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25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座名山,其中一座名为“擎苍山”,山下有一块开阔的平地,此地是御林军的演武场。

  每逢初春时节,御林军教头便?会挑选四万精锐,在擎苍山下练兵习武。成千上万的士兵展露十八般武艺,刀剑迸射的寒光照得山谷一片森然,破空之声回荡在山峰的上空,隐隐传到了司度的耳朵里?。

  司度思虑重重,脸上竟然一点神情也没有,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具石雕的塑像。

  金连思暗暗地想道,果然啊,司度就像他的兄长一样,从?不?把世家子弟放在眼里?。皇族自恃尊贵,傲视这?世间?的一切众生,除了华瑶特立独行,其他皇族的秉性恐怕都是大同小异。

  正当她犹疑之际,司度悻悻地一笑,开口道:“诸位请起,你们何罪之有呢?”

  司度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窄袖锦袍,脚上是一双镶绣乌皮靴。金连思半低着脑袋,惶恐不?安地盯着他的鞋尖。他的剑鞘离她不?到一尺远,如果他还想杀她,顷刻之间?,她便?会人头落地,喷溅的血水一定?会洒满他的靴子。

  金连思越想越害怕,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司度的脚步一停,幽暗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仿佛要安慰她似的,他轻声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原本打算去空禅寺上香……”

  他故意地指了指那一条铺着篱笆刺的大路:“总归是我?时运不?济,碰到了贼人设下的路障。我?心?里?奇怪,便?出来瞧瞧,恰好在此地遇见了金小姐。”

  他凝视着金连思,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金小姐,你并无?一分一毫的罪过,你为何要来求我?,我?理当饶恕你什么?”

  金连思素来是能言善辩的人。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司度的问题。

  方才,司度还说,他今日出门,是为了去“空禅寺”上香。

  “空禅寺”坐落于“空禅山”,乃是一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古寺。

  空禅寺的方丈经常为皇帝讲经。空禅寺的香客唯有公卿王侯,供桌上陈列的瓜果都是贡品,寺内的厢房也是雕梁画栋、玉阶丹墙,绝非凡夫俗子消受得起。

  京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去“空禅寺”上香,都不?能排开仪仗。如今的皇帝重病未愈,司度也没有违背礼法。

  司度轻车简从?,只带了四名侍卫,言谈举止更是温文有礼,与众人的设想大不?相同。

  众人纷纷屈膝跪地,臣服在司度的脚边,唯独金连思面红耳赤,显露出一点忸怩之态。

  金连思结结巴巴地说:“草民何其有幸,今朝得见殿下的风采。殿下龙章凤姿,令草民钦仰万分。草民魂不?附体?,胡言乱语,还请殿下原谅草民的莽撞……”

  金连思讲话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平复了心?跳。她佯装一副窝囊的样子,是想在司度的面前示弱,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疑虑。

  她一段话还没讲完,远处吹来一阵冷风,飘散着一股一股的血腥气,夹杂着炮火声和鼓角声。

  她转头望去,擎苍山的高峰上燃起一道火光,腾飞的烈焰直冲霄汉,耀亮四方。烽火台举火相照,绵延万里?,滚滚的浓烟把天空熏得发暗。

  周围那一群世家子弟惊慌失措道:“急报!擎苍山的急报!”

  金连思的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喃喃自语道:“现在是三月上旬,御林军驻守擎苍山,怎么会突然传出急报,难道御林军内乱了吗?”

  金连思还想再说一句话,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她后脑的一处穴位上。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眼

  前发黑,膝盖发软, “扑通”一声,她一溜歪斜地栽倒在地,司度的侍卫连忙抬手扶住了她。

  司度为金连思搭了一下脉,才说:“金小姐身?体?虚弱,心?神恍惚,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惊吓,猝然昏厥了。金小姐是贡士身?份,再过十天,便?要参加殿试,她这?病情耽误不?得,我?带她去见太医。”

  言罢,司度微微弯腰,从?侍卫的手中接过金连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司度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他怀中抱着金连思,就像托着一片鸿毛一般轻松。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金连思被司度送进了马车里?。

  世家子弟见状,想拦又不?敢拦。

  司度回过头,略瞥了众人一眼:“御林军的内乱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急报已?经发出来了,擎苍山那一带还是炮火轰天,硝烟蔽日,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武功,别站在这?儿等死,尽快逃命去吧。我?身?边只有四个侍卫,仅能护住一个金小姐,却护不?住你们所?有人。”

  司度说得诚恳,也合情合理,众人向他道谢,似鸟兽一般散去。

  司度回到了马车上,打了个响指,侍卫便?按住金连思的几处穴位,使?她由?昏转醒。她咳嗽了几声,司度直言不?讳道:“你想死吗?”

  马车一路疾驰,金连思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何方。

  司度的侍卫拔剑出鞘,剑锋抵着金连思的颈侧,划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金连思本来是很怕死的,但?她更怕自己的恐惧被司度察觉。她强作镇定?,莞尔道:“您是皇族,您手握生杀之权,我?该不?该死,由?您来做主……”

  司度的食指忽然抵住了她的唇瓣。

  金连思悚然一惊,心?中窜出一股惧意,却不?敢表露一分一毫。她后背寒毛直竖,心?跳得越来越快,血管里?的血液疾速流动,浑身?的皮肉仿佛要爆裂开来。

  司度的手指很凉,也很硬,如同常年不?化的坚冰,从?她的唇瓣一路摸索到颈侧的大脉,就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爬了过去。

  他说:“我?的耐心?耗完了。我?只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东无?的人?”

  杀气弥漫在狭窄的马车之内。如果金连思对他说谎,他一定?会当场杀了她。她实在不?想死,便?承认道:“是。”

  司度又问:“御林军为何突然内乱?”

  金连思皱紧了一双柳眉:“我?只知道御林军今日内乱,却不?知道他们内乱的缘故。我?带着一群朋友过来踏青,是想让他们亲眼看见烽火狼烟。”

  司度掐着金连思的脖颈,毫无?征兆地收紧了腕力。

  金连思感到极度的疼痛。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挣扎着说道:“他们……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小姐……他们回家之后,内乱的消息必定?会传遍京城……”

  司度终于松开了手。

  金连思满眼含泪,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忽然觉得东无?待她不?薄。

  旁人都说东无?心?狠手辣,然而东无?从?没虐待过她,更没强迫过她。她真心?实意地侍奉东无?,未曾体?会过不?堪承受的屈辱。

  司度似乎看穿了金连思的想法。他失笑道:“金小姐,为何要给我?铺设路障呢?”

  锦绒软榻的边上,放置着一盏紫铜香炉,炉中散发着袅袅轻烟,烟雾白濛濛的,依稀连成一片,浸透了金连思的神魂。

  头颈的疼痛仍未消散,金连思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东无?……东无?嘱咐过我?,无?论哪个人经过那条路,我?必须想个法子,确认他的身?份,再把消息传给东无?……”

  金连思是冰雪聪明的人。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突然明白了司度的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胸口凉意乍起,后背冒出涔涔虚汗,连带着四肢都颤抖起来,唇舌被冻僵了似的发冷发麻。强烈的恐惧吞噬了她,她磕磕绊绊道:“不?、不?可能……”

  司度浅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声低沉和缓,却仿佛化作了一柄利剑,插进了她的耳朵。她筋疲力尽,又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再度昏厥过去。

  司度握紧她的双臂,让她伏在他的胸前。

  他的薄唇紧贴她的耳侧,暧昧地游移了一瞬,如同她的情人一般,异常温柔地呢喃道:“东无?促成了御林军的内乱,又暗示你拦下我?的马车,正是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你投靠了东无?,东无?必定?派了侍卫保护你,但?我?强行掳走你,那侍卫并没有出手阻拦。”

  金连思头痛欲裂:“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沦为东无?的弃子?我?爹是工部的河道郎中,姨母曾任国子监司业,祖父曾任内阁首辅……”

  司度拨开她额前的乱发。他微微地靠近了些许,灼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鬓边,语气轻淡地对她说:“正是因为你身?份贵重,你死了以后,京城的世家贵族都会惶惶不?安。你的这?条人命,还能算到御林军的头上,枉杀世家小姐,可是灭族的大罪。”

  金连思口齿不?清:“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有爹娘……他们、他们不?能失去我?。”

  她双目涣散,呼吸越来越沉重,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哭腔:“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尚未在爹娘的跟前尽孝……”

  今天一早,娘亲给她准备了早膳。娘亲扶她上马,送她出门。娘亲还说,乖女儿,晚上早点回来,女儿整天在外奔波,别太辛苦了。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不?断地往下流,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含悲带泪,急迫地乞求道:“殿下,求您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您。”

  司度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出身?名门,又有真才实学,我?原本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胆子太小、牵挂太多,早晚会叛变投敌,我?和东无?都容不?下你。”

  金连思和他相识不?到半天,第一次看见他由?衷的笑容。他笑着说:“今天,不?是我?杀了你,是御林军伏击我?的马车,趁乱杀了你。我?想救你,却没有救成,我?看着你香消玉殒,心?中更是十分悲痛。我?会把你的死讯传回你们金家,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他们一定?会尽力为你讨回公道。”

  司度拿起一把长剑:“你忍一忍,不?会很疼,头一歪,眼一闭,就算是过去了。”

  铜炉内燃着一种特殊的香料,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气,溢满了整个车厢。没有武功的人一旦闻到这?种香气,就会神魂颠倒,甚至不?省人事。

  金连思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含恨道:“别、别杀我?,难道你也盼着京城大乱?”

  司度毫无?迟疑道:“那是自然。”

  金连思使?劲拧绞着司度的衣袖。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已?经被她扯皱了,她的心?脏也生出一条条伤痕。她强忍着痛苦,呜呜咽咽地哭诉道:“我?寒窗苦读十余年,还没有参加殿试,没有考中状元……”

  司度似乎也有惜才之意。他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拭去眼泪,还从?琉璃瓶里?折下一朵桃花,漫不?经心?地把花瓣放在她的头顶:“别哭了,金小姐,我?赏你一朵状元红花。”

  金连思的神情都黯淡了。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还没有成亲,我?……我?想要……”

  司度捋起她的一缕长发:“我?也没有成亲,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新郎,这?辆马车就是你的花轿,我?是你的丈夫,亲手送你

  去往极乐之地。你别怪我?心?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你早点上路,还能少受点苦。”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尾:“你说是不?是,娘子?”

  司度杀意已?决,金连思恨他入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司度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他猛然用?力,将她抱入怀中,左手捂着她的眼睛,右手握着剑柄,剑刃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抹,切断了她的经脉。她在他的怀里?咽气,死前还咬着他的衣领。

第116章 壮胸臆 特来探望皇妹

  鲜血从金连思?的伤口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袍。她双目紧闭,眼角的泪痕未干。她对人世还有无限的眷恋,司度却不允许她活下去。正如她先前所言,她该不该死,全凭司度定夺,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度仔细地打量她的遗容。她并未显现痛苦的神态,司度便感慨道:“你不疼不痛,走得?轻轻松松,这一辈子也没遭过多少罪,真是个极好命的人,生前死后?都能享福。”

  金连思?魂断气绝,无法?再?回?应司度。她静悄悄地死在了此处,司度的唇边却多了一丝笑意。

  司度揭开车帘,巍峨的擎苍山近在眼前。

  烽火四起,沙尘漫天,隆隆的炮声远近相闻,震得?山摇地动、鸟飞马惊。炮火接连不断地爆响,山上的林木都冒出浓烟来,乱箭如飞蝗一般急射而出,御林军陷入了枪林弹雨之中。他们?根本?分不清敌军和友军,更不知道如何迎战,没过一会儿,阵亡的士兵就堆成了血海尸山。

  司度袖手旁观。他佯装一副无奈的神色,低叹道:“看样子,死了不少人。”

  这一场混战险象环生,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是十分强壮的人。他们?奋力杀出重围,跑到了山脚下的一条黄土路上,正好撞见了司度的马车。

  司度的侍卫推开车门,那些士兵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士兵宛如一群惊弓之鸟。他们?把?刀尖对准了马车,粗鲁地叫嚷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司度二话?不说,拔剑在手,带着他的侍卫一起砍杀士兵。他们?不仅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活捉了一个俘虏。又因为司度的武功境界极高,那些士兵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也不敢再?追击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驾车逃走了。

  司度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俘虏的口中挖出了消息。

  这一次的御林军内乱,竟然与高阳晋明有关。

  早在去年秋天,京城瘟疫蔓延之际,皇帝把?晋明软禁在了京郊,调派御林军监视晋明。后?来,晋明逃出了京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丝一毫的踪迹。坊间还有传言说,晋明正是秦州叛军的首领,他痛恨京城的官民,必定会从秦州一路杀入京城。

  皇帝听闻此事,心生疑虑,便以“看守不严,督察不力”为名,惩罚了两?百多个士兵,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卫国公的长子卢涵。

  先帝在位的时候,卫国公是京城御林军的统帅。

  卫国公武功强悍,战功卓著,为人处世也很?谨慎小心。他识人有术,用人有方,提拔了不少出身?贫寒的将士,御林军的各项事务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帝格外欣赏卫国公的才能,屡次为他加官晋爵,他在军中的威望更是水涨船高。他越发地效忠先帝,先帝也越发地器重他,君臣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后?来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卫国公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急忙上奏皇帝,称自?己“旧疾复发,身?体虚弱,不能再?担任御林军统帅一职”,皇帝果然体谅他的病情,准许他辞官归家。

  卫国公一改舞刀弄枪的作态,整日与文人厮混,甚至学起了吟诗作画,不再?接见御林军的将领。他过了十几年的平静日子,京城的百姓渐渐淡忘了他的名号,官员却不敢轻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