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苏长淮殷勤地跟出来?,“薛姑娘可有何吩咐?”
姜离边往外头廊道上走边道:“还?是按此前的安排罢,这些针道生大多修习了两年以上, 经络取穴已有基础, 我再按十四经腧穴合医案精讲, 方有锦上添花之效。我在尚药局为医女们?授医时, 或是我自己准备医案, 或让医女们?准备疑难病症发问, 但?她们?已算学成,所问极有章法, 如今在太?医署,这些学生尚入门不久, 甚至不曾医过病患,只怕医案都?要医师们?自己准备, 不知衙门里安排这些是否方便?”
苏长淮忙道:“姑娘不必担心,其他医师们?也多合医案授课,广明堂存着不少老太?医们?看诊留下?的医案,只消取用再归还?便是”
广明堂便是太?医署存放医案之库院,姜离遂往后院去,待到了广明堂外,在此值守的医工的也迎了上来?,苏长淮又道:“广明堂西厢的医案与医经皆可取用,正?房和东厢乃是留档之用,暂不可用作教学。”
姜离心中有了数,正?要探问一二,却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是岳柏恩和白敬之带着随从走了进来?,见姜离在此,他们?也是一愣。
“岳大人?,白太?医”
岳柏恩笑道:“薛姑娘怎么在此?”
苏长淮忙道:“薛姑娘在准备明日授医事宜,今日是来?看乔老先生授课的。”
岳柏恩了然,白敬之也道:“薛姑娘实?在尽心。”
二人?早在宜阳公主府便有交集,也算半个熟人?,姜离想到淮安郡王之死,便近前来?关切道:“白太?医瞧着面色不好?”
几日不见,白敬之又清减了些,此刻面颊苍白,眼窝青黑,说话声气弱沙哑,病态十分明显,他闻言道:“近日旧病缠身,身上不甚爽利,让姑娘见笑了。”
白敬之说完便掩唇轻咳起来?,姜离听他呼吸粗重,又细观他面色,迟疑道:“白太?医可是在用泻心汤与四磨汤的方子?”
白敬之和岳柏恩皆是一愣,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她犹豫一瞬道:“我虽不擅胃疾,但?从前也听过一个香砂六君汤的方子对胃疾有奇效,白太?医或可一试。”
白敬之不禁淡笑起来?,“多谢姑娘的好?意了,这六君汤的方子我听说过,泻心汤的方子我也是改过的,但?我病机复杂,效用并不显著,多谢姑娘提醒了。”
姜离到底不擅百科,闻言只露遗憾之色,这时一旁的岳柏恩道:“我记得薛姑娘也擅小?儿病与妇人?病?”
姜离颔首:“确是如此,只是我尚且年轻,比不得白太?医老练。”
白敬之看出了岳柏恩之意,道:“薛姑娘太?谦虚了,柏恩兄若是能请薛姑娘相?助,也不必日日缠我了,薛姑娘在江湖行医,见识不比你我少。”
岳柏恩如今修撰医经,正?要诸方请教,本想把白敬之留在长安,可三顾茅庐也难说服,若姜离答应相?助,便也解了他燃眉之急。
姜离看一眼岳柏恩手中案卷,“岳大人?有何难处?”
岳柏恩眸光一亮,“入堂中说”
岳柏恩请二人?入西厢说话,待进了门,便见堂中除了诸多书架柜阁,更于西耳房设一书房,衙门内负责修撰医经者多在此伏案著作,待几人?落座,姜离才知修撰医经乃是景德帝的吩咐。
岳柏恩道:“其实?前朝留下?过一套小?儿病医书,但?那医书上多有疏漏,也并不全面,陛下?这些年十分看重小?儿病防治,这套医经也是陛下?的吩咐,待编撰完成后,将下?发各个州府研习,于太?医署也算是功德无量。”
岳柏恩说话时神容郑重,似乎此事大有深意,姜离自明白这份看重乃是因皇太?孙而起,再看向对面,白敬之神色平平,倒不以为意。
姜离便道:“原来如此,若我能帮上忙那是最好?,岳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岳柏恩笑言“不敢当”,又展开编写的医经名录请姜离看,白敬之坐在一旁时而插言两句,待议完名录,姜离也知岳柏恩难在何处。
此刻已是日头西斜,白敬之见岳柏恩找着了帮手,便起身提了告辞,岳柏恩与姜离正?相?谈甚欢,便让亲随相?送,白敬之告辞后刚走出两步,又在门口驻足,“四月初四,薛姑娘可有空闲?”
姜离不明道:“那日并无事端,白太?医有何事?”
白敬之正?要答话,岳柏恩抢先道:“那日是给他的践行宴”
白敬之解释道:“在长安多年,多亏诸位亲朋照应,这一走也不会再回来?,离开长安之前我有心好?好?与大家?辞别,便于初四日在府中设了薄宴,我与姑娘虽只有数面交集,却觉十分投缘,那日姑娘若有空闲请姑娘也同来?。”
姜离微讶,按理?说她乃是闺阁之女,薛氏与白氏又无私交,白府如今更无主母小?姐在家?,她去了多有不便,但?一来?她来?自江湖,彼此皆为医家?,二来?她也有心探白敬之旧事,于是很快答应道:“好?,白太?医有此盛情,我届时定?会赴宴的。”
白敬之满意笑开,“初四酉时二刻,静待姑娘驾临。”
他言毕,拱了拱手出了堂门。
一路出了太?医署,白敬之于衙门之外驻足,往那高阔门额看去。
亲随管事白珉道:“老爷,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舍不得的,这一走,哎……”
白敬之瞳色暗了暗,从容眉眼间浮起几分忧色,使得他神容愈显颓败,他唇角紧抿成一条锋利薄线,“再如何舍不得,也不得不走了。”
他轻叹一声,迈步往朱雀门去,待上马车,想起这些年来?出入禁中,不觉便至半百之年,又掀帘再往宫门看,这一看,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处古怪。
白敬之眉头拧起,“唰”地放下?帘络,吩咐道:“快走吧。”
广明堂内,姜离道:“与针道的有关的几节编撰完毕之后,我可以帮大人?修订,大人?尽管放心便是”
岳柏恩长松一口气,“那太?好?了,姑娘不知,这医经以后要广发各个州府,还?是给孩子们?看病,那是一点儿错处都?不敢有的,白太?医这些年在地方治疫传道,所见病状比长安太?医们?多的多,我本请求他多留些时日,可他记挂着妻女着急返乡。”
姜离道:“白太?医的病如何?”
“确是艰难,几个同僚都?给他看了,他自己能想的方子也都?试了一遍,效用皆是不大,回乡安养也确有好?处,但?能拖一两年还?是五六载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已没有几年好?活,那确是病得极重,姜离心底微沉,见天色不早,没多时也提了告辞。
回薛府途中,怀夕问道:“姑娘,真?要去白敬之家?里?”
姜离颔首,“他既开了口,去瞧瞧正?好?。”
怀夕唏嘘道:“白敬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说不好?就?是做了恶事的报应,只是眼看着要入四月了,他四月中便会离开长安,也没几日了。”
“裴晏那边还?没消息,我这里今日有了诸般理?由去广明堂,接下?来?总有接触医案的机会,应该来?得及”
暮云四合,天边晚霞如火,姜离看着帘外道:“清明早过,不敢在节上去师父和义父墓前,待明日授医之后,后日我们?先出一趟城,再去济病坊瞧瞧。”
翌日正?是姜离与金永仁定?下?的授医之日。
姜离辰时起,巳时便至太?医署济安堂,又因早与针道生们?打过照面,大半日授课皆是顺遂,在济安堂待至申时,姜离又入宫中尚药局,继续给医女们?授医。
当初应下?景德帝安排之后,姜离便请求继续给医女们?教习,景德帝欣然应允,姜离如今出入太?医署与尚药局便都?没了阻碍,一整日教学下?来?,姜离回府之时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如墨,她嗓子也嘶哑的不像样。
如今已至春末,她早已交代了给济病坊准备的米粮和换季衣物,第二日一大早,姜离带着两辆马车出城而去。
她已有月余未至,此番刚到坊外,慧能师父便带着孩子们?迎了出来?。
阿朱几个“薛姐姐”叫个不停,姜离一边吩咐卸下?马车上的礼物,一边与众人?进了院子,目光一扫而过,在一众欢喜的笑脸之中,唯独阿秀和阿彩有些恹恹的,虽也有笑意,但?又像笼罩着阴霾似的。
姜离把两人?叫来?跟前,“你们?两个怎么了?”
阿彩怯怯地不说话,阿秀也欲言又止,阿朱这时道:“薛姐姐,有两家?人?想来?收养她们?姐妹,可都?只要一个,她们?不想分开……”
阿朱已有十一岁,阿彩和阿秀却都?只七八岁年纪,又是亲姊妹,自然不想分开。
姜离看向慧能,慧能道:“两家?人?,一家?是开绣坊的,另一家?家?主是个陶匠师父,家?里就?是普通人?家?,开绣坊的那家?没有儿女,想要个属虎腊月生的孩子,阿彩正?好?是;陶匠家?里也没有儿女,那家?夫人?就?想收养个女儿,以后留在家?里招赘,见阿秀乖巧,便想要她,但?她两姐妹不想分开,我们?还?未回话。”
闻言阿秀忙道:“师父,薛姐姐,我是愿意的,想收养阿彩的是富贵人?家?,她去了是享福的,我是愿意的”
她这般说着,阿彩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眼眶也发红。
姜离看向慧能,“这两家?人?可稳妥?”
慧能颔首,“施主放心,这几年济病坊被收养了不少孩子,一应官府文书皆是齐全,我们?也会往善主家?里去,不会出差错。”
姜离看看阿秀,再瞧瞧阿彩,也无法替她们?做决定?,便道:“此事不急,若这两家?心诚,想来?等得住,她们?姐妹情深在一处是最好?的,阿彩不会说话,尤其她的去处定?要万分稳妥才好?,让她们?想清楚再定?夺。”
慧能合手道:“施主尽管安心。”
说话间马车上米粮衣物已卸完,姜离令两辆马车先回城,自己带着阿朱给孩子们?和老人?们?分发衣物,这般忙完已经过午,姜离去学堂看了孩子们?课业,又一起用了一餐素斋方才告辞离去。
至水月观墓园时已至黄昏,龙隐山西北方向的山坳中,参天的松柏苍碧欲滴,高高矮矮的坟茔墓碑仍显得凄清森然。
怀夕紧紧跟着姜离一路往墓园西北角走,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二人?来?到了魏氏坟茔之前,已有三月未至,这一片坟茔却未被荒草遮盖,再看墓碑之前,更有不少散落在地的香蜡纸钱残迹。
怀夕蹲下?身子数了数香柄,“姑娘,大概有六七炷香呢,应是半月前清明时来?的。”
祭拜亡人?多有规矩,三炷香一拜,今岁魏氏忌日时,墓碑前也有不少香蜡柄。
姜离彼时没放在心上,如今又瞧见这般多祭祀痕迹,不禁起疑心,她拿出自己带来?的纸钱,道:“除了李策,只怕是裴晏……”
怀夕赞同道:“裴大人?对魏家?的旧事也很上心呢。”
姜离不接话,只从魏阶与虞清苓的合葬墓开始祭拜,待到了魏旸墓前,便将高晖之恶道出,又道:“兄长,这些年来?我始终有怨在心,如今方知兄长是为恶人?所害,不过兄长在天之灵安心,那恶人?已受惩处……”
祭拜完一圈,天色已昏暗下?来?。
姜离将祭拜的痕迹清扫一番,又蹲在虞清苓墓前道:“师父,下?一次来?的时候,便是为您和义父雪冤之时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保佑女儿早日得偿所愿。”
回城的马车上,怀夕道:“姑娘,何不如就?让阿秀姐妹二人?留在济病坊呢?济病坊如今吃穿不愁,还?能读书认字,将来?拜托裴大人?和小?郡王替她们?找个营生便是了。”
姜离摇头,“济病坊在她们?十四五岁时便要将她们?放出去,她们?姐妹二人?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口不能言,到时便是做活儿也是朝不保夕,一旦遇上些波折,转头为奴为婢都?是有可能的,但?若被善主收养,只要是个稳妥人?家?,总不至于沦落奴籍。”
这等世道,似浮萍一般的娇弱小?姑娘能有几个有好?境遇?怀夕心知肚明,又无奈道:“要是她们?有武艺傍身就?好?了”
姜离叹道,“习武也非朝夕之功。”
说至此,姜离眼底浮起两分愁色,“也不知薛泠如何了。”
姜离被称呼了数月“薛姑娘”,她自己猛然提起“薛泠”,怀夕还?听得有些古怪,她便道:“只怕如今早已经嫁人?生子了”
姜离也道:“多半是这样。”
怀夕便问:“您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随着怀夕之语,姜离的思绪又飘向了十三年前,连语气都?悠长起来?,“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圆溜溜的,许和阿彩很像。”
“寺里的师父说她幼时得过病,是被一个道姑送去济病坊的,那时我与姑姑分离,流落到济病坊时孤身一人?,她因有些口吃的毛病,平日里不爱说话,起初我只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后来?我看她被人?欺负,帮她与那些年纪大的孩子厮打,这才与她相?识。”
“口吃?怎么听薛氏人?提起过?”
“只怕是被拐之后受了惊吓,并非真?的口吃。”
姜离已记不清幼年情景,脑海中浮现?的是阿彩姐妹的模样,“后来?我与她同吃同睡,不过只有三个多月,她被收养之时,我也替她高兴,我只愿她快些去好?人?家?做大小?姐,再别吃流落在外的苦,可惜那时我还?不知她是薛家?的姑娘。”
姜离只叹命途难测,“那时我见过她藏起来?的玉珏,见过她肩背上的疤痕,可硬是隔了十多年,我才知她是薛氏走失的大小?姐。”
姜离之所以冒名成功,凭借的便是肩背伤疤和那块儿简家?老太?爷雕刻的碧玉信物,而这些在济病坊的旧事,甚至连虞梓桐和裴晏这些故人?都?不清楚。
当年她被收养回魏氏时,薛家?早已放弃在长安寻找,她不知薛氏寻女,便错失了向薛氏报信的机会。直到前岁,她诸方谋策如何换个身份回长安时才知薛氏丢过一个女儿,再细一打探,如遭雷击,后几番波折,她扮作薛泠回了薛氏。
忆起往昔,姜离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又道:“当年收养她的人?家?乃是一户游商,虽远不比薛氏显贵,但?应不会让她吃苦,只是失了踪迹。”
怀夕道:“薛氏虽显贵,可夫人?患了病,她若是个软性子,即便回来?了也不知会如何,反正?阁中人?还?在南边找她踪迹呢,待找到了人?,迎她归来?便是……不过蒲州离长安也不算远,薛家?竟是没找过去,这或许也是命数吧……”
姜离闻言沉默下?来?,她卸下?薛氏大小?姐的身份是迟早之事,思及此,到底先为自己所图忧心起来?。
白敬之既邀约,到初四这日,姜离一早便做好?了赴宴准备。
这几日来?她先往太?医署行走,又为简娴制药施针,虽未得紧要线索,到底也不曾空闲,眼看着近了酉时,她乘马车往光福坊而去。
白氏世代行医,虽非世家?之列,其坐落在昌平街的四进宅邸尚算阔达。
姜离来?的不早不晚,马车停在白府外时,天色将将昏暗下?来?,白府外的长街上已停了七八两马车,府内也次第亮起了灯火。
姜离下?马车,先扫过铁画银钩的牌匾,又看向白府门前左右两座石狮子。
眼皮一跳,她一下?想起了当年被皇后放出宫后,她一户一户登门求问,最终却无一人?见她的场景。
白敬之与魏阶交好?,但?当她哭求上门,白敬之也不愿见她,她彼时孤身一人?,就?跪在这雪色皑皑的门口石阶之上。
“薛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