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姜离听得愧疚起来,“我明白,是我病急乱投医想差了,好了不提了,我今日要给你换方子,伸出手来给你请脉”
付云慈本绷着面皮,这时却忽然轻嗤出声,姜离纳闷道:“笑什么?”
付云慈莞尔道:“病急乱投医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趣味,对了,庆阳公主请你过府,可让你帮忙看诊了?”
姜离摇头,“倒不曾”
付云慈叹气,“公主殿下多年来无子无女,前几年热心求医,这两年似乎心冷了,未听说请新府医,但你如今刚回来,又盛名在外,她不可能不动心。”
姜离只做不知此事,“可知是何病?宫里的御医也没法子?”
付云慈幽幽一叹,“是何病不知,宫里的太医也都试过了,五年前公主殿下本有位调养身子的女医,期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但未保得住,只可惜后来那位女医出了事,这几年也少有擅治妇人子嗣病的大夫了。”
付云慈说的正是虞清苓,这也是昨日怀夕带着针囊的缘故,但一场意外搅了局,姜离还真摸不准庆阳公主之意。
开新的方子时,墨梅从外快步而入,“小姐,虞姑娘送礼物来了。”
姜离笔尖一顿,便见墨梅抱着几个锦盒走了进来,又笑道:“您看,虞姑娘有心了,是一整套的胭脂水粉,还说是京城新嫁娘最为喜欢的。”
付云慈让墨梅走近,又一个个打开锦盒看,末了对姜离道:“是兵部侍郎虞大人府上的小姐虞梓桐,我与她交情极好,她前日便来探望过我一次,只可惜我那时精神不济,没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她如今回了长安,比以前方便多了。”
姜离目光落在宣纸上,思绪却飘回了十三年前。
她被虞清苓和魏阶带回长安第一日,便在广安伯府见到了魏旸和虞氏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年长她三岁,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神智时好时坏,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哥哥虞梓谦倒没什么,妹妹虞梓桐却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魏氏获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被贬襄州,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虞槐安血战平乱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浮香斋,这铺子近来名头真大……”
付云慈嘀咕一句,丹枫道:“可不是,听说老板是个夷族人,极会玩花样,不仅给每一种胭脂香膏取了缠绵悱恻之名,还到处宣扬他们的香膏作用非凡,什么用了便可留住情郎之心,用了便可花容月貌,传来传去竟真有人信了,且他们最好的几种胭脂香膏都是限量售卖,说物以稀为贵,如此一下就激起了大家的胜负之心,如今浮香斋的香膏已是非富即贵之象征,听说过几日他们还请不少达官贵胄品香,好生招摇。”
付云慈听得有趣,又细看香盒,“桃夭春信,兰之猗猗,果真都是诗情画意的名字,收起来吧,等婚典之时再用……薛姑娘在想什么?”
姜离闻言道:“丹枫适才说到了凝香阁,这案子第二位受害者便是凝香阁的大小姐,前日我还去凝香阁逛了逛,那铺子如今已经成康家大房的了。”
付云慈微讶,“那位康姑娘出事我知道,康家曾祖从前是宫里的匠作师父,管调香制宝的,后来出宫便行了商,到了上一代将家业传给了次子,可没想到那位二老爷和夫人故去的早,只留下个女儿与一个私生子,便是凝香阁的少东家。”
姜离道:“叫康景明……”
付云慈点头,“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硬生生把铺子撑下来了,尤其那位康姑娘制香的手艺一绝,早前有她在,那浮香斋还难冒头,后来她出了事,大家便只认浮香斋了,不过我倒觉得浮香斋的东西太花哨了些。”
姜离听得唏嘘,起身将方子递来,“按此方一日三服,伤处的方子我也换了,这几日伤口绝不可沾水,谣言的事可有消息了?”
付云慈道:“云珩昨夜说裴少卿那里查到了当日事发之后,有人去过玉真观打听我走失之事,但还未查出那人是谁所派,必是先听说我走失之事,而后去探听细节好大做文章,我实在想不出何人如此恨我……”
姜离对此事也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裴晏,安抚片刻后,姜离看了眼天色,“我今日还要去城东一趟,便不多留了,你还是以静养为要,衙门那边若有其他消息了,也来知会我一声。”
付云慈应好,又令丹枫相送,姜离出府上马车,直奔锦云绸缎庄而去。
今日是约定好去绸缎庄看绣样之日,方璇一番心意,姜离不愿轻慢,再加上案子未明,她仍想私下走访一二,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绸缎庄门口停了下来。
此刻已近午时,雪霁天青,店门外又早早停了三五车马,姜离缓步入厅堂,前几日接待过的伙计一眼将她认了出来,“姑娘来了”
姜离道明来意,伙计请她往二楼相候,等了半刻钟功夫,那日的胡师傅带着两块绣样进了屋子,“姑娘要的辛夷纹样,您先看看。”
姜离拿着绣样细看,便见走针平顺,配色柔匀,尺长见方的辛夷垂枝图栩栩如生,姜离看的满意,“师傅绣艺高超,想来门下弟子颇多。”
胡师傅长叹一声,“人老了眼睛不好,早不带徒弟了,再过一二年便回乡下养老了。”
姜离道:“那您在这铺子里,可还有别的得您真传的徒弟?”
胡师傅无奈道:“早年还有两个,如今都不在这里了,学出来的都喜欢自立门户,要说得真传,那还真只有大小姐一个,可惜女儿家终归要嫁人……”
姜离听出几分不满,“汪姑娘的亲事不差,怎看您像不够满意。”
胡师傅轻嗤一声,“是啊,商户女嫁入从六品官家,可不是不差?只是结了这亲便要自断手艺,这世道女子学个一技之长多么不易,她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幼时便是摔了手也放不下针线,熬了十多年,眼看能独当一面了……如此也就罢了,还偏偏出了意外,早知道当初我替她定绣样,她也免了劫难……”
胡师傅语调冷硬,言辞间却尽是遗憾,姜离纳闷,“为何嫁人便要自断手艺?”
胡师傅哼道:“那冯家看不上手艺人,也绝不许自家儿媳成亲之后还抛头露面,这一点,在定亲的时候就说好了……”
姜离也听得唏嘘,“那汪姑娘出事了,冯家如何说?”
胡师傅一声冷笑,“早已退了亲了,如今只怕新儿媳都找好了……”
裴晏说过,这几位受害者定亲时日都不短,双方皆有情谊,但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姜离还想多问些,可楼下来了新客,胡师傅忙不迭告了退,她见状只好下楼,又问那接待的伙计,“你们公子怎不在店中?”
伙计叹道:“这几月公子来得少,没他掌眼,我们连天云碧都产的少了。”
听着伙计所言,再想到府中婢女之词,姜离这才明白,原来汪乾此前说的生意不好做是此意,她心神一定,上马车回平康坊去。
回薛府时辰已经不早,姜离从箱笼之中寻了两本专研骨伤的医书来看,到黄昏时分,她又拟得两道新方,忙命人给郭淑妤送去,郭淑妤前日言行虽多有保留,但姜离为她所救,难免多有牵挂。
……
翌日晨起,天上又细细碎碎飘起雪粒来,窗台檐下结着冷霜,寒意逼得人只想躲在屋内安闲,然而刚用过早膳,门房小厮快步跑进了院内
“大小姐,寿安伯府来了人,说她们小姐请您过府。”
姜离一听,只以为付云慈的伤又出了岔子,连忙披上斗篷出门,到了门房,便见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姜离问何事相请,小厮道:“大小姐只吩咐来请您,并未说事由。”
如此反倒让姜离松了口气,乘上马车出门,冒雪慢行小半个时辰后,稳稳到了寿安伯府,入府门径直往内苑去,待见到付云慈时,她正靠在迎枕上发怔。
姜离快步上前,“出了何事?”
付云慈示意丹枫几人退下,丹枫退出去前担忧道:“薛姑娘,小姐昨夜做了噩梦,今晨醒来后便有些不对劲,您陪小姐说说话,奴婢们适才都担心死了。”
姜离应好,等人走完了付云慈眉眼凝重道:“薛姑娘,你昨日说的或许是对的。”
姜离听得轻讶,“你是说”
付云慈紧张地拢着锦被,“昨夜我做了噩梦,又梦到了那夜场景,梦里我极度害怕,可等醒来之后,那夜的记忆似乎更清晰了些,这时我想到你说的话,忽然回忆起那夜我将醒未醒之时的感觉……”
“那时我已察觉胸前有一只手在动作,从意识朦胧到完全醒来,应有片刻功夫,此前我恐惧太过只记得醒来后的屈辱,可昨夜我前后一盘算,开始觉得不对劲,那凶手的手在我胸口游移是不错,可……可他似乎并非猥亵之意,因他自始至终停留在一处,也就是心口附近,他或掐或按的动作,也只在此处……”
付云慈轻轻覆上自己心口,忍着不适仔仔细细回忆,“他那动作,不像是起了邪念,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姜离也覆上同一位置,“确认?确认什么?”
她用了些力道按住自己心口,但掌下除了心腔有力的跳动,再无别的意象,而在这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义庄所见,前两位死者尸体腐烂见骨,后三位死者虽还有个人形,可这五人还有一条被所有人合理化的共同之处……
姜离猝然起身,“竟是这样!”
付云慈惊疑不定,“是哪样?”
姜离心跳的极快,又竹筒倒豆一般道:“还没有十成十确定,我要立刻去义庄一趟,哦不,我应该先去找裴晏”
话音未落,她抬步便走,等在外的怀夕只见她风一般疾行而出,也不知发生何事,只连忙跟了上来,“姑娘”
“快,我们去大理寺!”
姜离大步流星冲入漫天风雪中,然而刚走出院门,她脚步陡然一顿,不远处的廊道上,付云珩与裴晏竟然相携而来。
姜离瞳底大亮,立刻朝裴晏快步而去,裴晏远远的也看到了她,见她目光灼灼朝自己而来,他心弦竟有一瞬发紧。
“裴大人,我正要去大理寺找你!”
还未走近,姜离便高声开了口,裴晏随即也道:“正好我也要请姑娘帮忙。”
姜离无暇顾及找她帮什么忙,她走到裴晏跟前,快速道:“请大人立刻让仵作赶往义庄,我们也同去义庄验尸,我猜到凶手最大的动机了!凶手杀这些待嫁的新娘根本不是为了分尸泄恨,大人此前怀疑无错,分尸是为了掩盖动机,但凶手的动机不是施暴”
裴晏目光一凛,姜离定定道:“凶手是为了掏她们的心!”
第012章 退婚
滴水成冰的停尸间内,大理寺仵作宋亦安面戴围巾、手着护套,正小心翼翼地将七八块结霜的尸块搬去角落火盆旁的木架上,这些尸块冻硬如石,正是死者郑冉、吴若涵、钱甘棠三人的胸腹部位。
宋亦安眉头拧成“川”字,守着尸块上的白霜渐渐消失,又瓮声瓮气道:“大人,只怕还要等小半个时辰才才能化冻完……”
随着尸块化冻,一股子极刺鼻的腐臭盈满整个偏厅,裴晏打开窗户,又看向一脸凝重的姜离,“姑娘还未说是如何想到这一点。”
姜离目光正落在木架尸块上,闻言看向裴晏道:“是前日去庆阳公主府上赴宴想到的,今日在伯府得了肯定,正好解释了其他几位受害者为何伤痕极少。”
裴晏目光微凝,“庆阳公主府”
一旁的付云珩道:“是莳花宴?听说公主殿下最近养出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芍药,还请了好些人去府上赏花,昨日我遇见义阳郡王世子,正听他提过。”
姜离点点头,并不打算详细解释,裴晏又看向宋亦安,“当初发现尸块时,尸表腐烂太过,内脏更是难辨何物,待确定死因和凶器后,内脏便再未细验,如今已隔数月,多半只能将希望落在后两位死者身上。”
凶手将尸块砍剁的极小,前三人又死在盛夏和初秋,内脏自难保存,唯独吴若涵和钱甘棠死在冬日,尚有一线希望。
付云珩捂着鼻子道:“但凶手后来抛尸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为的只怕也是想让尸体腐烂更甚,就看宋仵作的了。”
当世仵作为贱役,这位宋亦安本是官家之后,因家族获罪被充入贱籍,后来阴差阳错学了仵作之术,在商州府衙干了两年后,今年年初才被调来大理寺,其人二十有五,身形高挑,五官俊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书卷气,打眼一看更像个书生。
宋亦安小心翼翼地移动尸块,又忍不住道:“这凶手次次杀人后都将尸块堆在自己家里,也不知是如何忍受这些气味儿的,后两位死者尸体本不该腐烂到如此地步,多半专门在屋子里生了火炉……”
化冻不可操之过急,姜离看向裴晏,“裴大人说本也要请我帮忙,是为何事?”
裴晏闻言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去正堂将一个颇大的桑皮纸包袱拿了进来,他将包袱放在空闲棺床上展开,露出两件污迹斑斑的衣裙来。
裴晏道:“这几日我重新梳理案子,亦又排查了一遍五位受害者的证物,这朱红披帛是第二位受害者康韵所有,姜黄褶裙是第四位受害者吴若涵所有,当时凶手皆用二人衣裙来包裹尸块,彼时衙门细查过所有证物,但因衣裙沾染了颇多污物,并未发现明显线索,但昨日我对比几人证物时,发现这两件衣裙上其实沾有同样的污渍,宋仵作已经看过,并未认出是何物,因怀疑是药渍,便想请姑娘帮忙。”
姜离听得心紧,立刻上前细看,裴晏继续道:“康韵当时被抛尸在城南莫愁湖畔的芦苇丛中沾了不少泥沙,吴若涵的尸体被抛在城西两处污水渠附近,被发现时沾了不少厨余,当时吴若涵褶裙上的污渍被当做了厨余污物,但同样的污物,不可出现在莫愁湖的沙地上,因此,极有可能是凶手住地,或分尸现场遗留。”
裴晏所言污渍沾在既有血污又有泥污的锦缎和薄纱上,因存放太久,布料已变硬,而那污渍似浓墨干结而成,除了肉眼可见的深褐色外,还能摸到细微颗粒凝结其中,姜离眉心几动,道:“拿两个干净的碗,打些热水来。”
九思听令而去,怀夕也跟着帮忙,不多时,两个瓷碗盛着热水捧了进来,姜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有污渍的布缕放入温水之中,又小心揉搓,那似墨一般的污渍便化了开,没多时,两只瓷碗的清水皆变混浊。
姜离静置片刻将水倒去,便见两只碗底果然都沉了些褐色微末,看起来,的确像极了汤药沉淀后的药底,姜离细捻轻嗅,“甘草、肉桂”
裴晏瞳底微明,“果真是药,是治何病?”
姜离肃然道:“甘草和肉桂益气补中、温通经脉,可改善脾胃虚寒、脘腹冷痛、呕吐泄泻、心悸气短等病,但也不止用在这些病上,有些无病症只温补调理的方子也会用,我只怕得花些时间琢磨,多辨出几味药才可确定。”
裴晏颔首,“不急在一时。”
姜离秀眉紧拧地盯着两只碗,片刻后沉声道:“似乎还有丁皮与莪术,丁皮最常用的方子乃是丁皮散,主治小儿腹脘胀痛,莪术可行气破血,消积止痛,常用于血气心痛,饮食积滞,脘腹胀痛,血滞经闭,癥瘕痞块之症……”
裴晏近前道:“皆可治脘腹胀痛?”
姜离点头,“不错,但两位受害者遇袭之间隔了三个月,脘腹胀痛不算恶疾,凶手不可能连着三个月都在用此药。”
姜离反应极快,裴晏也颔首,“确是此理。”
付云珩道:“但万一有此种巧合呢?”
姜离叹道:“若皆以巧合分析,那这案子便难破了。”
说话间不远处尸块已经化冻,宋亦安拿着两寸长的剖尸刀解剖尸块,姜离琢磨不出其他药材,便先往宋亦安身前的长案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