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刚走到听泉轩,方青晔望着学舍二楼尽头的屋阁檐顶道:“昨日发?现?出事之后书院便已停课,下午派人下山之后,我们又搜了半日,但还是毫无踪迹,房门如今已经上锁,待会?儿再带你去看”
裴晏应是,过德音楼后,便到了文华阁之前。
“牧之,鹤臣来了”
文华阁是一座两进小院,上房为方伯樘居所,左右两侧厢房皆为其茶室与书斋,天色微明,屋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晏与姜离快步入内,便见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仆和?一个青衣小童守在方伯樘病榻之前,又有一位年过而?立的白衣男子站在榻尾,屋内药味弥漫,青衣小童眼眶通红。
“牧之”正是白衣男子之名,他闻声快步而?出,十?分有礼地?对裴晏拱了拱手,“拜见世?子”
姜离打眼望去,便见这男子眉目温润,面?如冠玉,却十?分陌生,并非从前在书院的夫子,裴晏点了点头,回身道:“这是薛姑娘,我请来给老师看诊,交给她吧。”
姜离心?神一定?,立刻近前请脉,便见鹤发?鸡皮的方伯樘面?颊瘦削,只着一件单衣,双眸紧闭躺在榻上,喉间隐有嗬嗬之声。
一旁老者?和?小童定?定?望着他,眼底忧心?溢于言表。
老者?忍不?住道:“老太爷近来染过一场风寒,这几日本就体虚,今日这事一出,一时悲痛焦灼便引得病发?了,林先生和?老奴会?些医术,用了汤药也?扎过针,但老先生还是醒不?过来,没办法了才派人去麻烦世?子,老先生意识不?清之时,也?在念世?子的名字,实在是”
裴晏忙道:“张伯,您不?必如此客气,这些是我应该做的,薛姑娘是长安城最好的医家,您放心?便是。”
张伯名怀礼,是跟随方伯樘多年的近侍,裴晏对他也?十?分敬重。
姜离请脉完,一边检查方伯樘胸口与唇齿一边问:“张伯,老先生可是胸下片闷痛?每每于疲累后诱发?,歇息后可缓解,近来半月,伴心?悸,神疲乏力,偶有胃胀与反酸嗳气,矢气多,夜间偶有咳嗽?”
不?等张伯应声,她又道:“其舌淡红,边有瘀斑,苔薄黄腻,脉弦细,应还有口干苦,食水少,眠欠佳,易醒多梦,易心?烦之状。”
张伯听来眼瞳生亮,“姑娘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姜离微微颔首,又道:“我先写新方,你们立刻去煎药。”
张伯忙去拿纸笔,便见姜离运笔如飞,很快写完新方递来,张伯拿在手中看过,又吩咐道:“穗儿,你快去叫阿平随你一同抓药。”
书院有药房以备不?时之需,张穗儿应声,拿起一盏风灯快步而?出。
姜离这时又道:“怀夕,针囊”
取针的功夫,姜离解释道:“老先生年事已高?,疲累后现?胸闷痛,眠差,心?志欠佳,矢气多,脉弦细,其病症在于肝郁气滞,气滞津停血留,凝结成?痰瘀,交结于胸,而?成?胸痹;胃脘不?适、口干口苦是为‘木克土’,脾胃运化失和?,痰湿内生之故。故因?以疏肝健脾,软坚散结为法②,病情虽有些危急,但尚有挽救之机,不?必过于担忧。”
姜离语气不?急不?缓,无端有种抚慰人心?之效,张伯轻轻松出口气,一旁的林牧之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便见姜离解开方伯樘衣衫,依次于胸腹与两臂施针,十?来针下去,方伯樘喉间之声忽急,又听一声轻咳,其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太爷”
“老师”
张伯与裴晏齐呼出声,方伯樘眼珠动了动,神识也?渐渐清明过来,待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视一圈,这才哑声道:“鹤臣来了”
“老师,学生来了,老师不?必担心?,醒来便一切无忧了。”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老师,这是学生请来的医家,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他救治的您。”
方伯樘嘴唇干裂,尚难言语,姜离这时道:“老先生先养神为要。”
方伯樘浅浅呼出口气,听话地?浅闭上眸子,方青晔不?禁拱手道:“多谢姑娘救我叔父,姑娘医术精湛,实在是令人敬服。”
姜离当年在书院两载,与方伯樘叔侄虽不?亲厚,却也?有师生之谊,她侧身避了避,道了一句“不?敢当”,待一炷香的功夫后为方伯樘退了针。
这时方伯樘已经缓过劲来,哑声道:“鹤臣,怀瑾那孩子……”
裴晏道:“老师放心?,学生既来了,此事便交予学生探查,付侍郎那里我已送了信,想来他也?快到了,待找到下落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便是。”
方伯樘面?上仍有痛心?,方青晔在旁道:“叔父治学一辈子,书院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这一次弄丢了学生,或许还凶多吉少,担心?与惊怒交加,实是让他老人家病中难安。”
说着话穗儿捧了汤药来,姜离收好医箱让至一旁,由?张伯侍奉方伯樘用药。
待用了药,姜离道:“此药第一日四服,往后三服,明后日还要再施针一次,这会?儿老先生最好还是再睡会?儿,用完药安养为要。”
这半晌功夫,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前院学舍方向更传来了些许人声,
方青晔也?殷切道:“叔父,你就听薛姑娘的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鹤臣,他来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付侍郎来了侄儿去接待解释便可,等您稳定?下来了,侄儿也?好放心?向您禀告,您就安心?好好睡一觉吧。”
方伯樘费力地?轻咳两声,“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鹤臣,就交给你去查了。”
裴晏应是,“老师养病为重。”
方伯樘点了点头,由?着张伯伺候歇下,其他人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刚走到中庭,裴晏便问:“如今书院内共有多少人?”
方青晔道:“年后人员有变,有学生六十?七人,除了我和?叔父,还有先生六人,其他斋夫厨娘杂工加起来十?九人,可是要名册?”
裴晏应是,方青晔连忙让身边亲随去取,他又道:“今年春试叔父还请了好几位客人,除了薛中丞,其他人昨日便到了,发?现?付怀瑾失踪之后,他们也?帮忙出了主意,昨天夜里歇在了得真楼和?听泉轩。”
言毕,方青晔又看向姜离,“薛姑娘连夜赶来想必累极,不?若也?安排在得真楼?”
姜离忙道:“方院监不?必客气,我还不?累,如今书院出了事,我弟弟也?在书院,我还是跟着裴少卿看看有何古怪。”
裴晏也?道,“薛姑娘心?思细敏,院监不?必操心?了,今夜让她宿在幽篁馆罢。”
幽篁馆是裴晏当年在书院的居所,这些年来,除非客人实在太多,否则方青晔不?会?安排人去幽篁馆住,虽是房间足够,却也?未想到今日裴晏会?主动让别的女子同住。
方青晔一愣,忙点头,“明白了,如今书院内没有女学子了,也?没有女先生帮忙,姑娘若有何不?便,找我直言便是,我让几个厨娘照看两位姑娘。”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先让我的侍婢去放下医箱便可。”
方青晔忙唤道:“穗儿,你带路”
张穗儿年仅八岁,身量不?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却十?分灵泛,他利落应是,带着怀夕往西北方向的幽篁馆行去。
安排好这些,裴晏道:“去院舍楼看看吧。”
付怀瑾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方青晔也?不?敢耽误,立刻在前带路,一行人原路返回,待过德音楼与听泉轩之时,便听见院内人声来回,显然是夫子们和?几位客人都已经起了身。
方青晔便轻声道:“眼下来的有前任礼部侍郎江老先生,还有如今任户部侍郎的王大人,他从前是江老先生的学生,提前两日来,是为了师生同聚一番,除了他们还有永阳侯和?小高?大人,以及高?二公子。”
永阳侯柳明程是柳元嘉之父,早来自也?是为了儿子,小高?大人则是定?西侯的庶出弟弟高?从章,高?二公子便是高?晖,皆是裴晏相熟之人。
裴晏应是,待走过听泉轩,便见清晨天光之下,院舍楼上下两层的门窗次第开合,学子们皆从门窗处探头探脑朝外看来。
院舍坐东朝西,为木转混建,一二层主体皆为砖石,檐顶梁栏皆为木材,两层楼的外廊皆是打通,上楼的楼梯有南北两处,将?一排院舍平分成?了三段。
方青晔在前带路,探头探脑的学子们一瞧见他立刻关上了门窗,只有几个大胆的还在缝隙之中探看,方青晔也?懒得斥责,径直往北面?楼梯行去。
几人沿着木梯而?上,刚上二楼,一个人影立刻窜了出来。
“长姐怎么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其人生的长脸宽额,文质清瘦,正是那个与姜离见过几面?的“弟弟”薛湛,他虽与薛沁是龙凤胎,但二人并不?肖似。
他惊讶地?看着姜离,又问道:“父亲呢?”
薛湛虽口称“长姐”,语气却颇为疏离,姜离便也?板着脸道:“父亲稍后便至,你去一旁候着,莫要耽误我们正事。”
方青晔自然听说了薛氏找回长女之事,见状只带路往尽头行去,裴晏却驻足,目光凉凉地?盯了薛湛片刻,薛湛认得裴晏,也?知他所来为何,连忙让去一旁不?敢再说。
待到了北面?廊道尽头的屋子,方青晔已开门锁。
裴晏走到跟前,先看到了被撞断的木栓,然后才缓步入门。
这是一间四五丈见方的独立屋舍,正门对着西窗,南侧立一人半高?的花梨木仕女屏风,屏风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挂有锦绣帷帐的黑黄檀拔步床,北面?则是满墙的红酸枝书柜与黄花梨书案,西窗两则还有高?低柜与齐顶的摆了不?少摆件的多宝阁,家具虽简单,但挤满了不?甚宽裕的小屋,再加上绣满纹饰的地?衣,格外透出一股奢靡之感。
裴晏看的皱起眉头,方青晔面?色也?有些不?自在,“付家舍不?得孩子受罪,来找了几次,再加上这两年学子连年减少,便准了他如此布置。”
裴晏不?置可否,又看向屋内地?衣,地?衣藏蓝与月白色居多,此刻在距离屏风一尺之地?,有一小滩殷红发?黑的血迹,血迹成?蔓延状,四周有数点滴溅,而?在书桌东南侧的地?上,则有一排笔架倒落在地?,七八只狼毫笔歪东倒西。
看完了地?衣上的异样,裴晏又抬眸看向西窗,除了地?上乱象,唯一古怪的便是西窗几个窗格皆有破口,冷风呼啸而?入,将?窗纸吹得不?翼而?飞,碗口大小的窗格完全暴露在外。
方青晔道:“大前天开始,连续两晚山上风雨雷电大作,屋后的柏树枝被吹断,树枝扎破了二楼好几间屋子的窗纸,其他屋子已经修补好了,唯独这里还未修补。”
裴晏低头去看,果然见西窗之下有些许柏树枯枝掉落,他点了点头,又绕过屏风去看拔步床,便见床榻上锦被胡乱堆叠,显然主人并无整洁床铺的习惯,拔步床以北放着两个箱笼,箱笼盖子皆掩着。
方青晔道:“发?现?人失踪之后,我们开过箱子,他的衣裳和?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但也?是奇怪了,房门是闩着的,窗户是我们防止意外,是从内钉死的,他不?可能变成?飞鸟从几个破窗格飞了出去”
裴晏上前开了箱笼,问道:“隔壁住的是谁?”
方青晔道:“是袁焱,他二人是少时好友,都是前岁初夏时来书院进学的,且当初都争取这独立的院舍,后来二人住在相邻之地?,平日里也?有个照应,昨天早上,就是他来叫门却发?现?屋内毫无动静的”
姜离也?在打量屋子,当年她们来进学时这北面?的屋阁曾从楼梯处隔断,北面?这一小半楼舍乃是单独的女子院舍,如今书院生额渐少,贵族女子多择长安私学,隔断便也?被去除,如此,这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便有了单独的屋舍。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一声令下,方青晔忙去隔壁敲门,“咚咚”的闷声隔墙而?来,虽是相邻之地?,隔音却是比裴晏想象的好。
很快,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跟着方青晔走了过来,其人一身蓝衫,冠发?齐整,似乎早已起身梳洗,然而?其苍白的面?色和?眼下的青黑却是掩不?住的颓丧,他走到门口往屋内一看,瞧见那地?上血色之时眼眶骤然一缩,人都惊恐地?退回了半步。
“袁焱,这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府世?子,今日是来追查付怀瑾下落的,你和?付怀瑾最是要好,把你这几日所闻所见如实道来”
方青晔语气严厉,袁焱佝着肩背瑟缩一下,还是不?敢往那血迹处看,发?觉裴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颤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或许、或许是什么鬼神,一定?是什么鬼神带走了他……”
第143章 凶多吉少
“袁焱, 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
见袁焱胡言乱语,方青晔先不快起来,袁焱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眼?皮狂跳, 显是一副惊吓过度之?态, 待他定了定神, 裴晏问:“付怀瑾是哪日闭门的?”
被方青晔一喝,袁焱强打精神作答,“是、是二十八日清晨, 因初二便是春试,且这次春试至关重要,我们好几个都打算闭门温书,我是看着他进屋子关门的, 那之?后我也回?了屋子温书,下午去?后面?用饭时,我还叫过他, 可谁知他很是不耐地回?了一句‘不去?’, 我听他语气不善, 便也不敢多打扰”
裴晏狭眸:“也就意味二十八白日他还在, 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八晚上了, 我晚间去?出恭时, 从门上看到里头亮着灯,我本想?叫他的, 可他这人性子颇有些暴躁,我犹豫一下后, 只自己去?了,再回?来时,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当?时已?经?近二更天”
袁焱答完话,方青晔道:“发现不对后,我们昨日也问遍了人,书院的更夫在三更时分还看到他屋子里有灯火,后来雷雨大作,天明之?前还有后面?饭堂的伙夫看到他屋内亮着灯,不知是在彻夜温书,还是被雷雨吵的没睡着。”
“雷雨是何时开始下的?”
裴晏问完,袁焱道:“大抵是丑时,外头天色突变,我当?时本来已?经?睡着了,硬是被几个闷雷吵醒了,便见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继而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我起来点了灯,裹着被子难眠,但后来实在是太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分。”
袁焱说着,又看向西窗,“前一夜晚上风雨太大,后屋檐之?下一排柏树枝也扎破了我的窗户,窗下还有些许雨水飘了进来,我梳洗之?后便去?找院监禀告此事,午时时分,院监带着人来修补了窗户,当?时我想?问怀瑾需不需要的,可敲了两下门仍然?无人应声?,想?到昨天他那般不耐烦,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一夜睡太晚了尚在睡觉,我们便未敢多叫,便只补了我和其?他几人的屋子,修好了窗户,我二十九一整日也在温书,每次出门都没见怀瑾出来,但到了晚上,我似乎听到他屋子里有声?响,他屋内也亮着灯”
裴晏不禁道:“他两天一夜足不出户,如何用食水?”
袁焱看向西窗旁的高低柜,“他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送吃的用的,他的点心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铺子制的,且他本就嫌弃书院的饮食,有时候一两天也不去?饭堂,至于出恭,他屋内有恭桶,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去?,或许出去?了但我没听到呢?这屋子虽不大,可墙壁隔音极好,他出门若轻手轻脚的,并不易听见。”
裴晏颔首,“那二十九夜里呢?”
“二十九夜里我歇下的早,最后一次出门是在亥时初刻,出门时他屋内仍有灯火,只是那灯火并不亮,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敢敲门,回?来之?后我便歇下了,这天夜里,大抵寅时外头又响了闷雷,不多时又大雨瓢泼的,我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昨天早上了”
说至此,袁焱痛心道:“我想?着他两天两夜不见人,怎么?也得问问,于是又敲门喊人,可喊了半天屋内也无任何响动?,我有些担心,便去?找了院监。”
方青晔颔首道:“是袁焱和薛湛几个来找我的,说付怀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日没出来,害怕出岔子,我一听也担心起来,便带了斋夫阿平前来破门,门一开,便见屋内有些凌乱,而付怀瑾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边说着话,外头回?廊里已?聚满了学子们,正?在这时,门夫在楼下喊道:“方院监,薛中丞和付侍郎来了”
方青晔一听忙道:“鹤臣,我去?迎一迎,这里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