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方青晔言辞恳切,裴晏也只好遵从,待回了幽篁馆,便见西厢房已是灯火俱灭,他放下?心来,入上房梳洗后,又看了一遍白日?所得?证供方才歇下?。
山里气候多变,呼啸而过的凉风吹了半夜,至寅时过半噼里啪啦落起?大?雨来。
裴晏被雨声?惊醒,开?窗见西厢仍黑着,便又回榻上小憩了片刻。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屋外?大?雨初歇,一片晨雾笼罩在院外?竹林之中,待梳洗更衣出门,西厢内仍无动静。
九思轻声?道:“薛姑娘她们还未起?身。”
裴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出幽篁馆往文?华阁而去。
清晨的书院一片寂静,昨夜大?雨前后下?了半个时辰,青石板小道被雨水冲刷的光鉴照人,木林下?的花花草草却东倒西歪,沾上了不少泥渍,裴晏一路行来,只见学舍与听泉轩方向一片寂静,显然众人尚未起?身。
到?了文?华阁,张伯爷孙两已起?来,正在给方伯樘熬药,见裴晏前来,张伯忙去里头通禀,不多时方青晔匆匆出来,“叔父还未醒,你怎这么早?”
裴晏看向上房,“昨夜可平静?”
方青晔笑道:“一切都好,叔父用了药,昨夜睡得?很安稳,我也丑时过半才歇下?,夜半下?了雨,我还起?身瞧了瞧,你就放心吧。”
裴晏颔首,方青晔又问:“薛姑娘可起?身了?”
裴晏道:“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裴晏答得?利落,话音落下?,他二人都是一愣,到?底与姜离有着男女?大?防,可他们这一问一答的,倒显得?裴晏与姜离多亲昵似的。
方青晔尴尬一笑,“那待会儿我让穗儿过去候着,你稍后也在这里和叔父一道用早膳。”
裴晏应是,待天色大?亮,方伯樘也起?了身,裴晏进上房落座,见方伯樘一边用药一边轻咳,他便道:“待会儿让薛姑娘再?给老师施一次针。”
方伯樘喝完药,漱口后问:“你是如何请了薛姑娘随你连夜上山的?”
不等裴晏答话,方伯樘又叹道:“听说薛姑娘是在江湖长大?,回长安不过四月,这几年来,我还未见你与哪位姑娘走的如此近过。”
“老师”裴晏语气发僵。
方伯樘摇了摇头,“我老了,这书院眼看着撑不了几年了,我是念着你父亲,愈发不放心你,你父亲当年便是痴情种?,你多半也是一样的,这位薛姑娘,巧合的似乎太多了……罢了,你今时不同往日?,也无需我叮咛。”
方伯樘说着又轻咳起?来,裴晏道:“老师安心,老师胸怀大?义,定能长命百岁。”
方伯樘笑,“你也会说好听话了。”
二人正说着,九思自?外?头快步而来,“公子,十安回来了”
裴晏忙站起?身来,方伯樘道:“去吧。”
他点点头快步出文?华阁,待行至前院大?讲堂,剑眉高高一扬,只见廊下?站着的除了十安,竟然还有个披着靛蓝斗篷的宁珏。
宁珏听见声?响转身,喜道:“师兄!想不到?吧”
“你怎么来了?”裴晏近前问。
宁珏道:“我听说你前夜连夜出了城,不知出了何事,昨日?正好碰上了十安,得?知山上出了失踪案,我虽未来此进学,可我阿姐当年在书院待过两年,再?加上如今拱卫司的线索断了,我憋得?慌,便跟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完这话,他看向裴晏身后,“老先生病情如何了?薛姑娘不在?”
裴晏听得?心底冷笑一声?,这般等不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真是难为了宁珏,他压根不理会,径直看向十安,“查问的如何?”
十安颔首道:“公子,确有古怪。”
裴晏快步进讲堂,“进来说话”
宁珏也知公事为重,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也跟了进来,九思见状,带着两个武卫站在门口守着。
“公子,袁焱倒也没有说假话,但小人回长安后走访他们请过的老师,又暗访了两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发现了几处怪异之地。”
“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付宗源是九年之前任麟州刺史,袁焱与付怀瑾二人的确是在麟州书院相识,后来两家也有了交集,但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前。”
“付宗源是景德三十八年年中调任回长安,但付怀瑾,却是在景德三十七年年初便因病回了长安,据袁夫人身边的下?人说,袁焱也同时离开?了麟州书院,且他也病了一场,后在景德三十七年六月来的长安,袁将军对这个侄子十分上心,这一点令袁夫人不满,但想着袁焱将来入朝为官对袁航也是个助力,袁夫人对袁焱也十分周到?。”
稍稍一顿,十安又道:“袁焱来长安的时候病刚好,他来之后,没多久付怀瑾就去了袁家,后与袁焱走动频繁,据说袁焱对付怀瑾比对袁航还好,这一点也令袁夫人颇有微词。直到?景德三十七年九月,两人一起?进了明?华坊戴氏族学念书,戴氏诗书传家,举家重文?,好些官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都去他们族中求学,那之后二人常来常往,而后付宗源升任吏部侍郎,两家也乐见如此。”
“后来便到?了景德三十八年年末,他二人年岁见涨,又打算入科场,戴氏族学的先生到?底并非大?家,付宗源便安排了二人入白鹭山书院进学。”
裴晏拧眉道:“也就是说,在付宗源调任之前二人便离开?了麟州书院,且在那之前二人都大?病了一场?后来入戴氏族学入书院皆是同步?”
十安颔首,“没错,袁焱那日?说,他们是因为付宗源调任才离开?了麟州,但六部调令最?早只会提前半年,不可能提前一年便确定能回长安。”
裴晏沉吟道,“许是当年在麟州出了什么事端。”
十安也点头道:“小人也有此疑,且小人还找到?了当年给付怀瑾看过病的大?夫,那大?夫在仁心医馆坐堂,他说他记得?当年付怀瑾的病乃是忧思惊妄之症,说他噩梦难眠,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
“可知袁焱是何病?”
十安摇头,“时间?紧急,小人没问出来,但小人留了自?己人在长安继续打探,若有消息会送上山来。”
裴晏颔首,这时才又往宁珏身上看去,见二人身上斗篷都湿漉漉的,便问:“路上淋雨了?”
宁珏浑不在意?一耸肩,“一点儿小雨,不过山上的雨应该很大?,我们上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裴晏想了想,吩咐道:“去把付宗源请来。”
姜离起?身时天已大?亮,待出房门,便见上房内已无人。
雨后的晨风湿润寒凉,姜离拢了拢衣襟,也先往文?华阁探望方伯樘病况。
二人出了幽篁馆,沿通往藏书楼的小道往东面走,刚转过一道竹丛,便见不远处的花圃里,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正费力地把竹筐中的草木灰倒入花圃,那花圃中遍植月季,因昨夜一场风雨,花树多有折损,二人是来夯实花土的。
姜离目光一扫而过,只沉思着昨夜的石洞之行,那山崖边的荆棘丛已有一人多高,似一堵木刺墙拦住了来客脚步,两侧的山壁更是笔直而下?,若不借外?力,多好的身手才能顺势而下?,更关键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一处石洞……
“这两日?的炭火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渣滓?”
“书院的炭火都是从山下?农户家中买来的,有人用泥炭以次充好也是有可能的,别管了,麻利点,前头还有大?片的兰花要侍弄呢。”
姜离出着神走到?花圃之外?,正听见两位花匠之言,她目不斜视,心思仍在那石洞处,然而忽然,眼角余光飞来几道暗影,下?一刻,几块“灰石”落在了她脚边。
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这一下?惊得?两个花匠也直起?身来,转身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朝外?走道:“对不住了姑娘,小人没瞧见来了人,可砸到?姑娘了?”
姜离已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的,没砸到?。”
花匠松了口气,“是灰堆里的泥炭,待会儿小人们会清走,惊扰姑娘了。”
姜离温声?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绕行而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忽觉那“泥炭”不太对劲,她猝然驻足,又倾身细看,这一看之下?她眉头拧起?,又不顾地上泥渍捡起?一块儿灰白渣滓在手中捻看。
怀夕不明?所以,然而她疑问未出,便见姜离面色大?变。
她喝问道:“这是哪来的草木灰?”
两个花匠被她吓了一跳,近前那人懵然道:“是浴房那边挖来的,怎么了?”
“今晨刚挖来的?可还有?”
姜离语声?急迫,似十万火急,花匠一头雾水道,“当然有,那边五口大?灶烧水,莳花的灰土都是从那里头取,那灶膛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
姜离听得?面色微白,又急声?道:“请你们把所有草木灰渣滓收起 ?来,尤其?是这些灰白之物不可遗漏,立刻带回浴房院来”
她竹筒倒豆般地吩咐完,不等花匠发问,提起?裙摆便走。
怀夕不知生了何事,也连忙跟上,二人刚跑过藏书楼,迎面撞上了前来照应的张穗儿,张穗儿面上一喜,“薛姑娘,你们起?来啦,快用早膳了。”
姜离急急道,“先去浴房!裴世子在何处?”
她说着脚步如风越过张穗儿,张穗儿一脸茫然道:“十安回来了,裴世子和付大?人在讲堂呢,您去浴房做什么?明?日?才是我们浴房开?放之日?呢……”
姜离没有解释,甚至小跑起?来,刚跑过德音楼外?的甬道,薛琦与柳明?程等人便走了出来,见背影是她,薛琦忙要喊她,可话未出口她便不见了人影。
一路跑进厨房院,正有一股子扑鼻的饭香在院中弥漫,学子们都已起?身,水房之外?还有几人正提着木桶打水梳洗。
姜离大?步流星直奔浴房,待到?门口,一把将木门推了开?。
门扇“砰”地大?开?,映入眼帘的是前堂五口大?灶与灶后成山的柴火炭火,而在五口大?灶上方,是密密麻麻挂着的棕红腊肉,姜离一扫而过,抄起?灶前的火钳往灶膛下?扒拉。怀夕见状猜到?了些许,张穗儿却是云里雾里,“姑娘,你这是”
姜离并不答话,甚至挽起?袖子蹲下?身来,不住地将灶下?灰膛内的积灰掏挖出来,张穗儿看看姜离,再?看看怀夕,小脸纳闷地皱作一团。
许是姜离一路跑过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门外?传来了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怀夕道:“姑娘,裴大?人来了”
姜离听到?了脚步声?,但她直勾勾盯着灰堆,连头也未抬,裴晏与宁珏踏进大?门之时,便见她裙摆之上满是灰土,人都快钻入灶膛中。
宁珏惊道:“薛泠,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珏刚到?书院,满以为姜离定会惊讶他竟来了,可不想话音落下?,姜离仍是充耳不闻,而这时,一同跟来的付宗源等人也到?了门口。
付宗源不甚在意?地扫过姜离背影,也不知适才与裴晏说了什么,此刻面上仍有不快。
他冷冷道:“怀瑾已失踪两天两夜,裴大?人不好好追查怀瑾下?落,反分心三四年前之事,这书院就这么大?,怀瑾一个大?活人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若今日?还找不到?怀瑾,那我真要怀疑”
“付大?人”
付宗源语带火气,唯独裴晏注意?到?姜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她忽然开?口,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付宗源这才正眼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默了默:“付怀瑾已找到?了。”
她语气沉重,甚至含着几分悲悯,裴晏闻言忙往她身边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他的面色都是一变。
付宗源迷惑道:“我虽不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还请姑娘不要玩笑。”
姜离这时站起?身退开?,众人这才瞧见灶膛口处,不知怎么被姜离刨出来几块支离破碎的灰白之物,面对着里里外?外?十多道目光,她冷静道:“若未猜错,这些未烧尽的人骨,乃是付怀瑾的尸骸,他已经”
付怀瑾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尸骸还被烧成了骨头渣滓。
付宗源愣住,继而哭笑不得?道:“薛姑娘,这可不是能玩笑之事,什么人骨?什么尸骸?怀瑾他怎么会……”
付宗源自?然不信,可说着说着,他在那琐碎灰白物中看到?了一截明?显的人骨。
那是一截指骨,他从前任刺史断案之时见过同样的尸骨。
付宗源陡然愣住,又觉一股热血直冲后脑,人都跟着晃了一晃,“不,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这是……”
他语声?颤抖,再?说不下?去,裴晏利落吩咐道:“来人,把灶膛之下?的积灰全部挖出来,把负责浴房之人叫来”
九思和十安应声?而动,付宗源则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屋外?围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裴晏也盯着地上的人骨陷入了沉思。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屋外?便涌来了更多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大?理寺武卫,他挤到?门前禀告道:“大?人,袁焱不在屋内。”
因十安所禀,裴晏先传了付宗源探问,然而付宗源对三年前之事绝口不认,裴晏便又命人传袁焱前来问话,人刚派出去,便听闻了姜离异状。
此时他意?外?道:“怎不在屋内?”
武卫应是,“房门没锁,我们叫门未应之后进了屋子,屋内并无他人,床铺也整整齐齐,问了隔壁几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袁焱。”
裴晏剑眉皱起?,心底也生出些不祥预感,眼见灰堆中又刨出新的碎骨,他自?以眼下?为重,然而话未出口,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呼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