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他暴亡之时,你可觉得?古怪?”
裴晏话?语落定,展跃摇头道:“不,当?时我只觉得?是报应来了,害人性命之人枉称神医,现世报也是早晚之事,但直到一年?多之后?,我和我夫人确实?怀疑过他死的不寻常,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王府,也不敢再回来追查什么了。”
姜离便?道:“为何一年?多之后?有了怀疑?”
展跃无奈道:“程大夫死了之后?,我和杨培在府中?也不好过,甚至还有人说程大夫是被我们咒死的,期间颇多为难,王爷大抵是知道的,但他和大管家一心?放任,我和杨培愈发不好做人,到了冬天,我和杨培忍无可忍,也不想留在伤心?地,便?向王爷求了放身书?,王爷倒是利落,我们由此回了老家”
展跃说到此处看向早已红了眼眶的于氏,于氏道:“当?年?程大夫死了,我们想着永儿的仇也算是报了,便?打算在老家安稳过活,可万万料不到,永儿在天之灵似乎觉得?仍然有冤屈未消,他竟然回来找我们了。”
姜离眼皮一跳,裴晏也听得?神色怪异,“找你们?”
于氏说着已泪眼朦胧,展跃便?接着道:“是在我们回老家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年?好端端的,老家忽然闹了盗墓贼的乱子,闹了也就罢了,我们那片儿墓园只有永儿的坟被掘了,掘了也就算了,却有我们村里人瞧见永儿的魂魄回来了,直被吓得?不轻。”
姜离可不信这?鬼神之说,“如何说是孩子的魂魄呢?”
展跃道:“是村里的表叔,他入夜没多久从墓园旁经过,说看到永儿墓穴之中?隐有光亮,他近前去看时,便?见那光亮附在永儿遗骸之上,分明就是永儿魂魄回来了,表叔吓得?不轻,连忙来叫我们,我们去时,便?见永儿墓穴被掘,尸骸仍在,里头陪葬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少?,我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里头也放了两件金器的,金器一点儿没丢,我们只怀疑也是永儿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缘故”
“墓穴之中?有光亮?你们来时可看到了?”
姜离忍不住发问,于氏哽咽道:“我们没看到,但我们那位表叔行事素来可靠,他断然不会胡言,彼时他也未饮酒也未抱恙,清清醒醒看到的。自古便?有人死后?魂魄生光之说,许多人死后?回魂也多如幽烛一抹,永儿定是泉下不宁,不曾转世投胎。这?事之后?,我们重新?修缮了坟墓,还请了高僧来看过,请来的师父也说逝者是否有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比含冤莫白更难了呢?从那以?后?,我时常梦见永儿哭泣,就和他当?年?病重时哭泣一模一样,后?来这?几年?,我和夫君没有一日睡得?安稳过。”
姜离和裴晏互视一眼,虽皆存疑,但见于氏哭得?伤心?,又不忍心?反驳于她,姜离便?道:“你们是在此事之后?开始怀疑程大夫之死有疑问的?”
展跃应是,“那时候,一开始我们悲痛欲绝,后?来又心?怀恨意,再加上奉王爷为主多年?,并不敢将质疑落去王爷身上,此事之后?,我们前前后?后?盘算了多遍,这?才觉得?当?年?的事是否还有别的缘故,但我们位卑言轻,实?在不敢想的太过。”
本是回忆旧事寻找证据,却扯上了鬼魂之说,裴晏瞧着夫妻二人伤心?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求证,遂看向姜离手中?医方道:“方子可有古怪?”
姜离又扫了一遍医方,“这?五方用药确是对疟疫之症”
“这?第一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炙甘草、黄连片、瓜蒌、连翘、当?归、生石膏等十五味药,乃是小柴胡汤与生石膏汤合用之方①,对症发热寒战、身目俱黄、肝痛肺热、胆痛诸病,乃中?度温疟用药,若加针灸阳陵泉、丘墟、足三里等穴位效用更佳。”
姜离言辞沉定,展跃因浅痛药理,听得?格外认真。
她又道:“这?第二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等九味药未变,但加了桂枝、白芍、金银花三味,同样配生石膏、生姜、大枣,乃是柴胡桂枝汤加生石膏汤合用①,在第一方基础上还可改善昏迷不醒,持续高热,气?血亏损之症。”
“第三方加了茵陈、麸炒枳实?两味①,与第二方区别不大,多改善了肠胃不适,还可补肝通阳。”
姜离说至此目泽微冷,语声也格外沉重,“这?第四方用药大改,有附子黑顺片、茯苓、麸炒白术、麸炒苍术、龙骨、生石膏、猪苓等十七味药,乃真武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合五苓散①之方,主温阳祛毒之效,此刻的病患发烧之状已缓,但病邪入侵肺与心?,不仅心?脉衰弱,肺脏多生肿大,呼吸极受制,乃疟疫并发之症,此刻才到了致命之时”
“而这?第五方,有姜半夏、党参、茯苓、白术 、枳实?、生石膏等十五味药材,乃茯苓饮合五苓散加夏膏豆归草汤之方①,此刻患者当?已无发热,但胃肠受损,多有呃逆、心?悸、盗汗,心?脉衰微之状。”
姜离一边说展跃一边点头,待姜离话?语落定,他道:“姑娘说的不错,其实?后?来私下里我也拿了方子找别的大夫看过,其他大夫也说这?用药并无错,我到底不懂医理,这?两年?心?中?焦灼却不知如何探查,也是因大夫们的话?……”
裴晏听得?古怪道:“全然无错?”
姜离摇头,“不,只是展先生记下的这?些?药无错。这?些?药材是当?年?治疫常见用药,但一个?医方中?配伍剂量、药材品质皆对药效影响极大,好比附子、半夏还需炮制祛毒,若毒未除尽,便?等同服毒,更要紧的是,从这?方子用药顺序来看,患者的病况似乎在减轻,不像是越来越危重之人的医方,尤其这?最后?一道医方,明显用药谨慎许多。”
展跃忙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会否就是炮制药材上出了差错呢?”
姜离沉思片刻,又问:“先生与夫人可记得?孩子的死状?”
此问很是残忍,但姜离不得?不问,于氏哽咽道:“当?时是半夜唤我们过去的,程大夫白着脸,永儿身上都快凉了,两个?孩子是永儿先断的气?,我只看他嘴唇和面色皆是青紫,眼睛里血丝满布,分明瘦了许多,但四肢和胸腹处有些?发肿,程大夫当?时说孩子五脏被病邪所侵皆亏损过盛,又提了什么肺瘘、痰饮之名,说数症齐发才救不回来了。”
姜离又问道:“说孩子此前出现过呕吐等症,是何时?”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道:“呕吐最多的时候是在冬月初,冬月中?旬与下旬,虽是食难下咽,但吃下去之后?不怎么吐了。”
姜离便?道:“附子中?毒最明显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腹痛”
展跃闻言忙道:“那不像,两个?孩子病中?便?溺颇为不易,病逝之前甚至两日不曾出恭,程大夫为此还试了许多药膳法子,会不会是饮食的问题呢?”
姜离道:“若只看孩子死时模样,更像是心?肺有损、窒息衰亡,即便?是中?毒,也更像是慢性毒药,因此还不能完全排除附子、半夏之毒”
此言还是太过保守笼统,展跃夫妻欲问又止,心?底自是焦灼,姜离明白他们着急,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裴晏便?安抚道:“你们别急,如今寻了你们回来便?是为了查个?明白,薛姑娘身为医家,不可能只凭推断便?下定论,这?药方先留在薛姑娘处,你们再想想有何处不妥,想到了随时来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先回去歇下吧。”
事发已有六年?,姜离又不曾亲眼所见,自不可能贸然论断,展跃夫妻二人等了多年?,也不急在朝夕之间,便?从善如流告退而去。
二人刚走,裴晏便?道:“想到了什么?”
他一看姜离神色便?知有话?不能当?着展跃夫妻说,这?才屏退二人,果然,姜离立刻道:“我虽说不能完全排除,但程秋实?若是在试药,那便?不可能如此简单。当?年?东宫内会诊的太医有五六人,附子之毒若下的明显,连最低等的医工都能发现。而若是毒性轻微慢慢害人,那势必要服用月余带毒之药,如此,又如何确保这?几位太医一次都发现不了?何况东宫用药之时,还有宫女太监一同试药,李翊中?毒,他们也会生中?毒之状,这?太过显眼了。”
裴晏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道:“你如此分析,我倒是想到了月中?霜的毒性,若有一种毒只对病患有用,对正常人效用甚微,方才可瞒天过海,只是月中?霜难以?化解,死者死后?也易露馅……”
姜离道:“道理不错,但这?样的毒天下少?有。”
话?音落下,姜离又看了两遍医方,“这?方子用药的确不见古怪,但只有药方还不够,那佛珠内的异物我研磨了这?几日,仍然无解,但我前日去太医署,倒是得?知当?年?疟疫爆发之时,白敬之负药监之责,所有送入宫中?的药材皆要过他之手”
姜离沉叹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用药上定然出了岔子,可偏偏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线索,按展夫人的描述,肃王府的两个?孩子更可能死于呼吸或心?脉衰微,与当?年?李翊之死也有相?似之处,待我再好好想想罢。”
裴晏应好,“你安心?,肃王府和钱氏这?几日皆不平静,即便?最终查不出那佛珠之异,也有别的法子举证”
裴晏此言乃是宽慰,更何况姜离是医家,当?年?数人之死也多与医道有关,她容不得?自己对此稀里糊涂。
但听裴晏之言,她一下想到了虞梓桐今日来意,忙将虞梓桐所说道来。
“为霜霓赎身?”裴晏蹙眉,“宝砚确是有异,他近日凭白得?了数百两银子,定是有人让他来白府磕头,借此将莲星之死引到宁珏身上”
姜离总算有些?惊喜,“确定了?”
裴晏应是,“但尚未拿人。”
姜离心?跳的快起?来,“我明白,宝砚只是棋子,要足够指证那幕后?之人了才能动手,如今证据还极不足够……”
见姜离面生懊恼,裴晏便?问:“你日前去了景和宫?”
姜离一愣,“你如何知道?”
裴晏语气?轻缓了些?,“今日午时在太极殿面圣时,正好遇到了淑妃娘娘,她来探望陛下时提起?的。”
“淑妃娘娘?”姜离心?底咯噔一下。
裴晏道:“听说太子妃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之时,也去了淑妃宫里。”
姜离一想便?知薛兰时目的为何,见裴晏一错不错看着自己,她眸光闪了闪道:“李瑾挂念宁珏,忽然发了病,宁娘娘便?向太子开口请我入宫,我给李瑾看病之事也算到了明面,我还去了含光殿”
裴晏自知含光殿是什么地方,即刻忧心?起?来。
姜离唏嘘道:“未想到六年?多了,那含光殿并无分毫大变,李翊的物件都未变动过,李瑾本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饱受期望也颇为不易,我没忍住试探了两句,但宁娘娘显然不够信任我,未曾袒露什么,我这?薛氏身份在此,徐徐图之吧。”
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姜离将医方放入袖中?,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府去想想这?些?医方用药之事,耽误不得?了”
裴晏也看向窗外,见夜空如墨,遂应好陪她往院门去。
待走出上房,便?见初夏时节,这?宅中?花木愈发繁茂葱茏,姜离视线缓扫一圈,忽然道:“奇怪,我此前第一次过来,便?觉这?这?宅子颇为亲切……”
裴晏眼睫轻敛,“是吗?这?府中?建制在长安城十分常见。”
姜离扬眉,“我可未见过别家相?似。”
话?虽如此,正事当?前,姜离也懒得?深究,她径直出门上马车,又掀帘对站在门口送行之人道:“我尽快给你好消息”
待裴晏应声,她落下帘络,长恭马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而去。
裴晏站在门口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问九思道:“薛兰时和淑妃此前关系如何?”
“啊?”九思一头雾水,“小人没听说她们来往多啊,不是都说薛兰时十分会察言观色,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嘛……”
裴晏脑海中?浮现出姜离片刻前的模样,锐利的眸子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阿嚏”
马车在长街上飞驰,姜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口中?还在默念程秋实?开的药方。
怀夕转身帘络掖严实?,道:“虽看着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凉,姑娘穿单薄了。”
姜离只摇了摇头,口中?仍念念有词,怀夕心?知她在苦思,便?也不敢打扰,一路上主仆二人无话?,只等回了薛府,姜离才紧锁着眉头往盈月楼而去。
怀夕跟在后?道:“姑娘不必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姜离又摇头,“如今我只担心?是我从未见过之物,若我听都未听过,又如何探明白那是什么,只凭大理寺找到的人证物证或许能为宁珏洗清冤屈,但一定无法证明当?年?皇太孙被‘误诊’之阴谋。”
怀夕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不知如何帮上忙,待回盈月楼,姜离无心?用晚膳,令吉祥二人歇下之后?,带着怀夕直上二楼。
二楼尚是漆黑,姜离行在前,怀夕执灯在后?,姜离步伐疾快,踏入闺房的一刹,满室黑暗短暂地致盲了一刹,可也就是这?一刹,一抹细微的光亮在窗边一闪而逝。
姜离一愣,眨眼再看,身后?怀夕手中?的灯火却洒了过来。
她连忙道:“熄灯。”
怀夕有些?愕然,但还是利落地灭了灯烛。
呼吸之间,闺房内又陷入黑暗,但如此一来,窗边那抹幽光也愈发明显。
姜离定睛再看,这?时怀夕也瞧见了那异处,“姑娘,那是什么,这?个?季节便?有萤火虫了?”
片刻的怔愣后?,姜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惊朝窗边案几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姜离便?看到了她午后?下楼之时留下的一应器物。
那抹幽光,正十分微弱地盛放在青瓷盏之中?。
心?念电闪之间,姜离猛地驻足,她先仔仔细细看那青瓷盏,又忽然目光一移看向半掩的窗口。
窗口、青瓷盏,青瓷盏、窗口。
如此来回数次后?,姜离陡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害了裴家
“姑娘, 这真?能行吗?”
翌日正午时分,初夏的日头火一般灼人,盈月楼二楼窗沿外,姜离正将盛有白色晶末的青瓷盏放在阳光下?暴晒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瓷盏, “等傍晚时分就知?道了。”
怀夕看看青瓷盏, 再看看姜离, 虽有满心不确定,却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家姑娘。
佛珠内取出的晶末并不多,午后?还有热风徐来?, 姜离和怀夕不敢大意,眼睛都不敢离瓷盏太久,如此半日未下?楼的等着,直至日头西斜, 炽光退去,姜离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瓷盏收了回来?。
天边霞光万丈,天色还未昏黑, 绣房深处, 怀夕已打开了空置的衣柜门扇, 姜离捧着青瓷盏, 小心翼翼地和怀夕一起矮身走了进去
二人站好, 怀夕将门扇一合。
逼仄的衣柜内陷入黑暗, 下?一刻,怀夕惊叫道:“天啊, 姑娘说的是真?的!”
姜离盯着瓷盏内的幽光,气息也有些?紧促。
“我要?去秉笔巷!”
她捧着瓷盏出柜门, 带着怀夕到府门口时,正撞上?薛沁母女送薛琦出府。
自从薛澈急急离开长安, 薛沁母女不比先前?招摇,近些?日子与姜离照面不多,此刻见她也要?出府,薛沁阴阳怪气道:“长姐整日外出,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姜离不理会,只福了福身问薛琦,“这个时辰了,父亲要?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