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华瑶偏要说:“室外?更有意思。”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兴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无人烟的,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
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华瑶双眼一亮,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谢云潇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逊,冥顽不灵,你身为昏君,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喉结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声道:“我不会任你摆布。”
华瑶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烧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领神会,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坚硬粗糙的树干上。他背靠着?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洒落着?晦暗不明的树影,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夺魄,与?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华瑶立刻凑过去,细细绵绵地亲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触动?。
谢云潇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抬起左手,拽动?一条繁茂的树枝,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弯了粗壮的枝桠。
华瑶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她所在的位置,就成了枝叶最密集的隐蔽之所,四面八方都是牵缠的绿叶和盘绕的青藤。浓黑的乌云宛如轻纱,悄悄掠过大树的梢头?,斜斜的雨丝从?天而降,飘落在她的衣裙上。
华瑶双手把?谢云潇的脖子圈住,仍觉意犹未尽,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诉他:“下雨了。”
“我们回屋吧,”谢云潇意有所指,“此地不宜久留。”
华瑶随口问:“附近有人吗?”
谢云潇道:“秦三位于?你的东南方向,离你约有十丈远。”
华瑶道:“她是想淋雨,还是想找我?”
“她刚出?门不久,”谢云潇拨开树枝,“往北边走了。”
关押葛巾的厢房,正是坐落于?北方,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华瑶:“你的计策,还来得?及施展吗?”
华瑶从?容不迫道:“没关系,来得?及,别担心。”
*
深夜时分,山峦被雨雾遮掩,山中雾气越发浓重,雨滴顺着?屋檐倾流而下,胡乱地敲击着?廊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杂乱声响。
葛巾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此时此刻,葛巾正被软禁在厢房里。
葛巾不仅是山海县的知县,也是名震一方的文?人雅士,打从?她入仕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了秦三的忌讳,当众承认自己是贪赃枉法的贪官,还把?华瑶一顿臭骂,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当时她喝了一杯酒,头?昏脑胀,便顾不得?什么体面,稀里糊涂地发作起来。
而后,酒劲消退,葛巾清醒了些?,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葛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郑攸带着?赵惟成潜入了她的房间,给她送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黑豹寨修建了三条密道,其中一条密道,就在这个房间的木柜里,葛大人,您可以从?密道逃走,我们也是从?密道钻过来救您的。”
葛巾与?黑豹寨来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结”做到了实处。
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称“天王”,武功高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不过,蠢货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郑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顶梁柱。
郑攸是袁昌最器重的谋士,也是葛巾私交甚密的朋友。
葛巾感激郑攸仗义相助,却也存了一点疑心。
郑攸看出?了葛巾的犹豫,忙说:“秦三是华瑶的座上宾,您知道秦三有多恨土匪,秦三和华瑶联手合作,必定会血洗黑豹寨,发扬朝廷的威名,这对你我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
葛巾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郑攸把?声音压得?更低:“华瑶在寨子里作威作福,杀了咱们好几十个兄弟,我明面上不能?忤逆她,只得?假意顺从?。现如今,秦三来了,我真是没活路了……葛知县,我来救您,亦是想救自己。”
葛巾双手揣袖,素净的脸上全无血色:“我何尝不想救你啊,郑兄,可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郑攸弯腰靠近她,同她窃窃私语:“您别着?急,且听我说,华瑶和秦三都被寨子里的人质绊住了手脚,她们要清查人质的籍贯,做一份详实的笔录,这至少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趁此机会,您赶紧回到县衙,弹劾秦三,就说秦三勾结土匪、私联皇族、伪造文?书、密谋造反。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计策,他人构陷我,我亦构陷他人,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只要您运用得?当,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葛巾斜眼瞟他:“你怕不是忘了,华瑶的手里,有我和袁昌来往的信件?”
郑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亲笔写的,极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义,代?为传信。您做事一向谨慎,不留纰漏,反倒是秦三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葛巾微微颔首:“郑兄此计甚妙,甚毒。”
郑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葛大人过奖了。华瑶本就是该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时心软,华瑶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秦三违抗皇命,袒护华瑶,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葛巾不禁微笑起来。
是啊,皇帝密令秦三暗杀华瑶,秦三却和华瑶混到了一起。想来也是因为,秦三害怕承担“谋害公?主”的罪名。
况且,皇帝已?有三个多月没上朝。他重病不愈,时日无多,愿意为他卖命的官员就更少了。这便是大梁官场的现状,从?上到下的官吏,满口仁义孝悌,满心追名逐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臣能?堪大任。
葛巾不再迟疑。她低眉垂首,紧跟着?郑攸,通过木柜里的一道暗门,走向了通往地下的台阶。
那台阶的表面凹凸不平,葛巾走得?格外?小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葛巾终于?来到了密道的入口,郑攸的好友贺鼎正在此处望风。
贺鼎是黑豹寨的谋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与?贺鼎打过招呼,便在郑攸的指引下,顺利地推开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门。
这密道的内部十分狭窄,阴冷潮湿,又昏暗无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葛巾的疑心病又犯了,她害怕自己在密道中被人暗杀。她的眼神里既有惊慌,还有怨愤,直直地逼视着?郑攸。
郑攸把?身量挺得?笔直,脸上毫无惧色,只说:“华瑶和谢云潇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谎称自己是从?三虎寨来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们的假话,便没有及时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葛巾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如此厌恶华瑶,为何不与?我一起逃走?你跟着?我去了县衙,我才有办法帮你改名换姓,把?你的籍贯变成良民。”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门,脚踩着?污浊的黄泥,目光像刀子一样戳着?郑攸的面容,声调陡然下沉:“华瑶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秦三都能?被她劝服,何况是你啊,郑兄?不是我葛某人多疑,只是你从?未提过,你打算何时逃跑。难道你只想把?我送走,却不管你自个儿的死活?!”
这间阴气森森的暗室里,除了贺鼎、郑攸和葛巾之外?,还有一个佩剑在身的赵惟成。
赵惟成受过葛巾的救命之恩,对葛巾唯命是从?。如果葛巾想杀郑攸,赵惟成一定会立刻拔剑。
郑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留在寨子里,是为了给您善后,万一秦三发现您不见?了,她会立刻派出?追兵,到时候,咱们都没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现在您这样怀疑我,真叫我有苦无处说,心都凉了一半……”
郑攸悄悄把?贺鼎喊进了密道,又转头?对葛巾说:“贺鼎是我的同乡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识。我原本就打算让贺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头?,给您带路,等你们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县衙,四天以后,我也去县衙与?你们会和,您看如何?”
贺鼎闻言,瞧了一眼郑攸。据他所知,郑攸早已?投靠了华瑶,奇怪的是,郑攸还会时不时地说,他想逃出?黑豹寨,靠着?这几年攒下的银子,躲去南方休养。
贺鼎心生犹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侧。
贺鼎踉跄一步,单手扶住石墙,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逃出?土匪寨,他何乐而不为?也许,郑攸给了他这个机会,就是要让他重获自由之身。
贺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他染上了赌瘾,败光了家产,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严和气节都被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土匪脚边一条丧家之犬,满脸一副阿谀谄媚之色,比贱民还要不堪。
土匪都是蛮不讲理的,有一百种法子摧折一个人的意志,贺鼎从?来不敢想象逃跑的事,然而今天,他走在密道里,听着?葛巾和赵惟成的谈笑声,他的心弦渐渐松弛了。
贺鼎昂首挺胸,走了很久,渐渐抬高了手里的灯笼,毕恭毕敬道:“葛大人,您瞧,前面就是出?口。”
葛巾抬头?一望,果然见?到了一扇石门。她说:“行了,赶紧动?手吧。”
贺鼎放下灯笼,正要推开石门,就有一把?长?剑猛然穿过了他的心房。剧烈的疼痛一霎袭来,他低下头?,只见?汨汨流动?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贺鼎张大嘴,很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濒死之际,他隐约听见?葛巾命令道:“我从?土匪寨逃出?来,可不能?空手回去,赵大人,麻烦你割下贺鼎的人头?,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赵惟成照做不误。他切开贺鼎的脖颈,脱掉贺鼎的外?衫,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包进了衣裳里。
贺鼎死不瞑目,赵惟成还特意拽了一下贺鼎的眼皮。
葛巾亲手推开石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林中飘荡着?轻薄的水雾,树叶浮泛着?苍翠的色泽,她浑身上下筋骨舒展,淡淡地笑了一笑,径直走向了军队驻扎的地方。
第100章 花酎添香细柳 “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雨后的山谷散发着清新之气?,夜雾也慢慢地消失了。
郑攸估摸着,葛巾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便领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潜进密道。
密道内部有一条岔路,主仆二人沿着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从寨子里的另一间厢房中走出来,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郑攸走到了院子里,迎面吹来一阵透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心?口又疼又凉,像是被冰锥扎过?一样。
郑攸知道,贺鼎必死无疑。
贺鼎是郑攸的老乡兼好友,两人相?识六年,彼此?照应颇多。他们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着良心?过?活,同是天涯沦落人,郑攸自然把贺鼎引为知己。
然而,华瑶攻占土匪寨之后,为了试探贺鼎的心?性,故意在贺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当时贺鼎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杀了郑攸,要么,被华瑶杀死——贺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非华瑶出手阻拦,郑攸早已被贺鼎杀害。
此?后,郑攸投靠了华瑶,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华瑶宽待郑攸,也没?严惩贺鼎。她?和乡野土匪完全不同,她?有一颗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郑攸在华瑶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实。
贺鼎见状,私下里找到了郑攸,诚惶诚恐地叩首请罪。
郑攸不仅原谅了贺鼎,还把贺鼎调到自己身边帮忙。
虽然贺鼎差点杀了郑攸,但郑攸并不怨恨贺鼎,因为,事发当天,郑攸确实不想活了,贺鼎刺过?来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郑攸,把郑攸衬托得如?同忠臣良将一般无畏生?死。
不过?,就在刚才,郑攸亲手把贺鼎推进了密道,亲眼目睹赵惟成一身杀气?地跟随贺鼎。
如?今的郑攸心?怀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够,为了活命,郑攸可以出卖朋友,也可以见死不救。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无法舍生?忘死,无法慷慨赴义,无法遵循圣贤书?上说的道理。归根结底,郑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风骨没?有贺鼎那么软,也没?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赏识,也是因为他会施展一些阴险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声早就脏了,双手沾过?平民百姓的血,这一辈子都洗刷不净。他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死后坠入地狱,他必堕最底层。华瑶是他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过?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鹰隼,而华瑶的宏图伟业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鹰隼会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阔千里、山高万仞,满身的羽毛被天光荡涤无遗。
郑攸的心?情转变了。
他热血如?沸,快步如?风,匆匆走进一条长廊,顺着廊道,奔向?华瑶所在的楼馆,远远望见楼馆中灯火阑珊。
此?时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银烛之影半明半灭,恰似天上银河清浅。
楼馆的双扉紧闭,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门之前,聚集着一群官兵侍卫,其中竟有两人是秦三?的亲兵。
这两位亲兵注意到了郑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视过?来,郑攸别无选择,只能装作没?看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迈向?楼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