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眼见?小厮要关门,展跃一把?抵住门扇, 道:“先别急, 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清晨之事, 这张医方你拿去给你家老爷看看,等他看完了再来回话。”
展跃将一张叠起来的白宣交给门童,门童犹豫片刻, 还是拿着?信快步入了内府。
前后半炷香的时辰不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童刷地打开府门
“几位请进,我们?老爷请几位入府相见?。”
展跃惊喜地看向姜离, 待入了前院,便见?杨培气?喘吁吁地迎了出来,他视线扫过几人, 猛地定在?姜离身上, “姑娘, 敢问姑娘, 可是真的能治拙荆之症?”
姜离近前来, “让我一试便知?。”
杨培看看姜离, 再看看展跃,心一横道:“罢了, 你们?随我来吧”
杨培疾行在?前,姜离几人一路穿廊过院, 没多时便到了杨夫人所在?院阁,待至上房, 便见?阔达的屋子里光线昏暗,一股子药味沉闷又压抑。
杨培在?前道:“夫人,那位薛姑娘来了,咱们?再试试吧”
西窗下的罗汉榻上靠坐着?个中年妇人,因抱病多年,颇显老态,听闻杨培所言,杨夫人有气?无力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别折腾我了……”
“嫂夫人,这位姑娘是长安城最有名望的女医,还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诊呢,您就试一试吧。”
随着?展跃之言,几人进了西厢暖阁,杨夫人见?人都来了,面上尴尬地挤出两?分?笑意。
姜离不以?为?意,近前道:“夫人且让我一试,若半个时辰未见?成效,我们?自请出府去,绝不多叨扰夫人。”
话已至此,杨夫人也只好?配合,姜离挽起袖子诊脉查验,便见?如于氏所言,杨夫人双膝肿大,右小腿至脚踝脚趾也显浮肿。
姜离略作沉吟,吩咐道:“请扶起夫人,令她安坐,双足平落于地,再拿灯盏、白酒与草纸来。”
一旁的侍婢看一眼杨培,见?并无阻止之意,便依令行事。
待杨夫人靠坐起,姜离将草纸垫在?她裸足下,再取出两?枚毫针于灯盏之上炙烤,烤至发红后,以?白酒擦拭其?行间、太冲、内庭、陷谷四穴位处,而后看了一眼侍婢道:“此针灸颇痛,请扶好?夫人”
待侍婢应声,姜离半蹲于地,快准狠地刺了下去。
“哎哟”
杨夫人猛地痛叫出声,但姜离手按着?她右足脚踝,接连针刺,三针过后,一抹乌黑血色溢了出来。
“不扎了不扎了,好?痛”
杨夫人大为?不满,姜离道:“夫人别怕,剩下三针不会痛了。”
杨夫人片刻间溢出一抹冷汗来,待要拒绝,却见?姜离轻快地落下三针,果然不比先前之痛,她长出一口气?,仿若逃过一劫。
此三针需留针,姜离这时抬眸道:“还有几处穴位需针灸,留下展夫人帮忙,其?余人等先退出去罢”
这便是要更衣针灸了,杨夫人面露怯色,杨培见?事已至此,也道:“夫人忍耐些,展兄弟不会哄骗咱们?,且试一试吧。”
杨培说着?退出暖阁之外,一时看向展跃,一时又看向十安,片刻后,又凝神静听暖阁内的动静,听杨夫人似有倒吸冷气?之声,他愈发担忧起来,“展兄,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还能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病?”
展跃在?裴宅多日,早已知?晓姜离身份,便道:“不瞒杨兄,其?实这位姑娘是当今御史?中丞薛大人的掌上明珠”
“薛中丞?那便是太子妃……”
杨培震惊万分?,见?展跃点头,忙又转身看向暖阁,这一看,他便似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直到一炷香的时辰后姜离出声,他方才如梦初醒进了阁中。
杨夫人已穿好?衣衫,右足血色被侍婢擦净,已穿上了绣鞋。
姜离这时道:“把?夫人扶起来试着?走?动走?动,看双膝双足是否缓了痛?”
侍婢和于氏一同帮忙,杨培道:“这怕是不成,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走?动了,站都站不起来……”
话虽如此,杨夫人还是被于氏二人给架了起来。
杨夫人本还忌怕,可刚试着?迈出一步,面上便显出奇异神色,再走?出两?步,眼底惊色更甚,“天啊,我似能走?了,没那么痛了,膝上也能使力了”
杨夫人起初全凭于氏和婢女相托,待走?出五六步后,便只扶着?二人手臂自己迈步,看她走?的摇摇晃晃却并未喊痛,杨培也惊喜不已,“姑娘这是如何治的?姑娘有所不知,陇州的神医被我们?请遍了,最厉害的大夫也只能拖着?病情不再恶化,如今姑娘刚治了一回拙荆便好了这许多!姑娘适才写?的医案也尽数点名了拙荆之症,像面对面看过病似的。”
姜离自无隔空料定病况之能,她一笑道:“不瞒您说,关于夫人之病,乃是我白日里往城中医馆做过打探之故,大夫们?言辞模糊,但据此我方也能猜个大概。”
杨培一愣,未想到她如此坦诚,姜离又道:“此症难在施针手法复杂,眼下夫人病痛虽缓,但至少还要治上三月才可行走如常,我待会儿详细写?下施针之方,你们?请城中的大夫便可医治,再开汤液方配合作用,便可事半功倍。”
行云流水写?好?方案,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展跃欲言又止,还想再开口说服杨培,姜离却径直提了告辞。
杨培神色复杂地将一行人送出府门,站了片刻,吩咐道:“快去铺子里,把?大公?子请回来……”
“姑娘,刚才在?杨家我们?何不再劝劝呢?”
回了客栈,展跃还有些遗憾,姜离摇头道:“此事利害关系他们?能想到,我们?说得越多,他们?反而越是害怕。”
展跃看着?外头夜色道:“那如何是好??我们?也没太多时间等了。”
姜离叹道:“等到明天傍晚吧,若他们?还未回转心意,我们?连夜赶回长安,陛下给裴大人下了重令,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仅仅等到明天傍晚,杨培能那么快回心转意吗?
展跃心中发沉,已不报太大希望,十安眉眼沉肃,显然也做最坏打算。
姜离安慰众人两?句,只令众人先去歇下。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姜离尽了力,便也不做无畏担忧,二更时分?上榻,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翌日清晨,姜离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下一刻,震耳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快起身”
姜离与怀夕齐齐惊醒,待匆匆更衣开门,便见?展跃在?外一脸惊喜道:“姑娘,杨家大公?子来了,说即刻带我们?去墓园……”
“公?子,来消息了”
午后时分?,九思捧着?信卷快步而入。
裴晏起身接过,打开后一目扫尽,剑眉登时拧了起来。
九思急急道: “如何?”
“他们?已到陇州,见?到了杨培,但杨培态度坚决,并不打算为?孩子伸冤,薛姑娘为?杨夫人看了病,但杨培还是未松口,他们?要等到今日傍晚,若傍晚再无消息,便连夜赶回长安,最晚明日天明时分?便可归来。”
九思一愕,“不为?孩子伸冤?薛姑娘已找到了证据,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裴晏沉声道:“他们?多半忌惮肃王。”
九思叹道:“虽说展家十分?配合,可人证物证自是越多越好?的,公?子,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肃王不死心,明日的早朝只怕不好?应付。”
裴晏看向窗外天色,“不等了,今夜连夜出城布控,明晨拿人,去唤冯骥、卢卓二人来。”
九思应是而去,不多时,冯骥与卢卓齐齐到了跟前,几人一番商议,小半个时辰之后,冯骥二人才快步离去。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裴晏这时有些遗憾道:“可惜,明晨不能出城接他们?了。”
九思失笑,“公?子不必担心,又不会出事。”
裴晏正?兀自摇头,值房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武卫扬声道:“大人,小郡王和李世子来访了”
裴晏今日忙于查案,已有多日没见?过李同尘和李策,只见?门扇被推开,李策一袭宝蓝蜀锦直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李同尘手中拿着?几个人形小玩意儿,一边走?一边把?玩着?,面上笑意盎然。
九思去奉茶,裴晏近前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策道:“前次提了那潘家的事,我只知?潘家被查抄了,还不知?后续,今日得闲了便来瞧瞧进展”
裴晏道:“邪道的案子是拱卫司在?查,宁珏入狱之后我也不知?进展。”
李同尘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在?桌案上,又忽地拉出个线头来,裴晏这才看清他手中乃是一套巴掌大小的傀儡玩偶,他一边摆弄玩偶一边道:“正?是要问问宁游之那案子如何了呢?他虽说与我们?不对付,但看他身陷囹圄也令人唏嘘。”
“他自是不认罪,如今有了些线索,但还缺关键证据。”裴晏不欲多言,只看向他手中玩偶,“你这是又起了新?志趣?”
李同尘笑起来,“近日长安城来了几个厉害的偃师,演的傀儡戏十分?有趣,这不,我找人做了一套拿来赏玩两?日,此物活灵活现,但十分?看傀儡师手法,还能做灯影戏般演法,过两?日我要去匠作坊和寄舟学营造之法,也没几日好?逍遥了。”
李同尘素日无所事事,如今要学营造建筑之术,自是极好?,李策道:“万寿楼还未建成,凌云楼也要重建,他日日见?我作图丈木竟也起了兴,就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随着?李策之言,裴晏的视线却落在?李同尘手中的五彩人偶上,李策又道:“我听闻陛下定在?明日让你交出凶手,否则便要给宁珏定罪?”
裴晏收回视线,“确是如此。”
李策道:“肃王巴不得把?宁珏罪责钉死,若找不到谋害白敬之的真凶,你只怕不好?过这一关……”
裴晏看了眼公?案上的案卷,“待会儿还要去白府走?一趟,若能寻到关键证据,便有希望。”
李策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多耽误你功夫了,庆阳殿下在?府中办夜宴,请了不少人,你不去是有正?事,我和同尘不去可要让她叱骂。”
李同尘见?状有些意犹未尽地收起傀儡人偶,“走?走?走?,我也给公?主殿下瞧瞧这小玩意。”
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裴晏站在?窗边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院门处,面上却换上了一副沉凝之色,九思进门来瞧见?,诧异道:“怎么了公?子?”
裴晏道:“白敬之死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凶手的影子,并没有人看到凶手的真身”
九思颔首,“对呀,凶手跑的太快了。”
裴晏缓缓摇头,又森然道:“若那个凶手根本不存在?呢?”
赶到白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
裴晏直奔回春堂,到了院中,便见?两?个守卫仍然守在?正?堂之外。
“白珉来过吗?”
裴晏开门见?山,两?个守卫道:“来过,说白敬之头七已过,但怕他魂未归天,想来案发现场祭拜,后来还去二楼拿了香烛”
裴晏猝然拧眉,守卫忙道:“大人放心,我们?一路跟着?,寸步不离,他的确只去取了香烛,没动过别的。”
裴晏微微放了心,这才进门敞开屋阁细看,地上狼藉分?毫未动,无论是倾倒的敞椅,断裂的假山摆件,还是北面地上的医书笔墨,皆是分?明,目光一晃,裴晏又看到了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
他眼瞳微微一缩,又看向西侧窗扇,待视线来回数次后,面上露出了一模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人,把?厚朴唤来。”
厚朴来时面色仍颓然着?,他为?白敬之守灵多日,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不等见?礼,裴晏问道:“你说出事那日,白珉犯了心悸的老毛病?仔细说说当夜的情形,从他进门开始说,越详细越好?。”
厚朴虽不明所以?,但在?裴晏严厉目光下,还是仔细回忆道:“那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的时候,厨房那边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本来当日宴客,大家高高兴兴的,但岷叔进门的时候,小人便觉得他有些不适”
“他额上似有冷汗,呼吸急促,和小人说话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面色也发白,小人当时便问他是不是发了病,他说是,语气?也怪怪的,小人便去盛了鸡汤给他,他喝了两?口,捧着?汤碗的手都有些发抖,并且……”
厚朴忽地拧眉,“并且他一直朝门外看,像是再看什么人,或者……在?计算时辰似的,而后鸡汤没喝完,他便让大家准备上菜,说他去找老爷,我们?听了自作准备,但没一会儿,便听说老爷遇刺了。”
“他朝门外看?哪个方向?”
裴晏问的仔细,厚朴便道:“应是西北方向,就是回春堂和望舒阁的方向”
白府的厨房在?府中西南,厨房西北,的确是望舒阁和回春堂的方向,裴晏点了点头,又打量起屋内各处,他一边看,一边苦苦思索,某一刻,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回春堂一楼的顶板是木制平闇天花,乃是一个个小而密集的内凹方格组成,因年代久远,平闇上的彩漆斑驳,因灰腻堆积,显得灰败发黑,那一个个小小的方格,也变得黑洞洞的不可细观。
裴晏运极目力,先看向白敬之尸体处,再看向头顶那密集的孔洞,忽然,他眼底寒芒簇闪,严声道:“把?白珉唤来”
前后不过十日,白珉已瘦了一大圈,他恹恹进回春堂时,正?见?裴晏盯着?那平闇方格探看,白珉眼皮急跳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裴晏看也不看他,只冷沉地问:“白珉,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