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踏进安仁门时,入目是一片粉妆玉砌的楼阁,再往西北方向走半炷香功夫,过临湖殿与?咸池殿,熟悉的斑驳红墙与?宫门便映入了眼帘。
姜离有片刻恍惚,她身前的和公公走的气息微喘,低声道:“今夜实在劳烦大?小?姐,皇后?娘娘性子孤僻,不喜下人多言,您待会儿进去了只管看病,切记少言少语。”
姜离对皇后?娘娘的习惯再清楚不过,忙低低应声。
和公公又道:“皇后?娘娘有心绞痛的毛病,今夜心痛加剧,身边的医女也无章法,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都来请过脉,直言有些凶险,说如今汤液无大?用,要救急全?靠用针,娘娘身边的医女道行不够不敢动手,今夜全?靠您了。”
姜离唇角紧抿,“臣女自当尽力。”
说着话到了宁安宫前,内侍打开宫门,和公公小?跑着往正殿去,到?了正殿门口,殿门半开,殿中站了三人,太医令金永仁居中,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位着太医官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粗眉瘦高者,正是姜离与怀夕提过的周瓒。
和公公匆匆进门,“金太医,眼下娘娘如何了?”
金永仁几人满面惶恐,拱手道:“用了汤药,又指点了针穴和艾灸,但两位医女扎完了艾灸也用了,娘娘心痛仍是未解,看薛姑娘有何法子缓解了。”
金永仁说着,对姜离点了点头,姜离也微微欠身,和公公闻言不再多等,立刻往后?面的寝殿行去,“佩兰姑姑,薛大?小?姐来了”
步入寝殿,北面的雕花大?床上,满头银发的萧清漪正一脸冷汗蜷缩在榻上,她身着薄衫,露出的手臂和胸口有艾灸痕迹,榻尾站着两个鬓发花白的老嬷嬷,榻前地?上,两个满面惊惧的内宫医女正抖抖索索地?跪着,见和公公带回来了人,两个医女面露希冀,两个嬷嬷则目光锐利地?朝姜离看来。
姜离与?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一边解斗篷一边看皇后?面色,“请两位嬷嬷让皇后?娘娘平躺,不可蜷卧,也请这两位姑娘退下。”
见她利落吩咐,仿佛眼前的病患只是寻常女子而非一国皇后?,佩兰眼底闪过诧色,犹豫一闪即逝,吩咐道:“你们?退下。”
两个二十来岁的医女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自己的医箱快步而出,佩兰掀开被子,很快让萧皇后?平躺下来,姜离将斗篷交给怀夕,倾身上来问脉,指尖在皇后?腕上片刻,又帖耳听皇后?喘息之声,末了拿过医箱取出针囊,当?即便要给皇后?施针。
佩兰看的心惊,“薛姑娘,你”
姜离看也不看她,“请嬷嬷褪去皇后?娘娘绢袜。”
佩兰盯了姜离一瞬,依旧依言照做,另一位泽兰姑姑见状欲言又止一瞬,“薛姑娘,我们?娘娘她”
“娘娘发病之初,是否是胸背肋间牵引痛而起?下午便烦躁不舒,晚膳后?呕吐,口中多涎,至二更时分心□□痛?”
姜离一边选针一边问话,语声冷静,神容持重,无端令人信服。
泽兰连忙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姜离便不再多言,倾身上前,取足太阴、厥阴二穴五分刺之,皇后?痛的喘息加剧,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姜离按住其脚踝,又道:“请嬷嬷按住皇后?娘娘,我欲令此二穴出血,她此刻必要受痛。”
泽兰忙上前帮忙,佩兰深深看姜离两瞬,抿着唇未多言。
便见姜离又以银针深入一分,待一粒乌黑的血点冒出来,又取针,自脚踝至膝头上下活络经?脉,那两粒血点越冒越大?,终顺着肌肤而下。
姜离擦净黑血,又道:“请嬷嬷解开娘娘衣襟,再备瓜蒌、薤白、桂枝、枳壳、赤石脂、细辛、丹参、川芎各二钱熬做汤药,再请嬷嬷给殿内加两只炭盆。”
姜离行事利落,佩兰刚解开皇后?衣襟,她便已落下银针,见她出手又快又稳,佩兰那颗急惶的心安然两分,泽兰忙不迭应是,带着和公公往殿外而去。
金永仁几人还在等候,见二人出来,忙迎上来,“公公,薛姑娘看的如何?”
和公公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薛姑娘问脉之后?,便已看出娘娘今日如何发病,眼下已开始治了,咱家也看不懂,总之是先放血,这会儿要继续施针还要备药,还要再加炭盆,看起来有条有理,并不慌乱,想?来是心中已有数,咱家要去帮忙准备了,为了保险起见,三位太医还是再等等看。”
和公公快步而去,金永仁三人不敢乱走,只能在殿中相候,但金永仁此时微微松了口气,看向周瓒和严行谦,“我说过的,这位薛大?小?姐一定有法子,她义诊开的那些方子,你们?也都是看过的,她施针之术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严行谦点了点头,身边周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幽幽看向了寝殿方向。
第082章 钦点
施针结束, 熬好的?汤液捧了过来,姜离本想自己喂皇后,一想到如今身份,忙退去一旁, 由佩兰嬷嬷给皇后喂药。
萧皇后本神志昏昏, 此刻苦药入口, 人渐渐清醒过来,又抚了抚胸口,皱纹满布的?面?上闪过两?分讶色, “佩兰”
佩兰连忙放下药碗,“娘娘醒了?感觉如何?”
萧皇后轻咳一声,缓和片刻道:“好多了,这是?”
姜离规矩地站在榻尾, 佩兰解释道:“这便是薛氏那位大?小姐,您知道她的?,晚间您痛晕了过去, 尚药局的?严太医没法?子, 金太医和周太医来了也作难, 金太医便提到了薛姑娘, 说薛姑娘针术极好, 医术也高明?, 消息送到前朝,宣政殿那边下了旨意, 和禄便出宫去请薛姑娘入宫看诊了……”
姜离上前半步,“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萧皇后未至花甲, 却已是满头?银发,六年不见, 她容颜更显枯槁,眼窝深陷,略显混浊的?眸子却冷寂中?透着?些锐利,打量姜离片刻,目光和善了些,“不必多礼。”
佩兰这时道:“娘娘既好多了,那奴婢再让严太医来请脉?”
萧皇后望着?姜离,“你是如何治的??”
姜离忙敛眸道:“皇后娘娘此乃旧疾,因?发病多年,气血两?亏,心主血脉,阴血不足,肝失所养,故常头?晕心燥,疲极多卧。疏泄失司,气机不畅,津液不能充盈经脉,导致淤堵,不通则痛,故胸闷时发心痛。且从娘娘脉象看,娘娘还有阴虚火旺之象,所以药方以养心和肝,调理气血为主,施针则是为理气祛瘀,疏通经络。”
萧皇后听得眯眼,“那以你之见,本宫的?病因?何而起?”
姜离抿了抿唇,“若是臣女看的?不错,娘娘的?病是因?七情过伤而起,忧伤肺,恐伤肾,思伤脾,怒伤肝,而君相相资,肝肾同源,肝肾损遂及于心,后久积成疾。”
萧皇后一默,“那依你的?医术,本宫的?病可能 痊愈吗?”
姜离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两?分,定声道:“娘娘的?病难痊愈,无论是臣女的?医术,还是尚药局、太医署众御医的?医术”
萧皇后面?色微沉,佩兰更道:“大?胆!姑娘这是在诅咒娘娘的?病毫无治愈希望吗?”
姜离附身跪了下来,“臣女并非诅咒,而是不敢欺瞒娘娘,一来,娘娘病发已久,年纪已高,脏腑本就多有隐疾,二来,娘娘身处安宁宫,七情之困难解,稳住病情已是不易,痊愈实在难如登天。”
佩兰胸膛起伏几下,“薛姑娘你”
萧皇后一抬手,苍老的?面?上倒是显出两?分欣慰,“好,这几年了,终于没有人再拿那些空话假话来骗本宫了,本宫知道自己好不了,但每每请脉,他们一定要编出漂亮话来安慰本宫,本宫听着?就烦。”
姜离低着?头?松了口气,萧皇后又道:“不必让严明?礼请脉了,让他们都回去,往后,让薛姑娘给本宫看诊吧。”
佩兰欲言又止一瞬,“可是……”
萧皇后不耐地轻啧了一声,佩兰连忙应是出去,萧皇后又看了姜离片刻,“你起来吧,近前些,让本宫看看你。”
姜离起身上前,萧皇后靠着?引枕看她,很快止不住感叹道:“真是年轻的?很,今岁快满二十一了吧?真是难为你有这番际遇,被拐出去,还习得了这一身本事,说你也在给太子妃看病,看的?如何?”
姜离谨慎道:“只是为姑姑调养身子。”
萧皇后轻嗤一声,“很好,嘴巴严实些在这皇宫内院行走总是没错的?,你刚回长安不久,还是在江湖长大?,但这性子倒是适合在长安待着?。”
姜离颔首听训,看起来娴静有礼,仪态上与那些自小深受教化?的?长安贵女们别无两?样?,萧皇后看她片刻,又按着?心口道:“本宫这病,往后如何治?”
姜离道:“臣女明?日?起,每日?傍晚时分入宫给娘娘施针,连施七日?方可解危,此后至少要用?药半月。”
萧皇后靠着?引枕恹恹叹了口气,“本宫最厌扎针。”
说着?话,她往脚上看了一眼,又扫到了一旁放着?的?擦过黑血的?丝帕,见那丝帕之上血色颇多,看着?姜离的?目光又有几分诧异,“你真是敢下手,她们来扎针之时,刺出丁点儿血色都怕的?手抖,你倒好”
姜离定神道:“臣女只知治病,不知其?他。”
萧皇后闻言眼神微变,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到底是江湖儿女,很好,往后由你为本宫诊病,你可愿意?”
姜离心中腹诽,都吩咐下去了,她哪敢不愿意?
“臣女自然求之不得。”
萧皇后又一挑眉,盯她片刻,点头?,“这话似有几分真心,倒是难为你了,毕竟便是尚药局和太医署,心甘情愿为本宫看诊之人也不多,你父亲若是知道此事,只怕也要对你好一番交代。”
萧皇后出自安国公府,是老安国公萧珣的亲妹妹,她三岁开蒙,四岁习武,长大?后更生的?国色天香,再加上其?为女子修得文武双全,当年声名之盛比裴晏那时还有过之无不及,后来嫁给景德帝为王妃,而后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几乎是理所当然之势,便是幽居安宁宫二十载,也不妨她眼光毒辣,姜离所言是真是假,她自看的?分明?。
姜离只道:“臣女知晓医家的?本分,请您放心,今夜天色已晚,臣女施针用?药皆算重,只能为娘娘缓痛,尚不能根除,等明?日?施针完,娘娘痹痛可解大?半,后面?几日?施针用?药,痹痛便可暂除,今夜请娘娘安心歇息养神。”
见她一句废话也无,萧皇后愈是满意,“那按你所言,本宫今夜已无性命之危了?”
姜离应是,“娘娘尽可安心入睡。”
萧皇后点头?,“很好,本宫暂信你,佩兰”
她如此吩咐一句,佩兰忙去耳房拿赏赐,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徐步而出,萧皇后这时疲惫地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吧,明?日?再来。”
姜离接过锦盒屈膝告退,待出了殿门,和公公带着?小太监又一路将二人送出来,见姜离真有些功夫,和公公态度亲厚了不少,“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其?实您刚回来不久,宫里便流传您的?事迹了,当时说您双十之龄医术高绝,大?家还半信半疑,今日?若非金太医举荐,我们也不敢轻易让您来,毕竟您身份也是贵重。”
见姜离含笑不多言,和公公又道:“我们娘娘,哎,性子执拗的?紧,这些年虽是皇后,可您大?抵也知道娘娘的?处境,患病这些年,尚药局的?人虽不敢大?意,可尽心尽力他们也当不起的?,再加上娘娘的?病总需医女施针,尚药局的?那些医女就更拿不出手。”
怕姜离不明?白,和公公道:“太医署虽然都是男子,但为了各位娘娘,内宫还是置了医女的?差事,这些人大?多是低等官家女,先取医药传家者?,再取聪敏有天份者?,由太医署的?医官博士们教导孕产、针灸、推拿之技,但说真的?,这些姑娘出身低下,再加上这世上男大?夫没有几个乐得教女弟子的?,她们所学便大?多浅薄,常年在内宫拘着?,是远远不及太医署那些医学子们学的?精进,这几年给娘娘看病,可把娘娘折腾的?不轻,娘娘的?性子也不算柔和,如今一听要去安宁宫当差,那些姑娘都怕呢。”
姜离这时道:“娘娘喜欢直言快语,手脚利落之人。”
和公公眼底微亮,“哎,薛姑娘果真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就这么一会儿就看出来了?您说的?太对了,娘娘最不喜那些畏缩虚伪之人!难怪娘娘就这一次便让您来看诊,可见您极合娘娘心意。”
姜离听的?唏嘘,虞清苓少时拜的?师父乃是江湖医家,她自己也是个温善直接的?性子,萧皇后当初也正是性情相合才点了虞清苓看诊,当年头?次和虞清苓来宁安宫之时,虞清苓首要便是叮嘱她不可扭□□虚,那些世家贵女的?骄矜含蓄,格外惹皇后烦。
姜离平静地道:“能给娘娘看诊是我的?福气。”
和公公闻言自是满意,待到承天门,又吩咐禁军将她送回薛府。
待上了宫里的?马车,怀夕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她虽然跟着?姜离去过许多官宦贵族人家,但皇宫的?那分压迫感还是大?不一样?。
驾车的?是宁安宫的?小太监,马车外还跟着?禁军,姜离和怀夕不便多言,一路养着?神回到了薛府。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但薛琦不放心,仍然在前院等候,姜离一回来先往前院而去。
“以后都是你给皇后看病?!”
薛琦听完今夜经过,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路人,但皇后娘娘背后是萧家,太子殿下需要萧家助力,如此一算,你若治好了娘娘,对萧家便有大?恩,他们再怎么样?,也得亲太子一派才是。”
姜离听得暗翻白眼,“娘娘已有了吩咐,无论如何,女儿无法?推拒。”
薛琦不住点头?,“自然,那是自然,你本来只在东宫走动,如今得了皇后娘娘青眼,也是极好的?事,但你给皇后娘娘诊病,可要和给太子妃娘娘诊病一样?看重,万万不可出了岔子,皇后娘娘虽然……但她还是重要的?。”
姜离应是,“那是自然。”
薛琦眉头?拧着?,“过年还没去拜见过太子妃娘娘,此事娘娘也还不知情,这两?日?,咱们应该去东宫走一趟了,你也该给太子妃娘娘复诊了,没有谁的?病比太子娘娘的?事更要紧,你心中?有个数。”
几番叮嘱完,薛琦方才让姜离回盈月楼,主仆二人走在府中?小道上,怀夕道:“姑娘给皇后娘娘看病,不会露出破绽吧?”
姜离道:“难说,当年师父给娘娘看病,也用?了伏羲九针的?医理,但娘娘自己不通医理,我小心些应不易被她察觉。”
怀夕道:“当年有娘娘作保,还是一点儿都保不住魏氏吗?”
姜离叹了口气,“娘娘避世多年,本是不愿招惹是非的?,若过世的?是旁人,娘娘或许有法?子,可死的?人是皇太孙,三法?司又定了案,娘娘只能保下我,即便是如此,还是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怀夕歪着?脑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堂堂一国皇后,整日?避在那冷宫一样?的?地方,陛下呢,似乎也不是当她不存在,若陛下有意如此,尚药局只怕也没有今夜那般紧张,是因?为安国公还在北边?”
姜离摇头?,“我也不明?白,陛下这些年与皇后娘娘两?不相见,文武百官也都避而不提,但也未曾下旨废后,安国公的?兵权也未动分毫。”
盈月楼近在眼前,怀夕踢了一脚道旁积雪,嘟囔道:“太复杂了,那宫里也令人难受死了,次次入宫都提心吊胆的?……”
翌日?晨起用?早膳之时,吉祥将外头?的?听闻道来,“那秦家大?公子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啊,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李代桃僵,他也不想想,秦三公子在府里活了二十年了,身边之人哪个不是对他了如指掌,他能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这不,伤都还没好,就被发现了,那么重的?伤,如今在大?牢之中?,可有的?受了。”
秦图南自从带着?百多人马招摇过市回长安,便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关?注焦点,到他身首异处遇害,秦家更成了最风口浪尖的?存在,昨夜发生之事,自然也瞒不住那些喜好逸闻奇事的?眼睛,这才大?清早的?,秦耘毁容替代秦柯的?事便传开了。
如意这时又道:“这下秦家可真是绝户了,两?个亲儿子都死了不说,我还听到了好些秦家父子赶出来的?腌臜事,有些话,奴婢都不忍听……”
怀夕好奇道:“是什么事?如意姐姐快说来!”
见姜离不置可否,如意道:“先是说他们父子共享通房丫头?,又说秦图南在朔北无法?无天,有好些诸如强抢民?女,在军备上贪腐之行,还说秦家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大?,多是秦家在朔北以威势压人,哦还有,说那些贪来的?银钱都被放去生意场上转了一圈,那些前来行贿之人也是百般花样?进献财务,如今就算去查也是查不明?白的?,那二公子养狗取乐之事也流传的?甚广,如今秦家倒台,大?家都敢说了,还有人说秦图南为了防沈涉川,曾经派人去北梁和西夷找那些修炼邪功之人,想自己炼得武功……”
怀夕听得哭笑不得,“他也不怕走火入魔!”