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朴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换上一身藏蓝色绸衫,外罩一层湖水色纱衣,腰带和?衣领打理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束发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雪玉戒环,每一件配饰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衬托下,与他相邻的金玉遐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朴月梭。
朴月梭温和?一笑:“金公子,多?谢您近日以来的关照,我第一次参加晨会?,若有任何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加提点。”
金玉遐连忙说:“朴公子礼节备至,与您相比,失礼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希仪冷不丁插了一句:“请问,你?们二位,正在谈论什么事,与晨会?有关吗?”
众所周知,自从华瑶入驻宛城,沈希仪就是华瑶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仪一手包揽了行政事务,在华瑶的面前,她很有话语权。她精明?能干,态度一贯强硬又坚决,包括金玉遐在内的一众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声不吭。
朴月梭也转移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过华瑶,他看见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头喝了一口水,像是与她举杯共饮。
随着一声轻响,华瑶放下瓷杯,审视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将。
人都来齐了,晨会?可以正式开始了,华瑶缓声道?:“今天的晨会?,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们初步磋商。”
华瑶话音未落,花千树已经?翻开了会?议纪要。
花千树跟随华瑶将近一个月,华瑶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没?让华瑶失望,凡是华瑶交代的任务,她都顺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过去的经?历仍是一块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个字,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断时续地?折磨着她。
她在青楼卖笑的时候,从没?有如今这般惊慌失措,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阳光之中,便连从前的一点阴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能早点遇到华瑶,她的人生?必定会?大?有不同。
花千树才思敏捷,又写得一手好字,经?过汤沃雪的悉心?调理,她的身体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长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焕发之感?,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天,华瑶命令花千树负责会?议纪要,花千树在高兴之余,还有些忐忑,晨会?的议定事项还要向下传达,她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华瑶似乎察觉了花千树的心?思,花千树还没?动笔,华瑶便说:“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风土人情,关于宛城书院的几个问题,待会?儿还得先?问问你?。”
花千树含笑看着她:“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树望向华瑶的目光之热烈,远远超出了君臣之情。华瑶不由得心?想,花千树肯定能胜任文?臣一职,她对工作的热枕,简直无人能及。华瑶颇为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华瑶看向众人,平静地?说:“今日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严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阳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给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宛城的戒备并非万无一失,敌人可能潜伏在暗处。”
沈希仪第一个回应道?:“请问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个送信的侍卫?”
华瑶如实说:“他死了,死因是自断筋脉,忤作把他开膛破肚,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应该是司度的近身侍卫。”
沈希仪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检查”这一事务,这也是她的专长,她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叛军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瞒过她的双眼。
虽然华瑶没?有在明?面上批评沈希仪,但是,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确实是沈希仪及其一众亲信的失职。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冷静地分析:“守城卫兵稍有松懈,司度的人马就能混进宛城。殿下,请您加派兵力,严查形迹可疑之?人,随机搜查寺庙、客栈、饭馆、茶楼等地,贼人很可能窝藏在这些?地方
,至于那些?收留贼人的商铺,也应该一并获罪。”
华瑶细思片刻,补充道:“除此之?外,城门戒备也必须加强,如?果司度的侍卫再一次混进来,宛城的戒严也就形同虚设了。”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沈希仪承认道:“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职,请殿下息怒,准许我戴罪立功。”
华瑶平静如?常:“我并未动怒,就事?论事?而已。”
沈希仪把头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顺而谦卑的姿态。
华瑶继续说:“宛城的商贸已经恢复了,人员流动,在所难免,我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排查奸细,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万人的生活安定,让他们都?吃上饭,有活干,如?此便?能从根本上遏制内乱。”
沈希仪抬起?头,正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凝视着她的双眼,显然是在等待她的总结陈词。
沈希仪侃侃而谈:“殿下所言极是,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严令,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点,第一,加强城门戒备,审查一切出入城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容貌体态、进出城目的、进城后的住宿地点;第二,加强城内巡逻和随机搜查,施行新一轮的步兵轮班制,各个?队伍轮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区、街道的形迹可疑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调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巡查期间?,全城的商业、农业、运输业必须正常运转,保障全城百姓的衣食住行。”
华瑶赞同道:“戒严令大致如?此,具体的办事?细则,你和许敬安商量一下,今晚戌时?之?前,写成文稿,拿给我看看。”
沈希仪道:“微臣领命。”
言罢,沈希仪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许敬安。
许敬安出身于宛城军营,最熟悉宛城的地形地貌,按理说,她听到华瑶的吩咐,应该立刻回答一声,但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似乎有一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华瑶催促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华瑶短短一句话,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许敬安的胸口上。
许敬安迟疑一瞬,又偷瞥一眼花千树,才?说:“殿下,这两天,我带兵巡城,我发现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她又结巴了。
华瑶大概猜出了她的难言之?隐。
华瑶正要?打断她的话,沈希仪再一次开口:“殿下,请恕我直言。”
透窗的阳光白晃晃的,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沈希仪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暖意:“许将军巡城时?,偶然发现,少数青楼妓馆正在暗中营业,还有一些?暗娼土窑,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专做熟客的生意。”
沈希仪开了个?头,许敬安也不敢含糊。她坦诚道:“是,就是沈大人说的这样,青楼妓馆屡禁不止,屡教不改。”
沈希仪却说:“屡教不改的,不是青楼,而是瓢客,天底下没?有被?迫的瓢客,只?有被?迫的娼妓。”
确实如?此。
青楼女子没?有籍贯、没?有财产,她们缺少依傍,很难安身立命。
华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虽然她下令严禁淫业,民间?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这不仅是逞凶作恶,也是在挑战她的权威。
她早就下定决心,在她掌权之?后,她就会废除贱籍,凡是阻碍她的人,都?是绊脚石,她会用尽各种办法,把他们全部铲除。
华瑶在桌面上连敲三声,招来了她的侍卫紫苏和青黛。
华瑶吩咐道:“你们先找到许将军的亲信,和她们商量一下,确定青楼妓馆的地点,再去七号军营,调集一支军队,今天下午到晚上,你们定点蹲守瓢客,有几个?抓几个?,依法严办。”
启明军共有十万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个?军营,分散于秦州北境各大城镇以及岱州东境部分城镇,宛城的七号军营,分管“城内执法”的军务。
在座众人都?感受到了华瑶的决心。
华瑶又说:“鸨母龟公的胆子不小?,必须严加审讯。其余的从业者,送入教养院,按照收容流民的标准,给她们发放药品和救济粮,对?她们施行文化教育,培养她们的一技之?长,帮助她们自力更生,过上安定的生活。”
沈希仪立刻表态:“殿下英明,料事?深远。”
许敬安忍不住搭了一腔:“咱们这里的……花柳病,也算是个?顽疾了,每年都有至少几千人得病,死者浑身溃烂,伤口还在流脓淌血,这样的尸体我处理过几回,印象最深的是……腐烂的小婴儿的尸体,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脓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真的是触目惊心……”
许敬安原本想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头之?际,她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花千树。
花千树的神情很平淡,许敬安的心口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她不再说话,华瑶也没?追根问底。
华瑶只问:“我方才提到的戒严令和追缉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有没?有人反对??”
无人反对?,全票通过。
短暂的静默之?后,朴月梭还说:“公主体恤百姓,救助万民,您的仁心仁德,浩浩于天地之?间?,昭昭若日月之?明。”
朴月梭的赞美,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当他走神的时?候,那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朴月梭并不熟悉晨会的纪律。
沈希仪提醒道:“殿下固然是仁义之?主,诸位同僚也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还请朴公子遵守晨会的规定,与晨会无关的话,不必多说了。”
沈希仪没?给朴月梭留面子,朴月梭仍然心平气和。他表示自己受教了,沈希仪也不再针对?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继续道:“今日商议的第二件事?,农具、农作物和农耕技术的改良,这是今日晨会的重中之?重。”
讲到这里,华瑶又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
华瑶的情绪很平静,只?是心里隐约有些?期待,这种期待的来源,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现实会按照她的设想发展。
“吃饱穿暖”是亿万民众的共同呼声,也是改革创新的基石,如?果不能解决民众穿衣吃饭的问题,那一系列行业新兴措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华瑶设想的最好的局面,需要?几个?先决条件,首先,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其次,针对?不同地区的地貌地形、气候特征,推广改良过的农具、农作物、耕种方式;然后,开设学堂、医馆、工厂、纺织厂,相关的产业就能应运而生,官府也可以着重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频频传召宛城农司。农司的官员并不清闲,也有几个?办实事?、办好事?的贤才?,都?被?华瑶提拔起?来了。
华瑶与农司官员商量过几次,如?何促进农业发展,农司官员竟然拿出了一整套适用于秦州北部的改良农具。
这一套农具,出自于宛城农户与工匠之?手。
大约三年前,工匠把农具当作宝贝献给农司,农司官员试用了一年,确认改良后的农具能够增产增效。
农司官员还挺高兴,连忙把这一套农具呈给晋明,本以为晋明会表彰他们,却没?想到,晋明严厉地责骂了他们。
晋明认为,每一块农田产出的庄稼都?是有限的,农民付出的劳力也是一个?定数,如?果给农民大开方便?之?门,农民就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那一群低贱的乡野悍妇、乡野莽夫,全然不知礼义廉耻,晋明只?想让他们一辈子劳作到死。
而且,农业改革,或好或坏,都?会影响农民的收成,甚至于牵动农村的宗族势力,若要?完全解决问题,必须伴随经济、法律、文化、技术改革,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华瑶曾经在雍城、永安城、彭台县等地,推广改良后的农作物,这几个?地方的宗族大户几乎都?死光了,华瑶把荒废的田地分发给流民,流民很愿意服从她的指挥,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大部分地区的田
地还是被?贵族、豪族、宗族、绅族控制着,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反对?华瑶,却有可能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
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一言难尽,但她的改革势在必行,她的决心无人能及。
华瑶站起?身来,走到近旁一座木柜的门前。
她打开木门,从中取出一支白口铁铸成的铁犁,名为“白口铁犁”,较之?常用的木犁,这种铁犁更耐磨、更小?巧,使用起?来轻便?灵活,开土翻田的效果更好。
“你们看看,”华瑶一把拎起?铁犁,“这是我准备推广的新式农具之?一。”
在座的众人之?中,唯独秦三和齐风种过地。
秦三的父母都?是佃农,她从小?就做惯了农活。
齐风出身于贫农之?家,刚满四岁就下地干活了。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改进农具,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铁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一座沉静的石像。
秦三原本想与齐风交谈两句,可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也懒得和他搭话了。
秦三快步走向华瑶,从华瑶的手中接过铁犁,掂量两下,又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她确认道:“这个?东西,还挺有用的。”
华瑶认真地问:“能有多大用处?”
秦三实话实说:“肯定比原来的木犁、铁犁好用得多,很能省力。说真的,我小?时?候,爹娘把我当牛用,我就像一头牛,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