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佛堂内幢幡挂满墙壁,屋顶之上亦以写满了梵文的五色经幡铺就,正南与东面摆放着两座木制佛龛,一供奉释迦摩尼佛,一供奉药师佛,佛龛前设有?贡台,贡台之上香烛、□□、果品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而佛龛之上,各自挂着一顶垂着流苏的明黄宝盖,其上绣满五彩祥云,华美不可方物,而佛像虽只?有?两座,但?西窗处还悬着第三顶宝盖,可宝盖之下并?无佛龛,只?铺着一张打坐用的厚厚毡毯。
佛堂布置令人咂舌,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遍布冻结血色的地面。
秦图南的尸体虽被抬走,但?其尸体形状被大理寺用炭笔一目了然?地描画了出来?,姜离便见秦图南的尸体自北向南俯趴,脖颈在毡探跟前,腿却还在蒲团方向,而毡探以南,是倒地的茶几和一套碎裂的茶具,茶水与血迹混在一处,又流进?了铺满地板的锦绣地衣之中,导致此刻看过去,释迦摩尼佛前的地衣上尽是黑糊糊的血色,连下脚之地都难寻。
姜离能想象出案发当夜,众人上楼看到的是何等血腥可怖的一幕,再加上堂内繁复艳丽的密集幢幡,便是此刻,也令人不寒而栗。
裴晏在旁道:“当日秦大人遇害之时?,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不妥,但?今晨,我们在地衣角落发现了些许飞虫尸体,尚不知何故”
姜离跟着他走向药师佛佛龛之前,“飞虫尸体?”
佛龛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之上躺着四五只?黑色虫尸,如今天气严寒,有?飞虫便罢了,飞虫还全死了,这的确古怪。
姜离也不嫌恶,仔细看了看,道:“是衣蛾。”
说着,她看了一眼屋内的地衣,又倾身拈了拈,“是羊绒地衣,这地衣想必是从前的,此番布置佛堂之时?被拿了出来?,因常年储存,以羊毛为食的衣蛾在其上产了卵虫,还放在库房也就罢了,铺到佛堂之后?,此处有?火笼,屋子里热起来?之后?,衣蛾便会?破卵而出长成飞蛾……”
裴晏点头道:“不错,这楼里当初是为赏景之用,并?未铺设地龙,因此只在各房中准备了火笼,案发当日,是府里管家秦铭提前半刻钟烧了炭送上来的,若秦图南不礼佛,这屋子便冷着,是因为太冷才?死了?”
姜离摇头,“这地衣极厚,衣蛾平日里会?钻入地衣中,暖和起来?才?会?出来?。”
裴晏道:“虫尸就在药师佛近处的地衣之下发现,早间我怀疑过屋子里出现过毒物,但?搜查了半天,并?未发现线索。”
姜离是扫视佛堂一圈,又上前去看地上的血迹和那一套碎裂的茶具,片刻,又起身看两座佛龛上的香炉,裴晏道:“茶具、茶水和那夜的燃香我们都看过,并?未发现明显毒性,你精通药理,再仔细看看。”
姜离一时?拈了残茶来?看,一时?又拈起香灰轻嗅,但?都摇头,“的确无毒。”
说着,她又看向西侧窗格,便见靠近窗户的墙壁和窗框之上皆有?血迹,且那血迹成不规则之状,像是撒上去的,而非喷溅上去,倒是毡毯和地衣上血迹凝成硬块,当是流血最多之处。
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秦大人的头颅是怎么挂在屋檐上的?”
裴晏看向释迦弥勒佛右侧的墙壁,“秦图南那日挽发髻于顶,又戴了一根银簪,凶手将墙上的一道细长经幡扯下来?,又胡乱地缠在他发冠银簪之上固定?,后?又挽了个结挂在了飞檐上,已?经查问过,经幡的确是佛堂内的无疑,而凶手打结打的十分粗糙,似乎十分惊慌害怕,但?即便如此,屋子里并?无他留下的脚印、指印等痕迹……”
天气严寒,地衣和毡探沁了茶水与血迹,被泡的发胀之后?又冻成了硬块,姜离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窗之前,窗户没有?了铁销,此刻一拉便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来?,直令姜离呼吸一窒,她定?了定?神往外看去,先在三楼屋檐靠里处发现了几点血迹,再往西南看时?,西南飞檐正下方亦有?血滴。
从窗口到飞檐足有?一丈来?远,若是窗口足够大,武艺高强之人飞荡过去不是难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钻进?钻出,武功再高强之人也需借力之处,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无人之痕迹……
看着看着,姜离望着窗沿上带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头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见之不对,走过来?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甚确定?道:“如今天寒,门窗缝隙结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温暖的屋子才?易结,可按大人说的,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个时?辰,不至于结冰凌才?对,不过我又想,这里倒了水,还有?血迹,或许也能结。”
她看一眼距离堂门不远处的铜火笼,又退后?两步看墙壁上的血色,那血迹沿着墙壁而下,颜色极淡,已?经快干涸,姜离又觉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来?道:“这血迹应是凶手离开时?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图南的头颅滴血滴上,这并?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没有?凶手的指痕掌痕,我怀疑案发当日,这窗台之上也结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离想了想只?觉有?理,目光一转,又往倒地的茶几上看去,茶几半人来?高,其上本铺着明黄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与地衣一样被染的鲜红,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几之下飘着几缕靛蓝丝线……
她上前将丝线捡起,“这是何物……”
裴晏道:“是凶手绑缚秦图南头颅的经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乱,将其中丝线勾了出来?,那经幡我们已?当作证物保存,其上的确有?几处勾丝。”
姜离了然?,又将丝缕放回原处,“血迹最浓郁之地在毡毯南侧,这便是说,秦图南乃是站在蒲团之处遇袭,而后?向着西南一侧倒下,当时?他的脑袋掉在毡毯上……”
姜离更仔细的看,果然?毡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星可疑的皮肉粘连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无血迹的北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摆放供品的桌柜,里头放着不少香蜡之物,再一转身,姜离看向盖着镂空铜罩的火笼。
火笼之内的炭火基本烧尽,她打开铜罩,拿起火钳拨弄碳灰,看着看着,姜离忽然?轻咦一声,“这是什么”
裴晏上前来?看,“炭屑?”
灰堆中出现了几星烧焦的木屑,的确像劣等的未烧透的粗炭遗留,但?姜离道:“秦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买劣等的烟炭,这东西更像额外加进?来?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凛,姜离捻起焦末仔细闻看,拧眉道:“气味儿?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裴晏道:“不着急,你可带回府中琢磨。”
姜离细究片刻仍无头绪,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过半张油纸,姜离将炭末放入其中,正发愁自己?满手黑灰时?,裴晏握着一方雪白的巾帕递了过来?。
姜离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净的。”
姜离当然?知道是干净的,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接过,将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净净的丝帕上,又看着周围道:“这回的凶手还真难办,若真是武艺不凡的江湖人,这会?儿?只?怕已?经逃了……”
“应该不是江湖人。”
裴晏语气肯定?,不复面对秦柯之时?的语焉不详之感?,姜离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继续道:“不仅不是江湖人,凶手还应当不是外人。”
姜离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来?是窗户上的铁销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证词之外,我们已?经查问了府里所有?人,他们说最近四五日窗户改装之后?,连秦图南请来?的江湖护卫也未进?过正堂,秦图南虽然?请了他们保护自己?安危,却并?不信任他们,近日但?凡入过楼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来?,凶手行凶之后?不留痕迹,想方设法?掩盖踪迹之行,也更像是秦图南身边之人所为,三来?,秦府看似繁盛,但?两日调查下来?,也发现其内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们父子 之间。”
姜离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副愿闻其详之态。
裴晏道:“秦图南长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从年中开始,秦图南有?意将西北的茶叶生意分给秦氏嫡系其他两房,那两房未出几个有?用之人,如今还在并?州坐吃山空,为此秦耘在朔北时?便和秦图南生过数次争执;其次子秦桢性烈好武,但?因秦图南厌恶武夫,自小对其极不上心,回长安之后?,秦桢有?意入金吾卫,本来?按秦图南之位,与陛下求个恩典十分简单,可秦图南却不愿秦桢入金吾卫,意思是怕他给秦府丢脸。”
微微一顿,裴晏继续道:“至于秦柯,其人与秦图南一般好色,年纪轻轻便收了数个通房,今年年初时?,秦图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个丫头,秦柯为此十分气闷,而秦图南酒醒后?,为了秦氏声名,将那丫头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毙。”
姜离听得咬牙,“岂有?此等天理?!”
裴晏语声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盘,他出任节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军政皆归他管辖,自没有?人敢为了一个小丫头万里弹劾他。”
姜离将丝帕紧紧一握,想骂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继续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与三姨娘,还有?无子的三人,这几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动机。”
说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几人虽有?龃龉,都还不至于谋杀亲生父亲,秦图南在世一日,无论是妾室还是几个孩子,都可受其荫蒙,他一死,秦府在长安便没了依仗,只?凭这些尚难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破解凶手杀人之法?。”
姜离看向他手中油纸包,“我尽力帮大人查明此物是否与案子有?关。”
裴晏将纸包递过去,“有?劳姑娘,我送姑娘下楼。”
时?辰不早,姜离看完了案发地,的确再无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楼下行去。
没走几步,姜离想起入府之后?没见过拱卫司之人,便问:“怎么府里一个拱卫司之人也没见到?”
裴晏在前道:“拱卫司仍认为谋害秦图南的是那位沈阁主,这几日,将重点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长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盘查和监视。”
此言令姜离心中发紧,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再深问,待到了一楼,只?听大门之外传来?几道嘈杂之声,似是九思几个正议论什么。
姜离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门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脚步猛地一顿,又一抬手将她半护半拦了住。
姜离驻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觉裴晏奇怪时?,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见正门之外,两个秦府仆从不知怎么牵着两条毛发油光锃亮的猎犬,几乎是瞬间,姜离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姜离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来?的猎犬?速速牵走!”
猎犬绑着锁绳,还套着嘴套,连吠叫都不能,九思几个正在旁细看,听见他的声音,九思回头道:“公子,都套牢着呢,说是秦府二公子养的,此物”
“速速牵走!”裴晏再度开口,语气亦严厉起来?。
九思心头一跳,连忙摆手,“快快快,牵走牵走……”
怀夕等在不远处,见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这府里怎么会?有?狗,我们……”
她欲言又止,那拉着狗的秦府仆从还以为是她害怕,忙解释道:“是我们二公子的爱宠,本是要?每日拉出来?溜溜的,但?老爷出事这几日顾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来?了,吩咐我们拉出来?,我们这就拉着,这就拉走……”
几人脚步声远去,怀夕担心地跑到门口,便见姜离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边,见她呼吸有?些急促,怀夕轻声道:“姑娘,走远了。”
姜离深吸几口气,强做镇定?辞别,“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好,姑娘慢行。”
姜离快步出门,连九思上来?作别也只?点了点头,怀夕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没事吧?那秦二公子实在……奴婢想着您有?一会?儿?才?下来?呢。”
姜离边走边叹气,没错,她不怕尸体不怕蛇虫,独独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点被几条村犬撕咬掉小腿,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犬只?,雪白娇小的也就罢了,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开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马车,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这是谁的帕子?”
姜离低头一看,“是裴晏”
这三字一出,姜离后?知后?觉地想起裴晏适才?在摘星楼门口之行,他走在最前,应是能看到那两条猎犬带着嘴笼牵着绳。
既能看见,便知绝无危险,而那两条烈犬养的极好,外行人瞧见都要?忍不住夸赞,裴晏不夸就算了,还勒令速速牵走。
姜离刚平复的心腔又疾跳起来?。
长安世家并?不兴豢养猎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极度怕狗的也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人,此番她回长安更是未遇过猎犬,既如此,裴晏适才?那几乎本能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姜离屏息拧眉,回长安遇见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浮现,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紧丝帕,怀夕也惊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吓很了吧?”
怀夕担心地握住姜离手腕,却只?听她难以置信地轻喃,“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猎犬食人
马车辚辚而?行?, 姜离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寿安伯府与?裴晏重逢,她自认并?未露出破绽,时隔五年?,她不仅容貌易改, 就连脾性也与?从前不同, 即便年?岁、医术与?从前的自己相当?, 但只凭这些,又怎可能认出她来?当?年?,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场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异样……
新娘屠夫案里主动请她验尸,又将不可外?传之案情坦诚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黄芽,裴老夫人处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种种尚能解释为巧合, 但与?今日发乎于本能之举串联起?来,答案便只有一个裴晏知?道她是谁,且在很早的时候便知?道。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
怀夕见她这般凝重, 担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离深吸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的确有点儿计划之外?的变故, 还不知?是好是坏。”
怀夕微讶,“和秦大人的案子有关?”
姜离看了一眼掌中丝帕和油皮纸包, “和案子无关,你不必担心?, 至少我现在已经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语不详,怀夕不知?姜离说的“他”是谁,只当?她想到了案子的蛛丝马迹,待等回盈月楼,一进门姜离便将那油纸包打了开。
她净了手?,又找来竹镊和柳叶刀,一点一点清理那烧焦的炭末,待将表面烧焦的碳灰刮去,便见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种根茎。”
怀夕在旁帮忙,“可是药材?”
姜离细细嗅闻,但奈何这点儿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时辨不出是何物,待将其他几块炭末也如此清理出来,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状气味儿无一可辨,姜离又仔细研究片刻,最?终摇头,“烤脆了,辨别不出是何物。”
怀夕道:“会不会是香料?”
时人焚香,确有将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离道:“若是别处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会,秦图南对?佛堂极为看重,既点了佛香,便不会再焚别的香料,这东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极其关键,可惜我于识药一道还是不够精湛。”
姜离想了想,“明日去药房看看。”
既存辨药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离便找来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药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边走边道:“府里常见的药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备不时之需,早几年?府里还有一位常驻的府医,但老太爷过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辞后回老家去了,这几年?府上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医署请金太医。”
药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库房南侧,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厢房,到了房门前,薛泰拿出钥匙开锁,一进门便见满满两面墙的药柜,姜离有些满意,“我想看看府里备了哪些药材,您尽管去忙吧。”
薛泰应好,还是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听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