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7章

作者:闻檀 标签: 天作之合 正剧 古代言情

  她此时与师父贴得极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可是用力了一下、两下,他的手腕还是纹丝未动。不知为何,昭宁此时突然觉得有一丝紧张,这样紧张的情绪不知是从何而来,她道:“师父,是我不好,您先放开我……我们再说!”

  赵翊却还是没有放开她,而是直视进她的眼眸,声音略低哑了几分,对她说:“昭宁,你师父不只是你认为的师父。你记得,有事尽可以来找师父,明白吗?”

第98章

  昭宁并不是很明白,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不是她以为的师父?自然了,他可是逆贼的小头目,并非她以为的穷困潦倒的外地举子。但为何让她有事找他, 他一个逆贼能做什么呢,可不要把自己折腾进去了才好!

  为了让师父放开她,莫要处于这般的氛围中,她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随即师父才放开了她的手腕,昭宁以为他捏得很紧, 否则她怎会感受到这般的灼热, 现在看发现并无什么痕迹, 想来师父虽然生她的气, 却并未真的想伤了她。她转了转手腕, 正欲多劝说师父几句, 彻底打消他的念头,却看到师父跨过门槛进了屋中, 将屋中的烛火点亮了,随即打开旁边的藤柜, 从里面摆出几只粗陶的茶盏和陶壶来, 问道:“你要喝熟水还是泡茶?”

  昭宁还没有回答,却听到屋檐下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来:“逆贼逆贼, 刺杀刺杀!”

  昭宁循着声音看过去, 与挂在屋檐下,停息在一根桃枝木上的小凤头鹦鹉对上了视线,它生得浑身浅白色羽毛, 头上却是鲜亮的一簇黄色的冠羽, 睁着一对黑豆一样的眼睛俯视打量谢昭宁。见昭宁注意到了它,突然在桃木枝上跳了跳, 张开了它的冠羽,喉咙动了动发出声音:“逆贼逆贼,刺杀刺杀!”

  原来方才说话的也是它,它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昭宁吓了一跳,心道师父还辩称自己不是逆贼,连他的鹦鹉都在说了!看来他成日里不知道在鹦鹉面前说多少次逆贼刺杀的事,她走到小凤头面前,伸手想要抓它,小凤头却振翅飞了起来,落到了梁柱上让昭宁抓不到,又开口道:“逆贼逆贼,杀死逆贼!”

  师父可是够狠心的,连自己也要杀。

  昭宁回过头,对赵翊道:“师父,您可知道鹦鹉前头不敢言的道理,它若是飞出去一说,岂不是到处都知道您是逆贼了吗?您快把它抓住关起来吧,不然,就是您被抓住关起来了!”

  然后下一步就是砍头,再下一步就是灭九族。

  赵翊熟练地点燃了小炉,一边说:“不会有人听到的,无妨。”

  这方圆十丈内住的皆是禁军,莫说它是只鹦鹉,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昭宁心道他这个逆贼做得当真是不谨慎,她有意想把那只小凤头抓下来,但是小凤头大概看出了她的企图,栖息在房梁上不下来了,还闭上了眼睛假寐。昭宁正四处看可否有梯子一类的东西,却听屋内的师父无奈道:“昭宁,进来坐下。”

  昭宁还是作罢了,进了屋中,看到师父的熟水已经烹好了,正冒着螃蟹眼那样的小泡,师父用茶匙舀了一勺刚碾好的茶末放入粗陶的汤瓶中,再提起小炉用沸水一冲,水变成了浅绿色,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透香味弥漫于室内,闻之使人精神一振。昭宁平日喝茶叶甚少,喝各样的果品熟水多,但是父亲极喜欢喝茶,她便也识得一些。此茶只是闻味道就知是极品之茶。

  师父冲茶的手法虽然随意,可这极品之茶,哪怕并不用十分繁复的点茶手艺,也是芳香怡人,很是不同。

  她有些狐疑,师父哪里来的这样的极品好茶,父亲也收不到这样的好茶。

  赵翊将茶倒入茶盏中,推到她面前:“密道中偷听了半日,定是渴了,先喝口茶吧。”

  昭宁没顾他话中略带的调侃,端起粗陶的茶盏一品,那茶的香味果然蔓延唇舌,甘甜清冽,又略带回苦。品起来像是产自建安凤凰山麓的建安贡茶,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您哪里来的这般好茶,此茶就是做贡品,也绰绰有余了!”

  赵翊不曾想,她看起来只会煮糖水,竟会品茶!这茶是吉安不知何时放在此的,他的住用虽然俭朴,可茶这样的东西,太过粗糙又如何能入口,吉安拿来的应该是建安的贡品。

  反正她发现的端倪也已经太多了,赵翊也不在意了,而是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道:“上次去皇宫取救你母亲的药丸时……顺道取的。”

  昭宁听了顿时激动,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瓶万金丸定是师父给的,她一直逼问他,想要问出来,可是师父总是转移了话,或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今儿她撞破了他是罗山会的逆贼一事,于是他也终于不再隐瞒了!

  她绽出笑容:“您可终于承认了!我便知道就是您,以前没有正式谢过,今天要多谢师父!”她站起来,像模像样地给他作揖行了个礼,赵翊眼中也映出了笑意。

  昭宁随即又道:“我知道,您上次冒险密探皇宫是为了给我母亲找药。”师父为了她母亲竟如此冒险,昭宁心里自然感激至极,但她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您以后,可切莫再做如此危险之事了,包括刺杀君上,您也要答应我,一定不能去!您好生参加省试成为进士,从小官小吏做起,凭借您的能力,日后定能做大官!”

  赵翊正在喝茶,被她说的话一呛,旋即笑道:“承你吉言,快坐下吧,我问你一些事。”

  昭宁坐了下来,心想他要问自己什么事。

  只见师父指节修长捏着粗陶茶盏,缓缓问道:“我听葛掌柜透露,你家中出了些事?可否具体与我说说?”

  原来师父是想问她这个,昭宁想到家中近日发生的事,眼神略微一黯。这些事告诉师父又能如何,官场上的事,他也不会有办法,只是他既然问了,昭宁还是同他简略地讲了一遍,包括大舅舅军功被抢,还有父亲被人刁难,毕竟她心里压力还是有些的。若是此次父亲不能度过难关,别说升官了,就是保住自身都难。

  她讲了一遍,只当是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见师父认真聆听,怕他为此担忧,昭宁又笑道:“不过师父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又将自己想的法子也略说了说,“只要我能找到证据,定能威胁蒋余胜,过此难关!”

  赵翊听了她的法子抿了口茶,昭宁想得太简单了,古来官官相护,是永远也无法铲除的弊端,只能治之,不能灭之。此人官职太小,他未见过,但有王家庇护,想必在下面也是横行霸道。但是他很欣赏昭宁对事的态度,她从不想放弃,哪怕极其艰难,她也会想法子去战胜对方。

  不过现在背后有他,自然不必辛苦,他并没有多说,只是笑了笑道:“不必担忧,今日你回去,事情应该就会变好的。”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有种甚笃的意味在其中,听后便令人安心,好似就应该信了他一般。

  昭宁欣赏师父这般乐观的心态,不过她可不能只这般想。自己不做出努力,如何能等着好事发生呢?一会儿回去药行,她还要问徐先生有没有成果,若是没有,她便要亲自出马了!

  她还是道:“多谢师父吉言了!”

  她心里还是觉得极有希望的,查到蒋家的证据不难,所以并不十分着急,端起茶杯抿了口。

  只听师父又道:“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昭宁,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你可见过此人,对他有何印象?”

  他的语气很轻而慢,仿若漫溢在夜晚中,香炉中的一缕蓝雾,是极随意的。

  昭宁却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师父为何会问赵瑾?难道是……难道是还打算去和皇城司硬碰硬,刺杀君上?说起来,她并未见过师父真的与人动手,只知道师父武功高强,却不知与赵瑾比究竟如何。无论如何,赵瑾也是皇城司的人,师父若犯到他面前,岂不是自投罗网吗?昭宁怕他还想做傻事,立刻认真地道:“师父,此人出身尊贵,年少成名,武功十分高强——”

  她却看到师父手微微一顿,停下了喝茶。

  下意识的,昭宁察觉到师父好似十分不悦,甚至连周围的气息都随之一凝,一旦师父冷肃下来,那种让她心里发紧的感觉顿时又重现了。

  她心里一紧,又道:“不过此人心思歹毒,杀人如麻,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所以您可千万别去与他硬碰硬啊,皇城司可怕,君上所掌的禁军更是可怕至极,去了保管是有去无回!

  她说完这话,才感觉周围气息一松。随即看到师父抬起头,又笑吟吟地看向她,仿佛方才的不悦,只是她的错觉。

  赵翊又问道:“所以昭宁如今,并无什么喜欢之人?”

  他这话转得有些快,昭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向自己打探赵瑾,难道不是想与赵瑾硬碰硬吗?为何突然问她有没有喜欢之人?或者师父从哪里听过她以前曾喜欢赵瑾之事,所以试探她是不是因喜欢赵瑾,才如此说来?

  喜欢赵瑾,那已经是很漫长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对赵瑾,便如对这世上的所有人,毫无感觉,甚至多一丝憎恶。至于其余喜欢的人,那也是没有的,她曾有一颗鲜嫩的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后来即便结痂好了,也早已迟钝,生出了重重的防备,极难再爱上任何人。

  唯独阿七,陪她度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还有爱她护她的那些亲人,他们才是她的心灵柔软之处,也是她喜欢之人。不过师父这个喜欢,应不是指亲情,而是指男女之情吧?

  她道:“自然是没有的!”

  赵翊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又笑起来:“好罢,我的问题都问完了!”

  昭宁却见他的茶水已经空了,端起茶瓶给他再倒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师父,不光您有问题问我,我也有问题问您!”

  赵翊看向她:“什么问题?”

  昭宁道:“您派人传话说,让我明日过来,有东西要给我,究竟是何物?”

  见她双眸明亮看着自己,赵翊这才想起,自己从皇宫匆匆赶回,本就是来给她处理问题的,自然是要用引子将她引过来,只是不想她今日就悄悄过来偷听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了藤柜面前,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格子,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只四尺见方的盒子,那盒子仿若是紫檀的材质,镂空着繁复的博古纹,但等到了烛火下,昭宁才发现这木盒面上有金纹层叠,在一定的角度下才有金光流转,竟然是金丝楠木的盒子!

  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何物?

  昭宁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将木盒打开,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由整块的和田玉雕凿而成的棋盘,色泽古朴温润,一看就与她曾经得的那副棋子是同一套的东西!也就是说,也是杜圣人用过的那只棋盘,师父竟然从觉慧大师手里赢了回来!

  师父叫自己来,原是要将这个给自己?

  昭宁对金银玉器一半,这些东西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这是杜圣人用过的器物,倘若能得杜圣人用过的整套用物,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

  她惊奇道:“师父,您什么时候把棋盘赢回来了?”

  赵翊道:“前几日。”实则他这段时日极忙,是直接派人,从觉慧手里换回来的,觉慧换了一万贯钱来翻新庙宇,很是高兴。所谓不卖,只不过是因以前出价的都不够高。

  但是赵翊手指轻拍木盒道:“可不是直接给你,上次在寺庙时同你说过,让你背《忘忧清乐集》,可有背下来?若是能复述里面的棋经十三篇,这个棋盒才能送给你,与你的棋子凑做一套。”

  昭宁是极不擅长背书的,写字也是一样。自重生之后她也努力在学,比之前世是好很多的,但她发现自己毕竟是没什么天分,背书还是极慢,她倒也觉得无妨,她在骑射、算盘上很有天分了,人总是不能面面俱到的。

  师父的确与她说过,让她背下《忘忧清乐集》,她也觉得自己学棋于经义上有所不通,是该背一下这些经义上的东西,于是让会写字的女使给她做成了一本小册子放在衣袖中,有空便看看,一点点地背,只是现在仍然背得磕磕巴巴。

  见昭宁面色犹豫,赵翊挑眉问道:“可是没有背?”

  “背了的!”昭宁脖子一挺道,只是背得不熟而已……

  赵翊便靠了墙道:“那背来听听吧,背好了这棋盘自然给你。”

  昭宁喝了口茶做准备,先说:“师父,我这个人不擅长背书,若是背得磕巴,您可不要介意!”

  见师父点了头,她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起来:“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背着背着开始卡顿,“一者、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而运四方也……”

  昭宁有点想不起来了,后面是什么来着?这一篇明明是背过的!她有些泄气,知道自己没天分,但这么没天分也有些过分了吧!背下来的也能忘!她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闭着眼假寐,似乎并没有看她,只是在听而已。

  昭宁突然想到,那本《忘忧清乐集》的小册子如今就在衣袖中,她可以看一眼。

  毕竟她是背下来了的,只是一时忘了罢了,看一下就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这不能算是作弊。下棋人的事情能叫作弊吗?她实在是很想要杜圣人的那个棋盘,与自己已经得了的棋子凑成一套。

  于是她悄悄地抬起了衣袖,很快朝衣袖里看了一眼。

  赵翊微睁开了眼睛,看到她这般动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竟然还偷看,果然没背下来!

  见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他便做出一副没发现她作弊的模样,仍然假寐般听她背,这次大概终于想起了后面是什么,很顺利地背下去了:“……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终于背完了,昭宁松了口气,笑容灿灿地道:“师父,我背完了,您可听到了,棋盘可以送我了!”

  赵翊睁开眼,看她笑容满面,他也笑道:“好,来拿去吧!”

  棋盘就在他手里。

  昭宁上前去拿,却不想,赵翊手往回一缩,竟没让她拿到。昭宁不知他这是做什么,又再去抢,他还躲,不让她拿到。昭宁急了,道:“师父,你不是说送给我的吗!”

  又伸手要去抢,可赵翊却将棋盘举起,笑道:“方才是怎么背出来的,老实说说?”

  原来他是发现自己作弊了!

  但是发现了又如何,他又没有抓现形,昭宁才不会承认!她是背会了的,不过是刚才瞬间忘了罢了!于是她睁眼说瞎话:“就是我自己背出来的,我在家就已经背会了!”

  她又伸手去抢,可是他这般高,手臂又长,她不过到他的下巴,就是再蹦再蹦,也根本够不到。且师父还垂眸看着自己,笑容带着揶揄之意。他若是存心不让她拿到,她又如何能拿得到呢!昭宁急了,竟一时想要抓着他的衣袖借势,想要将棋盘抢下来。

  赵翊怕伤着她,自然纵着她抓自己的衣袖,却不想布衣的衣襟本就系得不紧,昭宁一扯之下竟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了锁骨与一些精壮的胸膛,肌肉壁垒分明,极有力量,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

  昭宁一愣,心里一慌,连忙松开了他的衣袖后退了一步,正想跟师父道歉,是她唐突了!

  可是紧接着,她却觉得不对……不对,看着师父光洁的胸膛,她极是震惊。

  她记得阿七的胸膛,是有一道陈年旧伤的,阿七在她的掌心里写过,说那是他年少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受的伤,她摸索到过,那道伤疤累累叠叠,的确是陈年旧伤。师父的胸膛上并没有那道疤,难道师父……并不是阿七!

  师父是阿七,是她早就认定了的。师父的背影与阿七相似,口味与阿七一样,身世还同阿七一样的悲惨,那么,师父自然就是阿七了!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日在大相国寺的灯会上,她终于找到了师父,终于找到了阿七,想着能帮阿七脱离苦海,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是现在,她看着师父精壮而光洁的胸膛,脑海中一片空白。

  难道是她找错了人,真正的阿七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受难,她却把别人认成了阿七!

  其实一直是有奇怪的地方的,比如师父本来就不是哑巴,她却认为他是因受了伤,所以才哑了。比如从如今的情况看,师父似乎也并不穷困,她却觉得他是因遭了变故才致如此。再比如师父的名字沈弈,与阿七也毫无干系,她却认为阿七是他的化名。还有,师父并不爱吃甜食,她却自欺欺人,觉得师父是因为遭遇重大变故,所以口味变了的缘故……是啊,其实一切都是她在自我说服罢了,师父并不是阿七,她却一厢情愿地将师父认成阿七。

  可是,师父给她的感觉真的很像阿七,背影也极像阿七,他怎么会不是阿七呢!

  昭宁顿时心乱如麻,面色也变了。

  赵翊是何等洞察人心,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好像有了些轻微的变化,方才明明还如同蓬勃生长的花,却不知为何突然奄搭搭了下来。难道是因为棋盘的事不高兴了?

  他不再逗她了,将棋盘放到她手里,笑道:“逗逗你罢了,本就是要给你的,不要不高兴!”

  师父好似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可是昭宁却心乱得很,捏着棋盘,只想着先静一静,此事一时对她的冲击还是太大了!她根本没找到阿七,她没有找到……

  她想了想,勉强笑道:“师父,天色已经晚了,我的女使还在药行等我,恐怕我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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