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听上去?极为新鲜的字眼。
于是,他开始观察这世上的其他夫妻是怎样相处、交谈、生活。
他不?遗余力?地跟踪了好几?对夫妻,比他过去?行兵布阵时还要专心致志,废寝忘食,甚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本小札。
一连七日埋头?于此,再?见到她时是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天气,他刚提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她愣了一下,扭头?就走。
他阔步追上去?。
“你去?哪里了!”过了好久,少女?才肯停下来,瓮声瓮气地开口,绣着蝴蝶的脚尖一直压着地面反复碾磨,“无缘无故玩什么消失!”
“我还以为你、你回中原了!”她倏地抬头?,睫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透明的水珠,让人想要抓到手里,“你要是敢就这么走了,那我、我就不?要你了!”
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
他心中一痛。
紧接着又是一种古怪的愉悦。
所谓的“喜欢”大约就是希望对方也疯狂地想要占有他吧。
他想要她的占有欲,对他的占有欲,能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最好强烈到恨不?得占据他的一整个生命。
灵魂到身体都被她所私有。
谢不?归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微红的脸庞。
初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在想,这个人如果爱我。
如果她爱我,我就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来配她。
第70章 070
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对此早有定义。
他们把完美的人称作:君子。
而在谢不归的认知中, 能真?正配得上这两个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谢知还。
那个如世家美玉般无瑕的男子,君子风度, 世人称颂。凡见过他的人, 无不赞叹其品貌无双,风度卓绝。
谢不归从小就明白, 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学着谢知还青涩温和的模样,在书?房里手执圣贤书?,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话, 连多对视一眼都?会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
他学着谢知还博学多才的样子,与妻子赌书?泼茶,谈经论道。
他学着谢知还待人接物的分寸感, 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举止得体?, 谦谦有礼。
他披上谦谦君子的画皮, 努力让自己变成谢知还的影子。
然而, 无论他如何努力,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时间?, 谢不归不断加深并固化了一个认知:
她爱的,永远只会是像谢知还那样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内心深处, 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自私、偏执、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将她禁锢在自己的领地,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用尽手段,不问道德, 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以为,只要他机关算尽, 就能让她爱上他,或者,至少让她离不开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远也无法?禁锢。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以一种近乎于?决绝、惨烈、凶悍的方式。
谢不归一生中只见她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湖边初见,一蓬热烈的如同心脏的红。
第二次是新婚燕尔,胭脂虫染就的嫁衣,潮热的红唇,舔舐着他肌肤和灵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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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发妻的头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观中。
月光如霜,笼罩着寂静的道观。
夜幕低垂,寒鸦啼鸣,遗芳梦室内,烛火微弱,映照着香案上那座古朴的博山炉,炉中插着一炷香,形状如燕卵般大小,颜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谢不归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方士嗓音低哑,“点燃此香,烟雾便?会引领娘娘的魂魄至此。”
谢不归披着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脸庞低垂着,眼底无波无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烟雾渐渐凝聚,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方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惟愿大慈悲,宣扬秘密语。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谢不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变幻莫测的烟雾。
袅袅的青色烟雾缠绕上素白的帷幔,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幽蓝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出现?在帷幔之后,身?姿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不归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芊芊!”他唤了一声。
妻子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黑长发直直地吹散在幽蓝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个传说中的相爱之人,点燃返魂香后,应当是两相遥遥凝睇着,视线久久缠绕,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恋和悲伤,不是吗。
谢不归却连她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
无论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幽蓝的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也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怜悯。
“咚——”
终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力跪倒在地,凝视着那道身?影,哑声呢喃,“我爱你……”
如果,如果她能听见。
也许只会叹息一声。
可怜。
好可怜。
你真?可怜啊……
柔软的素幔拂过面颊,像是她纤柔的手轻轻触碰他碎裂的灵魂。
其实从头至尾,谢不归都?无比清醒地知道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种迷香创造出的小把戏,不过是对方为了利益,给他编造的一场虚幻的梦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来?。
第二年,那个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现,带来?了传说中的怀梦草。
“陛下?,将此草放入怀中,便?可在梦中见到您心爱之人。”方士低眉顺眼,恭敬地说。
谢不归看着宫人呈上的怀梦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寝宫庭院中种满了这种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围。
夜晚,谢不归合衣躺下?,嗅着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觉入梦。
然而,无论他如何追寻,梦境始终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醒来?却不肯睁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侧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着他,恨到连施舍他一场梦境都?不肯。
谢不归的心渐渐变得荒芜。
他缓慢地打开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着帐顶。
这里是长门宫,有她生活过的气息,然而到了今日,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似乎都?快要散尽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不归躺在榻上,听着嘈杂的不肯停歇的雨声,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气,但那香气中却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仿佛是从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气息。
那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从他的鼻尖,渗透到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仿佛被困在了这场潮湿的大雨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于?无边无际的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