返,只跟同僚喊出一句:“抬个箩筐来!”
最终合力抬到公堂之上的箩筐沉甸甸,满当当,一枚一枚堆积起来的新旧铜钱居多?,纹银碎银稀少,还?露出了纸张一角,不知是银票,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什么票据。
衙役道:“汲大人,百姓们说这些是犯人偷盗后散播到各处的钱财,都?愿意归还?出来,给犯人减轻惩罚。”
汲奇正:“先?清点。”
晏如看了一眼那箩筐,心知不足他所盗窃十分之一,即便能减轻也有限。他眉目向来清冷,此时?此刻,已是颊如火烧,耳廓红如滴血,背上承受的目光更?有千斤重。
公堂外庭那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群,他依旧看不清楚面貌,亦不敢去看。盗富济贫时?,只图一时?快意,甚至生出了几分俾睨,今日?才觉不堪深思熟虑的细究。
他竟还?要让这些人口袋里掏钱去为他减刑。
衙役几人围拢,点数铜钱的清脆声响起。
皇商萧家的人站起,向汲奇正拱手一礼:“既有百姓证明,犯人所盗钱财是为贫苦解困,无?论筐中钱财几何?,我萧家都?不再追究了。这些钱就算其他家的吧。”
他说得敞亮,萧家本就没打算追回,还?不如博个好名声。此话一落,外庭果真传来一阵叫好夸赞。
李家与上官家相?互对视,亦表示“本意为善,只是手段不当,小惩大诫即可。”如此一来,箩筐里到底有多?少钱,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公堂之内,神色未舒展的唯有姜、温两家。
温裕啧了一声不耐烦:“汲大人就打算这样高举轻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府的人跟这拱火。
外庭人群里,俞知光与薛慎藏匿其中。
方才他们悄悄跟着起哄,箩筐里有将军府塞的银票,是他们设置的最后一道保障。
眼见皮肉之苦还?是免不了,衙役把晏如提起来,带到中庭行刑处,俞知光攥了攥薛慎的手:“行刑我就不看了。”
薛慎将她斗篷兜帽罩上,人搂进怀里,眼看衙役翻出一根浸透了陈年血迹的牛皮鞭子。
第31章
京兆府负责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 有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实则休养一两个月就活蹦乱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还能独立下地行走, 当?夜回去?就暴毙的。
个?中差别?, 全凭执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来是前一种。
尖细的牛皮鞭子高?高?扬起, 甩出锐利的破空之声, 落到柔软的皮肉上,“啪”,“啪”, “啪”。
一鞭、两鞭、三?鞭……
素色单衣很?快划破,血色随着鞭痕一道道渗出来?, 起初还不显眼,鞭笞过?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响起,栅栏前围观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着离去?。
还剩下一半不愿离去?的, 又被衙役以妨碍行刑为由, 强行驱散, 公堂外庭转眼稀稀落落。
那一声声又快又急的鞭响更显得凌厉刺耳。
晏如额前冒出冷汗, 鬓角几缕乱发罩住了眼帘。
天空飘起了雨丝,正月里的第一场雨。
俞知光耳朵隔着兜帽,被薛慎捂着,听不清报数,抬头觑他一眼:“还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讲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望见栅栏被撤走,亮出了金吾卫腰牌, 带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一同跨过?了京兆府门槛。
衙役要拦下, 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后跟着的女郎戴长纱款式帷帽,从头遮掩到腰,手?里执一把黛青色油纸伞。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来?的。”
负责报数的衙役数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虚影晃过?,有人给正在受刑的犯人撑起了伞,正好遮在了头顶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声音柔婉,语气坚持:“我就给他撑这么一小会儿,不会妨碍行刑。”
执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没示意停止。
凌厉的鞭响又起。
汲奇正饶有兴味地看温、姜两家的人,温裕不悦,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寻味,似愠怒,愠怒中又有几分惊慌,竟去?觑温裕的脸色,更怕他不高?兴。
温裕径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声问那撑伞女郎:“你是何人?要为一个?偷盗撑伞?”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长裙绒袄,腰间香囊珠缀,都是在姜府时的寻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长能?够认出来?,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